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之門:第九章 · 2 線上閱讀

陽子變得異常多話。我不但第一次聽到她是滾石合唱團(Rolling Stones)的歌迷,而且在那之前,我壓根兒不知道她和一般的少女一樣,會注意流行動向。當她提到未來的事時,臉上甚至還浮現出平常不曾看見的嚴肅表情。

倉持不單單是口才好,似乎也很擅長讓對方說出真心話。他不動聲色地撒下眾多誘餌,然後立即看穿對方吃下的是哪一種誘餌。看穿這一點之後,他再慫恿對方,或是裝作對對方的話感興趣的模樣,有時還故意唱反調,營造出能讓對方暢所欲言的氣氛。在他面前,任誰都會變成說話高手,但說話的人卻不知道,其實自己是在他的如來佛掌中翻滾,按照他的腳本演戲。

我們在那間咖啡店裡混了兩個小時,幾乎都是倉持和陽子在說話,我只有在一旁聽他們聊天的份。

走出咖啡店後,他說要送陽子回家。

「因為我等一下得去一個地方,剛好跟陽子同方向。」他看着手錶說。

我想起他在剛才聊天的過程中,巧妙地問出了陽子家在哪裡。

早知如此,要是我也說「一塊兒走」的話就好了。只是我家和陽子家的方向實在差太遠了,這句話根本說不出口。我期待陽子拒絕,可是她沒有。我甚至覺得她對倉持的話表示歡迎。我們一起走到車站,在那裡和他們兩人告別。我從月台的另一邊看着兩人上電車,他們早已忘了還有我這麼一個人的存在,聊得好不開心。

當我回到白鷺莊時,管理員室的燈還是暗的。我拿出鑰匙打開門,進入管理員室,沒有打開燈直接走到裡頭,紙門的另一面共有兩間房間和廚房。那裡是我們父子的居住空間。

父親日夜期盼的公寓約在一年前完成。父親在不管成本收益是否划算、許多前提尚未明朗化的情況下,決定破土動工。但是跟銀行借的錢根本不足以蓋好房子,於是父親向已斷絕關係的親戚低頭,而最後願意借錢的則是父親最親的堂兄。不過,那位伯伯也要父親瞞着伯母和其他親戚。當然,他還特別叮嚀父親,這是最後一次借錢。

感覺上,父親想蓋一棟高級公寓,但就預算來看是不可能的事。這裡的交通不算方便,收不到好房租。最後,父親決定蓋一棟以單身人士和學生為出租對象的公寓。一、二樓共十六間房間;入口處隔了一間管理員室作為我們的新家。

就像先前擔心的一樣,經營公寓並不簡單。花費比想象中的還要凶,每個月的收益不見起色。畢竟,光是沒租出去的空房就有三間。還掉每個月的借款之後,剩下的錢只能勉強度三餐,因此我之所以打工,到不完全是為了見陽子。

父親那天很晚才回家。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喝醉了。當時,父親經常和一個名叫前田的男人在一起。他總是拖着醉醺醺的父親回家。前田在附近的小鋼珠店工作;父親經常去那家小鋼珠店,而前田好像都會偷偷告訴父親,今天哪一台最有可能中獎。乍看之下,他是一個親切的人,實際上卻是一隻披着羊皮的狼。我並不喜歡那個中年男子。

父親一進屋裡,整個人就倒在管理員室的地上,開始鬼吼鬼叫些莫名其妙的話,嘴裡還流出口水。

「你怎麼醉成這樣?」我對父親說,話中隱含着對前田的抗議。反正前田一定是靠父親的錢白吃白喝,拉着父親一間接一間地買醉。

「哎喲,我本來說要回家了,是田島先生要我再陪他喝一下的嘛。」

我心想這一定是騙人的,但還是歉然地說:「老是給你添麻煩,真是對不起。」

「我是沒關係,反正早上不用早起。不過,田島先生是怎麼了呢?整個人好像突然變得很奇怪。」

「變得很奇怪?」

「嗯。我們在關東煮的店喝酒時他還像平常一樣好好的。可是當我們前往下一家的路上,他卻突然停在路邊,一直朝着完全無關的方向看。我問他怎麼了,他也說沒什麼,但那之後就變得很奇怪。明明不太會喝,卻開始大口大口地灌酒,結果回來的時候就成了這副德行。」

父親在看什麼呢?是什麼會讓父親如此失控?

