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第六章 線上閱讀

這棟建築物比想象中還雄偉,而且非常嶄新。原來我們繳的稅金就是這種用途啊?平介有了新的認識,不過也認為似乎沒有必要將這種建築物弄得如此金碧輝煌吧!至少那個不起眼的中庭和毫無價值感的藝術裝飾品都是多餘的。

上一次來圖書館,還是高中的時候。不過,當時並不是為了找書,只是想在有冷氣的閱覽室里和朋友一同準備升學考試罷了。也就是說,這是平介第一次為了找書才進的圖書館。

他一進門,徑直走向諮詢台。那裡有兩名工作人員: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年輕女孩。那名男子正在講電話。

「請問……」平介問那名女職員,「腦部的相關書籍放在什麼地方?」

「腦?」

「腦,頭部。」他指指自己的頭。

「哦!」那名女職員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從櫃檯走出來。

「在這邊,請跟我來。」

她好像要帶路啊!沒想到這麼親切,平介很放心地跟着她。

藏書室相當寬敞,有許多並列的書架,每座書架上整齊排列着許多厚重書籍。令人訝異的是,站在書架前看書的人卻很少。平介心想,現在喜歡看書的人越來越少了。

女職員停下了腳步,對他說:「這一區就是了。」

「啊……」

這一區好像是醫學叢書專區。分類牌上註明消化器官、皮膚、泌尿器官等,以器官類別來區分這些書籍。女職員所指的「這一區」,就是陳列着許多腦部醫學書籍的書架。

在其他區域看書的人不多。奇怪的是,在這一區找書的人倒是不少,而且都是男性。雖然長相各異,不過每張臉孔看起來都一副很聰明的樣子。

平介站在書架前,仔細閱讀每本書的封底。《關於大腦邊緣系與學習》《腦部荷爾蒙》《腦與行動學》……對平介來說,光是看這些書名就搞不懂內容在說什麼了。即使如此,他還是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這本書的書名是《從腦部所見的精神與行動》。

人腦未具有特異機能的廣大皮質部分,稱之為連合性皮質。根據傳統的腦類科學指出,具有特異機能的皮質部分卻在這裡形成連結,並且在這裡統合所接收到的訊息。人類利用腦部的聯合性皮質,把接收到的情報統合成情緒或是記憶,所以懂得思考、下決定、做計劃。例如頂葉的聯合部分,是主宰體性感覺皮質所傳送的情報,也就是與身體的位置或是動作有關的皮膚、肌肉、膝、關節等傳送的訊息……

平介將書合上,光是讀到這裡,他的頭就開始疼了。

他又走回櫃檯,剛才那名女職員訝異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他搔着頭問道:「請問有沒有關於靈異方面的書?」

「嗯?」

「嗯……很常見吧。像是不可思議的靈異事件之類的,不知道有沒有那種書?」

「你不是要找腦科醫學的書嗎?」

「是啊,不過我已經看完了,現在想找一些關於靈異方面的書。」

「嗯……」那名女職員一臉狐疑地望着他。「這種書應該歸類在休閒娛樂區吧!」

「休閒娛樂區?」

「那一區就是。」女職員指指遠處說道,「後面有一區是超異常現象叢書,像是UFO這種書也應該擺在那裡。」

看來,這次她沒有給平介帶路的意思了。「這樣啊,謝謝你!」平介說完,便獨自往那個方向走去。果真看到了很多相關書籍:《神秘集團》《奇異現象》《靈異學》……許多經常在電視的特別節目上耳熟能詳的字眼都出現在書架上。

平介隨手拿起了一本書。這本書的書名是《超異常現象事典》。作者是林·皮克奈特,一個連聽都沒聽過的名字。

他先翻到目錄,想找「人格移轉」或是「靈魂交換」這樣的字眼,但是這本書並沒有提到。不過,他卻找到了「附身」這個字眼。翻開那一頁,文章中的前言如下:

在人類演化的最初階段,部落社會剛剛形成的時期,有極少數人能夠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進而取得一些頗具價值的訊息。處於這種狀態的人,會用一種異於平常的聲調說話,周遭人可以感覺到有其他靈魂一時之間附在了他們的身上。這也就是「附身」的起源。

寫得太離奇了,平介這麼想。但是文中所提到的與藻奈美的情況非常相似,根據之前的對話,他覺得直子的靈魂的確進入了藻奈美的身體。

但是「一時之間」這個字眼卻與事實不符。藻奈美,不,在直子將這個震驚的消息告訴他以來,已經過了兩天,這種奇妙的狀態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她仍然堅持自己是直子。

