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之門:第六章 · 2 線上閱讀

而不管父親做什麼都要講上一句的親戚們,自然不可能默默地看着父親為所欲為。他們按例在我家召開了家族會議。父親的提議當場被所有人駁回。眾人一致認為,系出名門的田島家絕對不許將祖厝變賣他人。

即使眾人反對,房屋的所有權卻握在父親的手中。父親力排眾議,或者該說是無視於眾人意見,遂將房屋和診所賣給了某家不動產業者。這件事情是發生在我上國中那年新年過後不久。

我喜歡那間大房子,而且好不容易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各個房間,現在卻不得不搬家,令我大受打擊。而我對於今後不知何去何從更感到不安。我並不討厭父親,但自從他被那個叫做志摩子的女人騙了之後,我完全失去了對他的信賴。父親原本那麼寬厚的背膀此刻看起來卻是如此瘦弱。

此外,我心裡還有個單純的疑問。搬家之後要吃飯怎麼辦?打掃誰做?髒衣服誰洗?紐扣掉的時候該怎麼辦?

父母離婚的時候,我毫不遲疑地選擇留在父親身邊。這個時候,我第一次後悔當初做下的這個決定。

一個寒冷的傍晚,我出門到附近的書店。我並不是有事要去書店,我的目標是書店前的電話亭;口袋裡裝着滿滿的十元硬幣。

我一踩進電話亭,立刻拿出母親給我的護身符,裡面寫着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主動打電話給母親。因為雖然無憑無據,但我相信母親總有一天會打電話給我,或來找我。可是,母親卻沒有和我聯絡。

我將十元硬幣投進投幣口,撥電話號碼,心裡七上八下地聽着電話鈴聲。

過不多久,電話通了。

「喂,您好,這裡是山本家。」

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的口吻聽起來很冷淡、一副嫌麻煩的樣子。

我無法立刻應答,對方更不耐煩地問:「餵、喂,找哪位?」要是再過幾秒還不說話,電話一定會被掛掉吧。

「喂,請問……」我總算說出話來了。

「嗯……?」大概是因為聽到小孩子的聲音,對方不知該作何反應。

「媽媽在嗎?」

「媽媽?」

「是的。那個……我媽叫做峰子。」

這下換對方沉默了。他似乎知道了我是誰。

「餵?」我又問了一次。

「她現在不在。」男人用一種不帶感情的冷淡口吻說。

「她什麼時候回來?」

「這我不清楚。她回來我會告訴她你找她。」

「哦,麻煩你了……」我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掛掉了。

在那之後,我每天都在等母親的電話,但她卻沒打來。我本來想再打一次給她,但總覺得又會是那個男人接的,也就不敢打了。

於是我決定星期天去母親家。我事先買好地圖,確認大致的位置之後,出了家門。我想,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獨自搭電車到陌生的地方。

母親住的地方比我想的還要簡單就找到了。那是一棟兩層樓的公寓。不過,我卻沒有勇氣立刻登門拜訪,一直站在路邊望着門。其實我期待母親不久會從屋內出來。

過不多久,大門開了。出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和年約三歲的小女孩。男人身穿厚夾克,圍着圍巾,手上拿着洗臉盆。

男人的臉上帶着笑容,不知道對着屋裡說了什麼。他和小女孩邁開步伐後,從屋裡伸出了一隻手臂砰一聲關上門。那隻手臂穿着粉紅色的毛衣。

我確信那是母親的手。同時,一股心灰意冷的情緒在我的心中擴散。事到如今,我已經不能投入母親的懷抱了。我明白,母親的身旁已經容不下我了。

父親在距離舊家頗遠的地方買了一塊地,決定在那裡蓋公寓。就結果而言,那不過是個被中間業者矇騙的計劃,但卻沒有人給失去冷靜判斷的父親忠告。親戚們完全放棄父親了。

公寓一蓋好,我們就可以住進其中一戶,於是在公寓蓋好之前,我和父親在附近賃房居住。這一切進行得非常倉促。

距離搬家剩下寥寥數日。有一天父親為了整理物品,去了一趟久違的診所。入夜後,我也去了診所,發現父親雙眼無神地坐在診療台上,東西都還沒什麼整理,地上放了好幾個打開的瓦楞紙箱。

「噢,是和幸啊。」父親看到我,張開千斤重的嘴。

我問父親在做什麼。

「不,沒什麼。」父親從診療台上下來,嘆了一口氣。「不知道在這裡看過多少個病患呢。」

「如果換算成牙齒的數目,那數字一定更驚人。因為一個人不見得只看一顆牙。」

父親聽了我的話,落寞地笑了。「是啊。」

父親環顧室內後說:「剩下的明天再收。把電燈關掉,那邊的東西不准碰。」然後往門方向走去。

我跟在父親身後,看到身旁的一個瓦楞紙箱,停下了腳步。裡面放了許多藥瓶,其中一瓶上頭寫着「昇貢」字樣。

我悄悄地將那個小瓶子放進了夾克口袋。

搬到租賃的房子後,我還在原本的國中上了一陣子學。原因出自於父親拖拖拉拉,沒有趕快把該辦的各項手續辦好。我曾經在從學校到車站的途中繞遠路去看過從前的家。那棟古老而氣派的日本古厝失去了主人,仿佛一座巨大的墳墓般沉沒在群屋當中。

