秘密:第二十五章 線上閱讀

有多久沒坐飛機了?平介心想,還從窗戶往下看。原本以為會看到海洋,沒想到只看到層層白雲,再加上座位剛好靠機翼附近,視野被遮住了一半。

「杉田,明天你打算怎麼打發?」坐在隔壁的年輕同事川邊問道。而隔着他坐在靠走道的是木島。

「我想去一個地方,後天早上再回去。你們呢?」

「我們明天打算在札幌市觀光,然後搭後天傍晚的飛機回去。」

「來都來了,不逛逛太可惜了。」木島在一旁附和。廠商租了一輛黑色轎車到千歲機場接他們。后座的空間很寬敞,坐了三個人也不算擠。平介笑稱頗有政府官員的架勢,其他兩人都笑了。坐在前坐的接待人員也苦笑了一下。

平介一行人來到北海道大學旁的一處接待所,進行預計引進的計量器的測試工作。若是順利的話,測試很快就可以完成。但是,難就難在經常會出現無法預測的狀況。果然在讀取資料時,花了不少時間。平介一行人漸漸不說話了,對方可能多少有一點討好顧客的意思,準備了豪華的午餐來招待他們。但是平介等人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川邊還發牢騷說道:「沒有酒的法國料理,怎麼會好吃?」

晚上六點多,終於將所有資料讀取完成。平介他們到札幌市的壽司店吃晚飯,並在大通公園附近的俱樂部接受廠商招待。由於此行的工作已完成,喝起酒來顯得格外輕鬆。平介身旁年輕貌美的坐檯小姐,拉着他問東問西,上衣里的半裸酥胸和超短迷你裙下的白皙雙腿,讓平介感到頭暈目眩,很久沒有這種臉紅心跳的感覺了。

回到飯店已經十二點多了,現在往家裡打電話可能太晚了吧,雖然這麼想,平介還是打了一通電話。很快就有人接了是直子,她可能還沒睡吧。

「這裡一切都很好,我剛才還在跟大姨聊天呢!」直子的聲音聽起來很有精神。

「等一下,大姨要跟你講話。」

容子接聽了電話,平介首先向她道謝。當然,她並沒有發現眼前的少女其實是她的親妹妹,她只是這麼說:「藻奈美真是越來越像直子了,連說話的方式或小動作都好像呢!剛才她替我揉肩,連揉的方式都一模一樣,讓我吃了一驚!」

平介想起直子提過,以前常替姐姐按摩肩膀的事。他想,直子在一旁聽了,一定憋着不敢笑出來吧!

「一切就拜託你了。」平介這麼說道,便掛上了電話。

第二天,平介起的有點晚,吃過早餐之後,便退了房。他打了一輛出租車,並把寫在那張存根上的地址拿給司機看,司機只知道大致的區域。「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地方的紅葉特別漂亮?」平介問道。

中年司機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最近的地方應該是藻岩山吧,不過現在這個時期還太早,體育節那時候是最漂亮的。」

「那……至少要下個禮拜過來才對啊!」

「啊,是啊!下個禮拜的風景就很漂亮了。」

平介很難得主動找司機攀談,其實他也不是真的想賞楓葉,只是找個藉口消除緊張感。

「就在這附近了。」司機說道。平介便在這裡下車,街道兩旁排列着許多小商店,他沿着門牌號碼慢慢走,不久就走到一家店的門口。

這是一家小拉麵館,招牌上寫着「熊吉」,店面卻關着,門上掛着公休的牌子。平介的視線沿着緊閉的捲簾門向上搜尋,看到了「根岸」的門牌。

他在捲簾門上拍了兩三下,並沒有回應。店面的二樓看起來像是居住的地方,窗戶也是緊閉着。他又看了招牌一眼,上面以小字寫了一排電話號碼。於是他從手提包里拿出昨天用來記錄數據的筆記本,在封面的一角上記下電話號碼。此時,剛好有一輛出租車經過,他攔了車並告訴司機今晚投宿的飯店名稱,說完才發現現在離辦理住房手續的時間還太早了。

