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之門:第二十三章 · 1 線上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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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內部員工都很清楚,東西商事已危在旦夕。倉持口中所說的老鼠,也就是一般的臨時員工在察覺即將沉船後紛紛辭職走人。許多人因為違反契約而沒有領到最後一份薪水,但事態緊迫,就算不要薪水,他們也要逃離東西商事。

知道保險庫里的金子是假貨的當天,我也決定辭職,並在三天後遞出辭呈。山下一臉不悅,但沒有挽留我。

除此之外,我還下了另一個決定,就是從倉持的屋子裡搬出來。當我告訴倉持這件事,他不能接受地搖頭。「你有必要那麼做嗎?沒有法律規定你辭掉工作就不能待在這裡啊!」

「我不喜歡那樣。我再也不想欠你人情了。要是再這樣下去,我會變得越來越糟糕。」

「什麼變糟糕?」

「人性啊!」我看着倉持說。「要是沒到這種地方來就好了。」

「你這種說法太過分了吧。」倉持沒有動怒,反而面露苦笑。「你要知道,我也被騙了耶。」

「那又怎樣?」

「唉,算了。如果你執意要搬出去的話,我不會阻止你。不過,田島啊,你至少要記住這件事!」倉持的眼神變得認真。「或許這份工作不是出於自願,但你之所以能夠活到今天,都要拜那間你嫌惡的公司所賜。再說,你現在手上多少有點存款,也都是因為從事了那份惡質的工作。除此之外,還有誰幫助過你?無論你怎麼辯駁,你的身體已經染上了那間公司的毒素。不過你不用引以為恥,畢竟社會就是個大染缸。」

「我可不那麼認為。」我搖頭。「我應該可以不要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誰在我們背後指指點點?我們只是為了活下去,做了該做的事而已。」

「別再說了。」我開始動手收拾行李。「我這就搬出去。」

倉持不再說什麼,只是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繼續看着電視上的綜藝節目。

搬出倉持的公寓後,為了找下一個落腳處費了我不少力氣。畢竟,沒有人會想把房子租給一個遊手好閒的人。

我先是在一家大型家具行的外包貨運公司找到了工作。主要的工作內容是——從倉庫里搬運家具送到指定地點,再依照客戶指示擺放家具。這是一份煞費體力的工作,但我懂得知足,至少不用欺騙任何人。

新的住處是一棟位於江戶川區的舊公寓,搭公車就能到公司。其實,那是一間稱不上公寓的建築物。區區一間平房裡,隔成許多一坪半大小的房間,廁所和廚房共用。廁所用的不是抽水馬桶,而廚房也只有一個裝了水龍頭的流理台。當然,這裡也沒有浴室。出入那棟公寓的大多是領日薪的勞工,其餘就是外國人。

一開始,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習慣這份工作,等到三個月左右之後,才有了空暇的時間,手頭也比較寬裕了。我會想起川本房江,大概也是因為心情放鬆了的緣故。

那一天,我和司機一同前往保谷運送一套新婚家具。三個衣櫃、客廳酒櫃、書櫃、餐桌組等,貨件多到令人想吐,卻只有我和司機兩個人搬運。

當我們將全部貨件搬進剛落成的高級公寓時,四周的天色已暗了下來。再來就只等回公司了。

然而,我卻沒有坐上卡車。我告訴司機,我順道要去一個地方。

「會情人嗎?」司機發動引擎,豎起小拇指。

「不是啦。」

「是嗎?你今天一聽到要來保谷,好像顯得雀躍不已。」

「這裡住了一個從前照顧過我的人。」

「是哦。好吧,姑且當做那麼回事好了。我會幫你打卡。」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等到卡車一走,我環顧四周走起路來。不久,出現了熟悉的街景。

當推銷員那段期間,每次離開公司要去拜訪客戶時我都會覺得很鬱卒。腦袋瓜里儘是在想:「這次又是哪種騙人的花樣呢?這次要扮演哪種騙人的角色呢?」

只有來到這條街的時候,我不會感到鬱悶。只有要去川本房江的家時,我才會走在這條街上。我們不用對她做什麼,只是到她家拜訪,光是喝茶聊天,她也很高興。

然而,我這唯一的喘息機會也被破壞了。倉持用最殘忍的手段對她設下了完美的陷阱。

我不知道倉持最後從她身上騙走了多少錢。我害怕知道這件事的詳情。

川本房江的家和之前來的時候一樣,靜謐而低調。唯一不同的是,她家門前停了一輛腳踏車。我不記得她有騎腳踏車,總覺得眼前的情景不太對勁。

我調整呼吸,按下對講機的按鈕。我不知道川本房江是否察覺到了東西商事的惡行惡舉,但還是想要當面向她道歉。如果她還沒有察覺到的話,我打算建議她立即採取法律行動。

不久,從對講機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哪位?」

我沒想到會是一個男人應門,猶豫了一會兒,但心想要是再不出聲,對方會覺得可疑,於是慌忙地對着對講機說:「敝姓田島,請問川本房江女士在家嗎?」

「請問有什麼事嗎?」男人的聲音很沉穩。

「那個……我以前受過川本女士的照顧。」

對方默不作聲。大概在想我是何方神聖吧。

「請你等一下。」話一說完,耳邊傳來切掉對講機的聲音。

不一會兒,玄關的大門打開,出現一個中年男子的身影,全往後梳的頭髮中混着白色髮絲,讓我想起了川本房江那頭美麗的銀髮。

「有什麼事嗎?」他又問了一次。

我向他點頭致意。他一定是川本房江的兒子。

「敝姓田島,之前受了川本女士很多照顧。今天剛好來到這附近,想要過來和她打聲招呼……」

「這樣啊……」他一臉困惑地望向我的胸口。「噢,你是家具行的人啊?」

被他這麼一說,我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夾克上印着家具行的標誌,來的時候忘了脫。