前田大概是怕我要他幫忙照顧父親,逃也似地回去了。我從壁櫥里拿出一條毛巾被,蓋在躺在地上的父親身上。我想都夏天了,躺在地上睡應該不會感冒吧。

隔天一早,當我醒來時,父親已經起來了,坐在電視機前看報紙。他皺着眉頭,裝出一臉不高興的表情,明顯是要我別問昨晚的事。我什麼也沒說,默默地烤土司、煎荷包蛋,解決了早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家開始有了自己要吃東西自己想辦法這種不成文的規定。父親幾乎天天在外吃飯,而我則經常吃速食,有時候也會去超市買熟食回來吃。

吃完飯後,我急急忙忙出門。酒醉的父親不重要,我比較關心的是陽子。

她比我還早上班,已經穿好圍裙了。她看到我所露出的微笑表情,和昨天之前的一樣。

「後來怎樣?」我提心弔膽地問。

「昨天嗎?」

「嗯。」

「沒怎樣啊。我們就直接回家了。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

「倉持很風趣耶。他知道好多事情。」

「是嗎?」

「像他那樣的人,應該從小學就很受歡迎了吧?感覺是班上帶頭的。」

「那傢伙嗎?不,沒那回事,他挺不起眼的。」

「是哦,感覺不像耶。」陽子頭微偏,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似地,噗哧一笑。

「倒是田島你應該很安靜吧?聽說你在朗讀國語課本的時候,因為聲音太小,老是被老師罵。」

「那傢伙連這也說了嗎?」

「有什麼關係,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她說得輕鬆,這對我可是一個大問題。我對自己的少年時期感到自卑。如果可以,我不想讓她知道當時的自己。不但如此,我也想要隱瞞祖母被毒死的謠言,更不想讓她聽到隨着田島家沒落,我在學校慘遭同學霸凌的事。

我一邊像平常一樣賣霜淇淋和果汁,一邊在心裡祈禱倉持永遠不要再來。

不知道是否因為我的祈禱如願,一整天都沒看到他現身。五點下班的時候,我心情愉快地對陽子說:「那麼,我在那個游泳池畔等你。」

那裡是我們在下水前集合的地方。然而,她卻雙手合十,一臉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今天得早點回去。」

「啊,這樣啊。」

「抱歉,改天吧。」

「那就明天囉。啊,明天放假,那麼後天……?」

「好啊。再見。」她微微揮手,走出販賣部。

我心中感到不安與落寞,目送她的背影離去。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今天變得好遙遠。

那一天,父親在管理員室里。他看到我,要我晚飯叫外賣。對父親而言,這事一件稀奇的事。因為他老是說:「反正既然都要付錢,當然是去店裡吃比較省事。」

吃飯的時候,父親和平常不大一樣。他平常對我的高中生活總是不聞不問,那天卻問了。話雖如此,他看起來卻不像認真在聽我說話。他擺出一副和兒子交談的樣子,卻完全心不在焉。電視上在轉播巨人戰,即使父親支持的選手被三振出局,他也沒像平常一樣激動地拍桌子。

我看得出來父親很在意時間。吃完飯後,他看了好幾次時鐘。當指針過了十點,父親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我出去一下,會晚點回來。你門窗鎖好先睡覺。」

我默默地點頭,可是父親卻連看都沒看我。

都已經夏天了,父親卻穿着外套出門。我知道他剛才不但確認過錢包,出門前還整理過頭髮。

過去好像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情形。就是上國中之前的那年,父親迷上了一個叫做志摩子的酒家女,每天晚上外出。我能從父親山上嗅出和當時一樣的氣氛。

我不安地想,他該不會又在哪個女人身上亂花錢了吧?真是如此的話,這回會是哪裡的女人呢?父親只要跟女人扯上關係,不幸就一定會降臨。他和小富搞婚外情之後導致離婚,迷上志摩子之後又失去工作。我可不想再遇上災難了。

但另一方面,我又會夢想這個世界上的某處有一個女性能夠拯救我們。我想要吃熱呼呼的家常菜。我需要心靈上的平靜。我心想,萎靡不振的父親如果和一位好女人再婚,說不定就能恢復昔日的可靠。

父親接近凌晨兩點的時候回來。我假裝入睡,豎着耳朵聽着父親的動靜。父親一反我所料,沒有喝醉,感覺好像坐在餐桌前。

父親既沒攤開報紙,也沒有打開收音機。每當他酒醉入睡,就會發出如雷的鼾聲,但我也沒聽見。

我悄悄地起身,將臉湊近紙門的縫隙,看到了父親傴僂的背影。他的襯衫被汗水浸濕,浮現出背心內衣的形狀。

餐桌上放着瓶裝酒,好像是回家路上買的。

父親喝了一口酒,微微嘆了一口氣。我看不到他的臉,不過眼神應該是盯着某一點。

隔天游泳池放假,我整天待在家裡看高中棒球賽和漫畫。父親魂不守舍地坐在管理員室里。

入夜後,父親又開始準備外出。

「你又要出去啊?」我試探性地問。

「嗯。」父親只是點點頭。

「你去哪?」

「我……有點事情。」父親像先前一樣,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出門了。

不會錯!父親一定是去找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