「司機先生,請問,札幌的『鐘塔』離這裡很遠嗎?」

「鐘塔啊!」司機透過照後鏡眨了兩下眼睛,「不遠呀,就在這附近。」

「那,麻煩你開到那裡吧,我想打發打發時間。」

「哦……」年輕司機抓抓下巴說道,「可以啊,不過去那裡也打發不了多長時間。」

「嗯?是嗎?」

「您沒聽說嗎?那是看到實景之後最令人失望的景點。」

「聽說不怎麼樣啦……」

「嗯,等您看過就知道了。」

不久,車子就在一條寬闊的馬路旁停了下來,平介正納悶為什麼停車時,司機便指指對面說道:「就是那裡。」

「那裡呀……」平介苦笑道。實景的確和照片上大不相同,那隻不過是一棟屋頂上鑲着時鐘的白色洋房。

「如果您還有空餘時間的話,不妨去舊道廳逛逛,沿着這條路靠左一直往前走就到了。要是還有時間,可以再往前走,裡面有一座北大植物園。」司機一邊收錢一邊說道。

這個建議很管用。在鐘塔逛十分鐘,舊道廳逛二十分鐘,植物園再逛三十分鐘,然後搭出租車去飯店,剛好趕上辦理入房手續的時間。一進房間,他就趕緊拿起電話,撥通了剛才抄的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終於有人接了。

「你好,這裡是根岸家。」是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年輕。

「你好!那個,我姓杉田,來自東京。請問根岸典子女士在嗎?」

「我媽現在不在家。」電話另一端的男孩說道。應該是她的兒子。

「啊,這樣啊!那麼,請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傍晚的時候吧……請問,您找她有什麼事嗎?」男人的語氣聽起來充滿了警戒心。沒聽過杉田這個名字,一開始就說自己來自東京,他一定覺得很奇怪吧!

「其實我是為了梶川幸廣的事來的……」平介開門見山地說道。

電話另一端一陣沉默。他感覺得到對方臉上的表情變了。

「有什麼事?」男人問道,聲音聽起來越來越低沉。「那個人和我們已經沒有任何瓜葛了。」

「我知道,我只希望能見根岸女士一面,因為有事必須當面跟她說。那個,梶川先生去世的消息,你們知道嗎?」對方沒有立刻回答,也許他正在思索該怎麼回答比較好吧。

「知道!」對方終於開口了。

「不過,就算死了也跟我們無關。」

「你真的這麼想?」

「你到底想說什麼?」

「反正我想跟你母親當面談,我有東西要交給她。你說她傍晚才會回來吧!那麼我到時再打電話過來。」

「等一下!」對方說道,「請問您現在在哪裡?」

「我住在札幌車站附近的飯店。」平介說出了飯店名字。

「我知道了,等她回來再請她打電話給您吧。您會一直待在飯店裡嗎?」

「嗯,我會待在飯店裡等你們的電話。」平介說道。反正札幌市的景點他都去過了。

「等我媽回來,就請她打電話給您。嗯,您是杉田先生吧!」

「是的,我姓杉田。」

「知道了。」根岸典子的兒子一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平介在床上稍微打了個盹兒,還做了好幾個模糊不輕的夢,接着便被電話聲吵醒了。

「您是杉田先生吧?」聽起來像是飯店服務生的聲音。

「是的,我就是。」

「大廳有您的訪客,姓根岸。請等一下。」

電話好像換了另一個人接聽。平介以為根岸典子直接來飯店找他,因此有點緊張。

「喂,您好!我是根岸。」想不到,話筒卻傳來根岸典子兒子的聲音。

「啊,剛才真不好意思。」平介說道,「你母親回來了嗎?」

「關於這件事,我有很要緊的話要跟您說,能不能請您下樓?」她兒子的口氣聽起來比剛才更拘謹。

平介緊握着話筒,揣測對方話中的含義。

「根岸女士沒有和你一起來嗎?」他問道。

「是的,我媽沒有來,我一個人來的。」

「這樣啊……那我馬上下樓。你現在在哪裡?」

「在服務台前面等您。」

「知道了。」平介掛上電話,趕緊跑進浴室洗把臉,梳理了一下頭髮。他來到一樓大廳,環顧服務台周圍,那裡有許多等待訂房的客人正在排隊。不遠處站着一名年輕人,身着白色休閒衫和牛仔褲,個子很高,臉型瘦削。由於皮膚曬得很黑黝,所以看起來很結實,年齡大約二十歲左右。平介確定就是他了。

年輕人慢慢轉過頭,當他看到平介時,視線就停留在他身上,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說,是你嗎?

