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之門:第十二章 · 2 線上閱讀
「這樣啊。」志摩子理解地說。她雙手環胸,端詳着我。「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本來想回答沒什麼事。但腦中突然浮現了新的想法。
「我有事想拜託你。」我一改原本沉默的態度。
「拜託我?是哦。」她點點頭,稍微想了一下之後說:「那進來吧。」
她二話不說地打開門。
一進門是一道走廊,裡面有一間飯廳,飯廳的隔壁是和室,和室里有小茶几、電視機和衣櫃,每一件看起來都是全新的。不過,我的目光卻是落在角落的瓦楞紙箱。除那裡之外,飯廳的角落也堆了許多瓦楞紙箱。
「我才剛搬過來,東西都還沒整理。」
「你搬過來了嗎?」
「是啊。」志摩子要我在椅子上坐下。我默默地坐下。
「所以,你要拜託我什麼事?」她開始煮開水,並且從餐桌上拿出茶杯和茶壺。其中一個茶杯應該是父親在用的吧。我想象他們兩人面對面坐在這裡的模樣。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她看到我緊張的樣子,噗哧一笑。大概是高中生緊張的樣子很滑稽吧。
我鼓起勇氣說:「我希望你和我父親分手。」
志摩子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但嘴角馬上放鬆了下來。「為什麼?」
「因為,你並不愛我爸爸。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要這樣和他交往嗎?」
我看着她的臉,抬起下巴。
志摩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我不討厭你父親。而且他對我很好,我很感激他。這樣不行嗎?」
「你們不會結婚吧?」
「結婚?他完全沒跟我提這檔子事,所以我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心想,怎麼可能?父親分明想要讓志摩子變成他所獨占的女人。
「我們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解釋道。「結婚並不代表一切。人長大之後,有些事情是很複雜的。」她一副想說「等哪天你就會知道了」的樣子。
「可是,我家被你給害了。」
「此話怎講?」
「我家完全沒錢了。我爸最近都沒去喝酒,對吧?他是沒錢去。」
聽我這麼一說,她「哼」地冷笑一聲。「怎麼可能?你家有那麼大一間高級公寓,房租收都收不完了。你爸沒來店裡,是因為在忙吧?」
「那不是什麼高級公寓,而是一間破公寓。我們不但欠了一屁股債,而且我爸已經將這個月的房租花光了。」
「不會吧?」
「我說的是真的。所以,請你別再讓我爸花錢了。」
「這……」
水蒸氣從茶壺口冒出,發出「咻咻」的聲音。志摩子關掉瓦斯爐的火,但沒打算泡茶。
「你這麼說,我很傷腦筋。是田島先生自己要來找我的。這間屋子也是他租給我的。」
我啞口無言。其實看到父親拿出鑰匙的時候,我就察覺了這點。
這個時候,放在瓦楞紙箱上的電話響起。志摩子向我說聲抱歉,接起話筒。
「餵……噢……那個,我現在剛好有朋友來家裡。所以……嗯,好的。」她很快地掛掉電話,看着我說:「是店裡的人。嗯……剛才說到哪?」
「你可以和我爸分手嗎?」
聽到我這麼一問,她偏着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才開口。「我會考慮。」
「我爸一定是腦袋有問題。」
志摩子一臉認真地盯着我的臉,然後說:「也許吧。」
回到家後,父親躺在電視機前面喝啤酒。我走進隔壁房間,坐在書桌前假裝在做功課的樣子,其實心裡充滿了對父親的憤怒。他讓我們的生活過得如此寒酸,卻讓那個女人極盡奢華之能事。除了租高級公寓給她,他一定還買了家具和電器用品給她。
這個時候,我的心中第一次對父親湧現殺意。當然,我不是真的想要弒父,但確實幻想過好幾次。每當看到父親像北海獅一樣,邋裡邋遢地醉倒睡着的背影,就會想要掐住他的脖子。
我也想過要殺志摩子。對於殺她的幻想心情上帶有幾分的認真。想到志摩子臉上浮現的輕蔑,我在腦中幻想過好多次用力掐緊她那細長脖子的情景。我想,我有足以殺人的動機。我不會受到罪惡感的苛責,說起來,這應該算是一種正當的殺人行為。
然而,每當我想要付諸行動時卻總是差那麼臨門一腳。儘管殺害志摩子的幻想讓我的情緒亢奮,但一想到事後一定會遭到警方逮捕,想殺她的念頭就會打住。
在一個寒冷的傍晚,終於來了三個地獄使者。
三人一身西裝革履打扮,年紀約莫三、四十歲,其中一個戴着金邊眼鏡,提着黑色大公事包;另外兩人則像手下一樣站在他身旁。
金邊眼鏡男問我:「你爸在嗎?」當時,我剛好在管理員室里。我告訴他,父親人在裡頭的房間。三個人連聲招呼也不打就打開了通往裡頭房間的門。
我聽見父親驚慌失措的聲音。有人擅自進入家裡,理應是生氣,但父親似乎是在害怕。三個人進屋之後,用力地甩上門。我幾乎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只有一句父親的話從門縫中泄了出來。他說:「我會想辦法。」他的聲音很小,而且在發抖。
不久之後,三個男人打開門,走了出來。他們瞧也不瞧我一眼。金邊眼鏡男走出管理員室的時候,回頭說了一句:「那麼,就下個月了。」
父親在裡頭的房間低垂着頭。
「什麼下個月?」等到那三個男人回去之後,我問父親。
「沒什麼。」
「怎麼會沒什麼……」