「嗯,是的,那個……我到家具行工作之前,川本女士和我聊了很多……」

我不想提起東西商事。眼前的男人身上散發出精明幹練的上班族特質,想必經濟狀況不差。此時就算我再怎麼強調自己找川本房江買黃金沒有惡意,他終究難以理解。

「你和家母是怎麼認識的呢?」他話中帶着警戒的語氣問我。

「這個嘛,嗯……」我抓抓頭,無法立即編出一套說詞。要是倉持的話,一定有辦法含混過去,可惜我沒有那種能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腦中浮現倉持,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是經由朋友的介紹……」

「朋友?介紹?」他皺起眉頭。他會驚訝也是理所當然的。誰會相信一個二十歲上下的男人經由朋友介紹認識老婦人這種鬼話。

「不,嗯,我是不知道朋友怎麼認識川本女士的啦,」我繼續抓頭。「不過,他說有一個老婆婆對他很好,還會陪他商量事情。我說我也想見見她,我朋友就將她介紹給我了……」我說話語無倫次,內容顯得支離破碎。

我向後退了一步。「啊……如果她不在家的話,我改天再來好了。」我打算轉身逃走。

「啊,等一下。」他叫住我。我大可以無視他的叫喚,奮力前行,但我停下了腳步。一回過頭,他貼近我身邊說:「家母不在了。」

「我的意思是……」他輕閉雙眼,搖搖頭。「她不是不在家,而是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什麼?」我的心臟猛跳了一下。我咽下一口口水,感覺有一大塊東西通過喉嚨,接着一股苦滋味在嘴裡散開。

「她往生了嗎?」

「上個月。」說完,他點頭,感覺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霧光。

「這樣子啊。那樣的話,那個……」我說不出「請節哀順變」。

「既然你特地來了,能不能幫她上柱香?我想家母也會很高興的。」

「可是……」

「可以吧?」他全身上下散發着一股不容抗辯的壓迫感。我不由得點頭。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玄關,在熟悉的地方脫掉運動鞋。然而,那裡卻沒有任何一雙婦人的鞋子,只有男人的皮鞋和涼鞋。

走進屋子裡,我才想到自己忘了問一件重要的事。「她是因病去世的嗎?」我對着川本房江的兒子背影問。

「不,不是。」他背對着我回答。

「那麼是意外?」

「嗯,也不是。」他往前走,似乎沒有意思當場回答我。

他帶我到一間以紙門和鄰室隔開約三坪大的和室。我知道,紙門的另一邊是客廳,我曾經有幾次和川本房江在那裡喝茶,吃點心。

三坪大的和室裡頭放了一座小佛壇,上面有一個相框。

「請坐。」他請我在坐墊上坐下。我在上頭正襟危坐。

他盤腿而坐,嘆了一口氣。「這房子是我父母蓋的,大概有四十年的屋齡了吧。雖然到處都翻修過,但依然是一間老舊的日式建築。」

我不懂為什麼他要提起這件事,我凝視着他的臉。

「有鴨居(日式建築門框上方的橫木)的房子現在不多見了吧?」

他抬頭看着紙門的上方,我也跟着抬頭看。

「家母,就是在那裡上吊自盡的。」

他的口氣平淡,仿佛是在閒聊。然而,這句話卻像把銳利的刀似地,貫穿我毫無防備的胸膛。我的身體變得僵硬,無法出聲。

「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我家和家母幾乎沒有來往,只有偶爾通通電話。可是上個月的某一天,我回到家後,我太太說傍晚母親來過電話。我問她母親有什麼事情,她說不太清楚。就內人所說,家母一開口先問晚飯要煮什麼菜,內人回答還沒決定,家母說我愛吃筑前煮(先用油炒過雞肉、根菜類、蒟蒻等,再以醬油、砂糖烹煮,屬於日本福岡、筑前的地方料理),弄那個好了。她們的對話內容大概就是這樣。」

我想起了她們婆媳關係不睦,因而分居一事。

「我有些擔心,於是打了電話。當時已經九點多了,但卻沒人接聽。我本以為家母可能是在泡澡,所以再打一次電話,仍舊沒人接。時間那麼晚了,她不可能外出,雖說她年事已高,但畢竟那個時間睡覺還是嫌早了點。何況家母的枕邊放了一支電話,不可能沒聽到鈴聲,于是之後我每隔三十分鐘打一次電話,卻還是沒人接。我想,乾脆明天再打一次電話,如果還是沒人接的話就過來看看,但還是擔心得不得了,也就顧不得半夜,開車飛奔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