平介走近他,問道:「你是……根岸先生嗎?」

「是我!」他說道。「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啊,彼此彼此。」平介低頭打招呼,接着掏出一張名片。

他事先用圓珠筆在名片上寫下了自家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是杉田。」

年輕人將目光移到名片上。「啊……您在大木工作啊?」

「是的!」

「不好意思,請稍等一下。」

他快步跑到服務台前,在給客人準備的便條紙上寫了些什麼,然後又跑了回來。

「我還是學生,所以沒有名片。」說着,便把便條紙遞給平介。

紙條上寫着「熊吉」拉麵館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還有「根岸文也」這個名字。他們決定到旁邊的咖啡廳坐下來談。平介點了咖啡,根岸文也也一樣。「我來札幌出差,想順便與你們聯絡一下。」平介直截了當地說道。

「您在大木從事哪方面工作?研究嗎?」

「不是。」平介連忙擺擺手。

「我在工廠工作,製造汽油噴射器,那是一種叫做ECFI的零件。」

「ECFI……是電子操控式燃料噴射裝置嗎?」

他流利地說出這個專有名詞,平介凝視着他。「你懂得不少啊!」

「我在大學裡念的是機動車系。」

「啊!你念哪一所大學啊?」

「北星工大。」

「幾年級?」

「三年級。」

「原來如此!」平介點點頭。這所大學算是數一數二的理工大學。

咖啡端來了。兩人幾乎同時喝下了第一口。

「那……你媽媽呢?」平介切入正題。

文也舔了舔嘴唇才開口說道:「其實,我還沒把您的事告訴我媽,我想先聽聽您的來意,再決定要不要告訴她。」

「嗯?為什麼?」

「您想說的事不是和那個人有關嗎?」

當他說到「那個人」的時候,臉上明顯地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梶川幸廣是你父親吧!也就是說,他曾經是你母親的丈夫。」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現在可不這麼想。他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文也嚴肅地說道。

表情有點僵硬,雙眼因此顯得略向上挑起。

平介拿起了咖啡,並思考如何讓這個話題順利進行,雖然也預想過會有這種情形發生,但是這孩子對他父親的成見似乎很深。

「杉田先生,請問您和那個人是什麼關係?」文也主動問道。

「其實這很難解釋,說來話長。」平介把咖啡放回桌上,接着說,「你們已經知道梶川先生去世的消息了吧,所以也該知道他的死因。」

「他開的滑雪巴士摔落山谷的事故在這裡也算是頭條新聞。」

「你馬上就知道那輛巴士的司機是你爸爸嗎?」

「同名同姓,而且那個人住這裡的時候也是開巴士的,所以我想不會錯。」

「這樣啊,住這裡的時候也是司機啊。」平介點頭說道。

接着,他直視年輕人的雙眼說道,「我太太也是死於這場車禍。」

頓時,梶川文也臉上的表情顯得驚訝而狼狽。他低下了頭,接着又抬起頭說道:「原來如此,真是太不幸了。不過剛剛我也說過,那個人與我們已經毫無瓜葛……」

「你別誤會!」平介笑着擺擺手。「我並不是要過來向你們抱怨。不是的,我在電話里也說過了,我有東西想要交給你們。」

平介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了懷表,放在桌子上。然後儘可能簡單扼要地把得到這隻表的經過一一向他說明。文也默默地聽着,但是當平介提到梶川幸廣匯錢給根岸典子的時候,他顯得相當驚訝。看來他對這件事毫不知情。

平介打開表蓋,把放有小照片的那一面遞向文也。

「我剛才一看到你就知道了。照片裡的小男孩是你吧!梶川先生一直很在意你,才會隨身帶着它。」文也盯着貼在懷表內的照片看了好一會兒。

「我大概知道了,謝謝您大老遠跑一趟。」

「別客氣!那麼,這個你就收下吧!」平介將懷表推向了文也。

「但是……」文也說道,「我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

「為什麼?」

「我們一直想忘記那個人。就算我收下這個東西,最後還是會把它扔掉,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要接受。」