「囉嗦!」父親突然躺在地上。「這事跟小孩子無關。」
看着父親的背影,我確定即將發生不祥之事。
從那天起,父親變得益發憔悴。不過我事後回想,或許父親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憔悴不已了。他很清楚,將有索命的地域使者會到家裡來。
父親日漸消瘦。他氣色很差,臉上總是浮着一層油光,眼窩凹陷,皮膚毫無彈性,臉頰的肉醜陋下垂。而眼睛充血大概是因為睡不好吧。
但是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時外出。他一定是去志摩子那裡。我想,他大難臨頭,但仍想沉溺在短暫的快樂之中吧。
兩個星期後,晚飯吃到一半時,父親突然說:「和幸,你覺得住在松戶的姑姑怎樣?」
「住在松戶的姑姑?」她是父親這邊的親戚,沒見過幾次面。「什麼怎樣……?」
「你不討厭她吧?」
「不會呀,既不討厭也不喜歡……」
「是嗎?」原本在吃素食烏龍麵的父親放下筷子。
「你暫時到松戶的姑姑那邊去。我會事先跟她打聲招呼。」
「去她那邊是什麼意思?」
「嗯。我說和幸啊,我們很快就不能住在這裡了。」
我想,該來的總算來了。筷子從我手上滑落。「這是怎麼一回事……?」
「嗯,這裡啊,我賣給別人了。」
「賣給別人……可是,為什麼?」我感覺血液往腦門沖。
「說來話長,以後我會告訴你。總而言之,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你這麼做,以後怎麼辦?爸,你會做其他的工作嗎?」
「嗯,會。」父親避開我的視線,小小聲地回答。
「做什麼?」
「這我還沒決定。」
「可是。」
「沒問題的。我馬上就會去接你。在那之前,你就待在松戶,知道了嗎?我會拜託你姑姑讓你去念高中的。」
「不要。我才不要住在那種陌生的地方。你為什麼要賣掉公寓?你別賣嘛。」
「事情已經決定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給我忍耐一點!」
「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我站起來。
「和幸!」
「什麼嘛!一下子說跟小孩子無關,一下子又說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給我忍耐一點,你太自私了吧!」我踢倒餐桌。餐桌上的大碗翻倒,白色麵條和湯汁全灑了出來,裡頭卻沒有像樣的料。
我直接穿鞋,衝出家門。我沒有聽見父親出聲阻止。
我不記得在夜裡的街頭徘徊了多久,只記得在公園、車站和商店街不停亂晃。
回家後,不見父親的身影。我弄倒的餐桌整理過了,弄髒的地方也打掃乾淨了。我想喝水,到廚房去。
我打開流理台下面的門,原本應該插在門上的菜刀不見了。
我霎時全身發燙。我察覺父親去了哪裡,再次穿上鞋子,騎上放在公寓前的腳踏車。
我在志摩子住的高級公寓前下車,衝上樓梯。我來到門前,轉動門把。
門沒上鎖。我衝進屋裡。屋裡一片漆黑。我摸索牆上的電燈開關,打開開關,燈卻沒亮。
我打開門,靠着屋外照進來的光線,看見了一雙似曾相識的舊皮鞋。那是父親的鞋子。除此之外,看不見其他鞋子。一關上門,屋裡再度籠罩在黑暗之中。
我抹黑往裡頭前進一腳踏進飯廳,覺得和先前來的時候不太一樣。我佇立原地,等待眼睛習慣黑暗。
過了一會兒,屋內的模樣朦朧地浮現眼前。我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一言以蔽之,這裡的樣子完全變了。屋內空無一物。餐桌、我坐過的椅子、瓦楞紙箱全不見了。
我看了隔壁的房間嚇了一跳。那裡一片空蕩蕩,只有一個黑色的人影在房間的正中央。那個人影一定是父親。他背對着我,盤坐在地上。
我頓時明白了。志摩子逃走了。她一定是從父親的憔悴模樣,猜測到這個男人已經身無分文了。沒錢也就罷了,說不定會還賴到自己身邊來,那可就麻煩了。她一定是這樣想,所以在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消失了。當然,連同從父親身上騙來的東西也一併帶走了。
一把菜刀掉在我的腳邊。大概是父親帶來的吧。父親說不定是想殺死志摩子,然後自殺。我撿起那把菜刀,再度看着父親的背影。
那是一個何其悲慘的背影,那是一個何其愚蠢的人啊!
我心底湧現的不是憎恨,反倒更接近於厭惡。厭惡自己因為是這種蠢人的兒子,所以要受到這樣的煎熬。那個背影令人如此不快。
我的手握着菜刀,向父親走近一步。
「你想捅我吧?」父親突然說。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古老的井底發出來的。
我渾身僵硬。
「想捅就捅吧。」父親說,然後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向我。他端坐原地,低下頭來。「抱歉,有我這種不成材的父親。」
看到他那個姿勢的瞬間,我感到極度厭惡。我高舉菜刀至肩膀位置,之後只要用力揮刀砍人就是了。
這個時候,父親抬起頭來。「還是,我們一起死吧?」
我看見父親的臉上布滿淚水,但他卻在笑。一抹失魂落魄的笑。
我感到一股寒風吹過心中,同時帶走了某些東西。一種稱之為一時衝動的東西。我失去了揮下菜刀的勇氣。
「怎麼了?」父親問。
我無力回答。我放下右手,菜刀從手中滑落。
我隨即掉頭往玄關走去。連穿上鞋走出大門,也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