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之門:第五章 · 2 線上閱讀

男人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費了不少功夫,才告訴他和幸的寫法。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在慌亂中度過。先是警官到家裡來,然後親戚也趕來,問了我一大堆問題,又命令我做東做西。

當我到達父親被送進的醫院時,天早已亮。然而,卻因為謝絕會客的關係,我最後還是無法見到父親。

事後經人說明,綜合我知道的部分,那天夜裡發生的情形大致如下。

父親像平常一樣前往志摩子工作的店,喝到十二點多,然後一個人離開酒店,到另一家酒吧去。他和志摩子約在那家店裡碰面。

然而,父親在前往另一家酒吧的途中,卻被人從身後襲擊,當場昏倒。那條路沒什麼人經過,所以並無目擊者。在父親昏倒之後,經過的路人皆以為他是醉倒街頭,壓根兒沒想到要報警。直到後來,才有一個拉着攤子賣拉麵的大叔發現父親的頭在流血。

父親的錢包等隨身物品都還在身上,警察從他的身份證和名片確認他的身份,於是才打電話到家裡來。

現場找到一把占有血跡的螺絲扳手,上頭的血跡和父親的血性一致。警方認為這並不是一起搶劫財物的案件,而是和父親有仇怨的兇嫌所為,經過搜查之後發現,嫌犯是一名在新橋工作的酒保。這名酒保和志摩子在交往,志摩子一個星期有一半的時間會在他的住處度過。

志摩子和父親交往純粹只是為了錢。她的最終目的是和她的酒保男友開店。為了這個夢想,她似乎能忍受暫時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不喜歡的男人。

但是,年輕的情人可就受不了了。那天夜裡,他找到志摩子和父親相約的地方,就低埋伏等待父親的到來,再從背後襲擊父親。

他被警方逮捕招供之後,還聲稱自己無意殺人,只是想要讓父親吃點苦頭,或許父親就會有所警戒,不再接近志摩子。犯罪的動機竟是出於如此單純的想法。

父親被送進醫院之後不久就恢復了意識。他的頭上有兩處重傷。我見到父親是在事後的的第四天。父親的意識很清楚,對於事件的經過也記得一清二楚。父親在被毆打之前,看到了躲在大樓背後埋伏的男人的臉,使得警方得以及早破案。

父親住院期間親戚們輪流到家裡來住。他們不斷像阿春打聽志摩子這個風塵女子的事,關心的焦點集中在父親到底在她身上浪費了多少錢。從阿春那裡聽到事情經過的親戚,無不皺起眉頭。

同時,親戚們偷偷地在我家召開了一場家族會議。當時,還找來了負責診所會計事務的稅務代書。他就像個被告,坐在眾人面前被質問我家的財務狀況。

這個時候,大家才知道牙科診所的經營情形每況愈下,以及田島家的存款大幅減少。有人攻擊稅務代書為什麼放任不管,讓事情落得這般田地。稅務代書小小聲地反擊說自己只負責稅務,對於經營沒有置喙的餘地。再說,稅務代書根本無從掌握顧客私底下怎麼用錢。

親戚們七嘴八舌地說:「要是再這樣下去的話,田島家會完蛋的,一定要快點想想辦法。」但吵了半天也討論不出立即見效的解決方法,所以只好等到父親出院再說。

然而,事情的嚴重性卻超乎他們的想象。

三天後,父親出院。父親的堂姐妹們說要去接他出院,但父親卻自己回家。他的心情糟透了,親戚上前迎接,他也懶得搭理。

「他是惱羞成怒啦。錢被女人騙了,還遇上那種倒霉事,才會感到難為情,沒臉見大家。」親戚嘟囔地回家去了。

我和父親好久不曾一同吃飯。那天夜裡,阿春為我們煮了一頓大餐。

然而,飯吃到一半,父親卻突然停下筷子,瞪着自己的右手。我也發現到,父親的指尖在微微地抽搐。

「爸……你的右手怎麼了?」

父親沒有馬上回答。他盯着自己的右手好一會兒之後,才回過神來往我這邊看。

「耶?啊,哦,沒什麼。」父親放下筷子,直接走出餐廳。

牙醫就像工匠——這是父親的口頭禪。

「你想想看!牙醫又削又補的,還要將金屬填進牙洞裡,再說又不能將齒模師做好的假牙,直接放進病人的嘴裡就算完工了事,還得依照每個人的情況,做最後的修整。這哪裡不像工匠?牙醫和金屬雕刻師、手工藝將一樣都是工匠。證據就在於,不但做出來的工要好,價格也要便宜。這都是要靠技術的。同是做金牙,金子用的量越少,價格自然就越便宜。」