「看來你似乎很討厭他。」

「老實說,我恨他!」文也斷然說道,「當年,那個男人突然跟一個年輕女人跑了,丟下媽媽和年幼的我。後來我知道了我媽為此吃了這麼多苦,我就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他了。雖然現在我們自己開了一家拉麵店,不過我媽以前還在工地做過苦力。我本來打算高中畢業就出來工作,她卻要我念大學,還為我籌學費,甚至讓我復讀。」

平介的心裡感到一陣苦悶,梶川幸廣果然是為了這種原因而離婚。但是,與他私奔的年輕女人又是誰呢?好像不是梶川征子。

「可是,你父母算是正式離婚吧!也就是說,你母親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才會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吧!」

「她怎麼可能會同意!她說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離婚協議書就被遞交上去的。其實,如果要上法院告的話,很容易就可以讓那張協議書無效。媽媽嫌太麻煩才放棄的,要是我當時年紀大一點,絕對不會讓她受那種委屈。」真是一段令人心酸的往事。如果真是如此的話,文也會這麼痛恨梶川幸廣也不是沒有道理。

「那麼,他匯錢給你媽媽,多少也有一些賠罪的心情吧!」

「關於匯錢,我今天第一次聽到這件事,不過我不會因此原諒他。因為他拋棄了更大的義務。」

「你母親也這麼想嗎?」平介問道,「她也這麼痛恨梶川先生嗎?即使得知梶川去世的消息,也不願意參加他的喪禮嗎?」

文也聽了質問,沉默地垂下了眼帘。他低頭思考着什麼,接着又抬起了頭。

「我媽知道他出事之後,曾打算去參加葬禮。她說雖然離婚了,但畢竟夫妻一場,基於情理也該去上炷香。我想或許是因為匯錢的關係,所以她想去吧。但是後來被我阻止了,我叫她別做這種傻事。」

「這是……傻事嗎?」平介很能體會文也的心情。但是,梶川幸廣為了匯錢給他們母子倆,不只犧牲了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也犧牲了當時的妻子和女兒。關於這一點,平介覺得應該要讓他知道,可是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因為這件事與根岸母子倆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直到梶川幸廣死了,文也都不知道匯錢一事,也許他母親從來沒告訴過他吧。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不能接受。」文也將桌上的懷表推回給平介。

平介看着那隻表,再看看文也。

「可以讓我和你母親談談嗎?」他說道,「只要一下子就好了。」

「我不同意!我不希望媽媽再和那個男人有任何瓜葛了。她早就忘了過去的事,過着平靜的生活,請您放過她吧!」

平介從他的口氣發現,一開始他便不打算讓平介與他母親見面。

「這樣啊!」平介嘆了一口氣。「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也沒辦法了。」

「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請問!」

「為什麼您對這件事這麼認真呢?梶川幸廣是那場意外的肇事者,而您卻是事故的受害者……」

平介搔搔頭,苦笑道:「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俗話說,既然開始做了,就做到底吧!就是這樣。」文也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如果要讓他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就必須詳細說明平介與梶川母女之間的微妙關係,但是現在說這些一點意義也沒有,而且平介也沒把握可以解釋得很清楚。

「您還是早點放棄吧。」文也淡淡地說道。

「看來我真的要這麼做了。」

平介拿起懷表,正想蓋上表蓋時,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他看着文也說道:「不過,你可以收下這張照片嗎?因為我留着也沒有用啊,而且把人家的照片扔掉,心裡也不舒服。」

文也的表情看起來很為難,不過,看起來他還是理解了平介的解釋。

「知道了。這張照片就交給我處理吧!」他說道。平介用自己名片的一角,把照片輕輕刮下來。照片並沒有用糨糊黏住,只是剪成與表蓋相同的大小再放進去。他把裁成圓形的照片交給文也。

「我想梶川先生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

「他這麼做也不能贖罪。」年輕人斬釘截鐵地搖搖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