平介又繼續讀下去。由於地域和文化的差異,對「附身」的看法各不相同。在文明初期,「附身」被認為是「神的介入」:但是到了紀元前五世紀,希波克拉提斯卻提出了「與肉體上的其他疾病相同,與神的行為無關」這種論調。

但是,在古代的以色列有一種頗具權威性的說法。「那是一種被惡靈附身的狀態」。雖然早期的基督徒也主張「聖靈附身現象是每個人極為期盼的神跡」,但是大部分的人都認為,附身其實是惡靈搞的鬼,所以必須舉行驅逐惡靈的法事。

平介想起以前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驅魔師》。啊,對了,應該就像那樣吧!但是,平介難以想象那個停留在藻奈美的身體裡,自稱是直子的靈魂會是惡靈。那明明是平介最親近的妻子,絕對不會錯。

歷史上記載最有名的附身實例便是一六三○年,發生在法國的「僧尼集體附身事件」。被附身的僧尼,事後曾說出以下的話,「口中說出粗話或是褻瀆神的言語,另一個自己正在一旁側耳傾聽,卻無法阻止自己口出穢言。這是一個奇妙的體驗。」

從此以後,「附身」便被一般人認為是一種雙重人格或是多重人格的表現了。

平介抬起了頭沉思。雙重人格嗎……

果真如此的話,科學上的觀點還是成立的。他開始將藻奈美的狀態與這種情況作比較。也就是說,其實那不是直子在說話,而是藻奈美的另一種人格。

但是,平介馬上注意到,即便如此也有解釋不通的地方。繼續讀下去,這本書也寫出了平介所質疑的事。

但這仍然無法解釋附身的一種最常見的形式——巫術。(中略)這種巫術可以使被附身的人了解他之前所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啊!從藻奈美口中說出許多連她原本不可能知道的事,像是平介與直子的第一次約會……

果然,與其說藻奈美的性格變得與「直子完全相同」,還不如說是直子的人格附在藻奈美身上,這樣比較容易讓人接受。

平介快速地瀏覽了這本書。結果,他發現在「附身」這個單元之後,便是「多重人格」了。他仔細閱讀了一下,其中提到幾個實例,都是說明當這種現象無法用心理學的角度來解釋時,就稱為附身。

從這個角度來看,有一個極為戲劇化的例子,稱為「不可思議的瓦西卡」。一八七七年,在美國伊利諾伊州一個名為瓦西卡的地方,有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名叫露蘭西·威納姆。有一天,她由於癲癇症發作,而失去了意識。在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中,她曾被許多其他的靈魂附體。其中最具「控制力」的靈魂名叫瑪麗亞·蘿弗。她是一個死於十二年前的少女。在往後大約一年內,瑪麗亞便取代了露蘭西。她(據瑪麗亞家人的描述)的言行舉止像極了生前的瑪麗亞,一切關於蘿弗家族的生活習慣等,她都瞭若指掌。過了一年,「瑪麗亞」說了句「我必須要回天堂了」,之後露蘭西便馬上恢復了意識。

平介睜大眼睛,重複閱讀這個部分。這個故事簡直就和在藻奈美身上發生的情況如出一轍!

這本書還提到另一個故事,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在一九五四年,發生在一個名叫比爾·萊魯·嘉多的少年身上的事。比爾罹患了天花,所有人都認為他沒救了,但是他卻奇蹟似的生還了。只是劫後餘生的他,個性完全變了。事實上,他是被一個幾乎在同一時間死亡的婆羅門少年的靈魂附身。比爾對於這名死去的少年瞭若指掌,這種狀態持續了兩年左右,他自己的人格才又恢復正常。

平介逐字念着,看來直子和藻奈美的情況和這個例子幾乎完全一樣。雖然很不可思議,但是這個世界上確實有許多前例。

這麼說來……

目前的情況持續了一陣子,搞不好直子的人格突然消失,藻奈美便會甦醒。這才真的是直子的死去,和藻奈美的復活。平介合上書本,心中有一種很複雜的感覺。藻奈美若醒了,恢復原狀,這當然是令人期待的事,但是到時候他就會失去直子,並且是與直子永遠地分離……

他搔着頭,很想大叫一聲:「夠了!」一開始因為愛妻身亡而悲傷,接着還要承受痛失愛女的痛苦。現在,情況又有可能再一次發生逆轉,他真的很想說,讓我選擇一個明確的結果吧!因為現在這種無法預知的狀態,只會讓他繼續深陷在悲痛與悲痛無法得到升華的空虛的泥沼中,而且永遠侵蝕着他。

平介將書放回原位,用拳頭狠狠敲了一下書架。這時,他感覺旁邊有人好像被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轉頭一看,一名女子怯生生地站在那裡。