父親以自己的高超技術為傲。只要一有病患跑來找父親哭訴,抱怨別的牙醫做的假牙戴起來有多不舒服,父親就會高興一整天。

「口腔就像是從人體獨立出來的生物。要是像最近的年輕牙醫那樣,只有那麼一千零一招的話,根本應付不來各式各樣的病患。唯有徹底看清口腔的情形,才能完全根治病症。」

父親以麻醉注射為例,說明他的高超技術。

「我們不是常常聽說,有人打了好幾隻麻醉針卻一點效果也沒有嗎?那就是因為技術太差勁。將麻醉藥注射到牙齦的時候,靠的是集中精神和直覺。重點在於如何一口氣將針頭插進那一點,必須快、准、狠,而且手不能顫抖。」

父親經常把筷子當成針筒,對我說這些。而這一段話說完後,他幾乎都會補上一句:「總而言之,有一技在身的人就占了上風。爸爸只要這隻右手還在,就不怕沒飯吃。」

我總是抬頭看着父親的右手,覺得很有安全感。

然而,那隻右手卻出了問題。父親接連幾天跑到各式各樣的醫院及民俗療法的診所。有時候,還會將身懷絕技的按摩師找到家裡來。

父親絕口不提他的右手出了什麼毛病。他大概是不想讓兒子感到不安吧。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願承認自己失去了唯一足以自誇的右手吧。因此,我也就不再多問了。

然而,我還是略微察覺到了父親右手的症狀。他的右手手腕到指尖的部分不時會酸麻或是抽搐,伴隨的症狀是沒有感覺,使不上力。而且這種症狀總是毫無預警地發生,因而我好幾次都看到筷子、湯匙,還有鉛筆之類的東西從父親的手上滑落。這明顯是頭部受傷的後遺症。

也難怪父親會緊張,處在這種右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失去知覺的情況下,根本沒辦法繼續當牙醫。實際上,那一陣子診所都沒營業。

縱然嘗試了所有的治療方式,父親的右手依舊不見好轉。過一陣子,附近的人都知道,父親的右手不聽使喚了。或許是這個緣故,甚至出現了田島牙科就要關門大吉的謠言。

從那個時候起,父親乾脆就不治療右手了。反正不管做什麼都是白費功夫,所以他放棄了。他越來越常從大白天喝酒喝到晚上,還把氣出在我和阿春身上。

不但如此,父親每到晚上就會漫無目的地出門。他不說去哪裡,但似乎是在銀座或新橋一帶徘徊。我曾經有一次聽到父親對着話筒這麼說:「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在店裡的時候你們不是無話不談的手帕交嗎?……你那麼說,只是為了包庇志摩子吧?反正不管什麼都好,告訴我你知道的!她家的地址,還是電話號碼也好,告訴我她可能會去的地方!」

事情發生後,父親再也不曾提起志摩子這個名字。我想,他應該是真心想要忘掉這個名字吧。可是每當頭部受傷的後遺症發作時,他還是無法忘懷。我猜想,父親應該還想再見到那個女人,對她破口大罵一頓。

後來父親找來律師,對那個讓父親受傷的酒保提出損害賠償的訴訟。既然是因為後遺症導致無法繼續當牙醫,提出損害賠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就結論而言,我不記得父親由這起訴訟得到了什麼賠償。酒保因傷害罪入獄服刑,出獄的時候根本不可能有錢賠償。

我就在這一連串狗屁倒灶的事中,迎接小學六年級那年的過年。既沒有年菜可吃,也沒有紅包可拿,只有寒冷與我相伴。父親大概是想逃避殘酷的現實吧,成天不是喝酒,就是酩酊大醉,窩在棉被裡呼呼大睡。

三個月後,我國小畢業,確定要進入當地的公立國中就讀。原本父親打算讓我進入私立中學,但家裡的經濟完全不允許。再說,牙科已經到了非關門不可的地步,父親也沒有心思思考我的升學問題。

一切都因為父親受傷開始脫軌,害得我躲在棉被裡哭喊:「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這個時候我想起詛咒信。我的手邊寄來了二十三封只寫了「殺」字的明信片。帶着二十三個人的咒念的明信片……

我想,我被詛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