不久,我正式確定要轉學了。幾個聽到這個消息的朋友捨不得我要離開。當然,拼命扮小丑博得歡笑,也是他們捨不得我的原因之一。

最依依不捨的要算是木原雅輝了。

「好不容易成為朋友卻要分開,我覺得好遺憾。」他說。

「我也是。」

我送給他披頭士的黑膠唱片。那是他們東京公演時的盜版唱片,雖然不太能聽,卻是我的寶貝。他收下後很感動,說在我最後一天到學校上課之前,也會準備東西送我。

有一天,我一如往常地來到舊家附近,發現一群男人開始拆房屋。他們用推土機推倒圍牆,剷平樹叢,輕而易舉地折斷樑柱;土牆如紙般應聲倒下。

沒花多少時間,那棟歷史悠久的古厝就在我的眼前化作一堆瓦礫。男人們一臉工作告一段落的表情,開着卡車揚長而去。

等到四周不見人影,我往舊家的斷垣殘壁走去。我的家,徹底變成了粉塵灰燼。光看幾片殘破的瓦礫,根本不知道那曾是家的哪個部分。

有鐘擺的掛鍾摔在地上。我記得,那原本是掛在二樓那間放棉被的房間裡。只要有不如意的事,我都會跑到那個房裡哭泣。望着那個掛鍾,我的眼眶熱了起來。我蹲了下來,小心忍住聲音地哭了一會兒。

過了一陣子,我感覺有人在看我,抬起頭一看,阿春站在路旁靜靜地盯着我。她一和我四目相交,一臉仿佛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表情,慌慌張張地離去。她大概是買完東西要回家吧。身上穿着圍裙,手上提着菜籃。說不定她已經找到了新的僱主。

父親說要解僱阿春的時候,她要求父親連本帶利,全額支付之前積欠的薪水。

「那個女人知道我跟不動產業者見面,企圖總有一天要我連本帶利付她薪水,所以之前她才會坑都不吭一聲。」阿春回去之後,父親恨得牙痒痒地說。

三月的結業式那天,也是我和大家道別的日子。明天起就是春假,同學們的臉上滿溢着雀躍之情,只有我是滿腹的不痛快。離開大家並不難過,我卻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麼過,不安的心情壓得我快要喘不過起來。

對我完全沒幫助的女班導向同學宣布我要轉學,一聽就知道她是故意選擇煽情的辭藻,害得我光是站在她身邊聽她講話都覺得難為情,結果果然沒有任何一個笨蛋因為她的話而流淚。

最後,班導要我向大家道別。我走到教室前面,說了些連自己都覺得冷淡的話。教師並不滿意我的發言;至今喜歡看我扮小丑的同學們也是一臉期待落空的表情。

那天,木原到車站送我。好像還有其他幾個人也來了,不過我完全沒有印象。對當時的我而言,木原是唯一的朋友。我到現在還是會想,要是小學的時候就遇到他該有多好。

「這個送你。」他遞給我一支鋼筆。我知道這是他經常在英文課上用的筆。

「這樣好嗎?」

「當然好。還有這個。」他又從書包拿出了另一樣東西。

那是一本紀念冊。打開一看,裡面寫滿、畫滿了同學的簽名、留言和塗鴉。長期以來,我在班上一直戴着小丑面具,不過看到那本紀念冊的時候,我的內心到底還是澎湃激昂的。

謝謝,我小聲地道謝。

我搭上已進站的電車。其實,我又不是要到別的縣去,今後想見面的話隨時可以見得到面,但當我在電車裡向大家揮手道別時,卻有一種今朝離別後,永無相見日的愁緒。

事實上,那是我最後一次和木原見面。後來,成績優秀的他進入我怎麼也進不去的高中,上了國立大學的國文系,畢業後並且在總公司設在東京的報社工作。不過,這件事和我的命運倒是沒有任何關係。

和木原道別後,我在電車內再度打開紀念冊;每一頁由一個人簽名留言。當我看到連不太熟的同學也有留言時,心情很特別。

翻着翻着,我才發現原來留言的人不只有同班同學,還有因為體育和工藝課而熟稔的其他班同學。我很感激木原,是他將這本紀念冊傳給其他班級留言的。

不過,這種幸福的心情卻隨着我看到某一頁的內容頓時煙消雲散。

那一頁是倉持修的留言。木原大概是聽誰說過小學時代我和倉持很熟吧。

「到了新的學校也要加油!別輸給其他人!」

倉持修用彩色簽字筆寫着,字的一旁還漂亮地畫了一張《巨人之星》(漫畫家梶原一騎所畫的棒球巨作,一九六〇年代轟動一時。主角為星飛雄馬)主角的臉。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也就沒什麼了。問題出在寫在右上角的文字。

上頭如此寫着——獻給田島和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