「橋本老師……」平介認得她,趕緊擺正了姿勢,「嗯……您什麼時候來的?」

「看上去像是您,所以才走過來確認。您好像很專心在查什麼資料。」

「啊,沒有,其實算不上查資料啦!」他露出親切的笑容,並且擺擺手說道,「只是剛好看到這邊有一些奇怪的書,就順手翻翻罷了。」

「這樣啊!」她掃了一眼架上的書,看到一排諸如《超異常現象事典》之類的奇怪的書名,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什麼。

她——橋本多惠子,是藻奈美的班主任,年齡大約剛剛二十五歲吧!平介第一次見到這位身材姣好的美女老師,是在直子的喪禮當天。這之前只在電話中打過交道。

「橋本老師怎麼會來這裡?」平介問道。

「我是……來找資料的。」

「啊,是啊!學校老師來圖書館是理所當然的呀!」哈哈哈!平介發出了笑聲。這時,周圍有幾個人白了他一眼。

「啊……這個,我們去那邊聊好了,那邊有許多椅子。」平介指着入口處說道。

「那裡的椅子是專為閱讀者擺放的。」橋本多惠子苦笑了一下,小聲地說道,「我看我們還是到外面去好了。」

「啊,好的,好的!」

才走出圖書館,平介就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一到這種地方,就會無緣無故地變得很緊張,連肩膀都好酸痛呢!」平介一邊扭扭脖子說道,「不過也有好多人在裡面打瞌睡呢!」

「嗯!平時中午有許多上班族來這邊午睡!」橋本多惠子說道。

「嗯?是嗎,原來對於外勤人員圖書館還有這種功能啊!」

「杉田先生在工廠里上班吧!」

「是啊!」平介看着她說道,「奇怪,橋本老師怎麼知道?」

「藻奈美在作文里提過,爸爸在工廠里工作,每三個星期之中,就有一個星期必須上夜班,當大家都在睡覺的時候,他還要工作,好可憐啊!我記得她是這麼寫的。」

「哦,這樣啊!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啊!」

即將邁入青春期的藻奈美,這一陣子已經很少主動跟父親說話了,對於父親的工作也不是那麼感興趣。甚至給平介這樣一種感覺——只要你好好工作,按時給我零用錢就好了,在不在家都無所謂。當然,這不可能是她裝出來的吧!不過,她也不是完全不在意父親。一想到這裡,平介的心中便感到一股暖流。但是,那個藻奈美現在已經不在了。

圖書館的前面有一座小公園,裡面有一處像玩具一樣的小噴水池,圍繞着噴水池有幾張長椅。平介與多惠子並肩坐了下來,在坐下前一秒,平介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給她在椅子上鋪條手帕比較好吧。但他最終並沒有這麼做。

「藻奈美的情況怎麼樣了?」多惠子一坐下來便問道。

「嗯,托您的福,她現在慢慢康復了。讓您費心了,真是不好意思。」平介低着頭說道。

藻奈美恢復意識並開口說話的時候,平介也已經打電話告訴橋本多惠子。但是,關於藻奈美的人格變成直子的人格這一點,他當然沒有對她說。

「聽說下個禮拜就可以出院了!」

「是啊!只需要再做一次精密檢查,要是結果都正常,應該就可以出院了。」

「這樣的話,她就趕得上新學期了。」

「是啊!可以和同學們一起升上六年級,她本人也很高興呢!」

「那在她出院之前我可以再去看看她嗎?小朋友們也很擔心呢!我會帶幾個小朋友一起去。」

「啊,好啊!隨時都歡迎,我想直子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平介此話才一說出口,多惠子的臉上就出現一種困惑的表情。

為什麼會有這種表情呢?猛然一想,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啊!不是,不是直子,是藻奈美。我想藻奈美一定會很高興。」橋本多惠子聽了,稍稍從椅子上挪動了身體,挺直了後背。

她的表情看起來比剛才嚴肅了許多。

「杉田先生,對於您家發生這麼重大的變故,我深深感到抱歉。我想,夫人的去世對您的打擊一定很大。我雖然幫不上什麼忙,但是我希望儘可能開導藻奈美。您也是,只要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跟我說,請不要客氣。」

她的語氣誠懇、眼神真摯地說道。平介從她的話中,感受到年輕老師特有的純真與活力。她一定以為是因為還沒有脫離喪妻之痛,他才不小心說出直子的名字的。

「好的,那就麻煩您了。」平介雙膝併攏,低下頭施了禮。但是,他同時正想着另一件殘酷的事實,那就是現在的藻奈美的人格,其實比你大了十幾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