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之門:第三章 · 2 線上閱讀

在那之後,我緊貼在牆上的耳朵聽到「碰」的撞擊聲,好像是什麼東西砸在牆壁上,隨即在牆下發出東西哐啷碎掉的聲音。

若從客廳的角度思考,父親似乎卻是在懷疑母親,因為父親當時在廚房的樣子並不尋常。況且,我知道父親在書房閱讀有關毒品的書籍。有一次,我到書房想借百科全書,偶然發現那本書塞在書櫃的角落。我被「毒」這個字所吸引,抽出來一看,發現書中夾着書籤,而且那一頁是有關砒霜中毒的內容。

亞砷酸是一種無味無臭的白色粉末,不易溶於冷水,但易溶於溫水。中毒症狀可分為急性和慢性兩種,若喝下大量的毒藥,會出現急性中毒症狀,若喝下少量的毒藥,則會變成亞急性中毒。亞急性中毒的主要症狀有胃腸不適、腎臟炎、蛋白尿、血尿、脂腫大、知覺障礙、肌肉萎縮、神經炎、失眠、全身無力。

書的內容如上,症狀的最後以「會導致死亡」做總結。

我想起發現祖母屍體時的情景。此時眼底浮現的是她那像雞骨般瘦弱衰老的身體,以及幾乎感覺不到生命的膚色。祖母死前,說她全身上下都不舒服,那應該就是胃腸不適所引起的,而且她的肝腎功能一定也不正常。此外,還有明顯的知覺和運動神經失調,全身衰弱無力更是自不待言。

如此想來,被人餵下砒霜的推論似乎越來越趨真實。另外書中也寫到,有不少醫生誤判成其他疾病的案例。

父親既然閱讀了這一頁,當然對於祖母的死抱持疑慮,連我也覺得那個謠言可能並非單純的惡意中傷,畢竟母親希望祖母死是事實。

這件事可能是母親下的毒手,但是為什麼我並不特別感到害怕呢?雖然我知道殺人是一種犯罪行為,卻無法體會實際罪孽有多深重。這或許是因為我對祖母並沒有親情之愛,總覺得睡在那個房間裡的老太婆是個骯髒醜陋的生物。再說,我並不認為死有什麼特別,不過就是從生物變成單純的物質罷了。誠如舅舅所說,人死就像是玩具壞掉無法再動,我非常喜歡這個比喻。然後,我想起了在火葬場撿骨灰的情景。

死人本身一無所知……

假使母親是殺人犯的話,祖母會感到悔恨嗎?我的答案是——不會!因為祖母並不知道自己被人餵毒,也不會知道身體的異常是毒藥所致。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死去,所以直到她咽下最後一口氣,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不,她應該連自己會不會死都不知道,因為確認她是否死亡的是活着的人。

我從那時起就不相信有死後的世界和靈魂的存在,今日亦然,因此我並無法理解被殺害的人會心存怨恨這種概念。當然,我知道許多深愛死者的人,他們的憎恨與悲傷是存在的。只是想起大家在葬禮上並不十分哀戚的表情,也就可想而知他們的憎恨與悲傷不過爾爾。

相較之下,當時我心中更感興趣的是,殺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母親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對祖母餵毒?而計謀順利得逞時的欣喜又是如何?

我時而會偷偷溜進父親的書房裡翻閱有關砒霜這類毒藥的書籍。書中介紹的毒藥之多,着實讓人大吃一驚。其中,還描述了古今中外如何利用毒來殺人,諸如馬莎·馬雷克使用鉈的犯罪案例、凡寧卡利用鴉片毒害他人而聲名大噪的案例、被人灌下氰酸鉀卻沒死的怪僧拉斯普金,還有在日本國內毒害事件中屬於較近期的帝銀事件(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在日本東京豐島區的帝國銀行椎町分行發生的強盜殺人事件。當時歹徒佯裝成衛生局人員,聲稱附近發生痢疾,要求行員喝下預防口服液,結果十六名行員因誤飲氰酸化合物而喪生)。

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布蘭比利耶公爵夫人的犯罪案例。她雖然已是有婦之夫,卻和丈夫的友人珊多·克洛亞墜入情網,也就是現在所謂的婚外情。她的父親杜布雷因為這件事情大發雷霆,並將珊多·克洛亞送進監獄。夫人等他出獄之後,和他聯手毒弒親父。據說杜布雷在鄉下靜養期間,夫人為了鬆懈父親的防備,在讓他喝下毒湯之前,竭盡所能地孝順父親。

當她察覺兩位兄長懷疑父親的死和她有關時,更派了手下到兄長的身邊,成功地將之一一毒害。根據書上記載,她的大哥到死亡約花了七十天;二哥則為九十天左右。據說她為了讓毒性能夠慢慢發作,在犯案之前還曾到認識的醫院裡做實驗,對貧窮的病患下毒。

然而,讓我驚嘆的是他持久的殺人念頭,以及在執行殺人過程的冷靜態度。以往在我模糊的印象中,殺人的欲·望應該是爆發性的、短時間一涌而現的。或許是因為電視劇中描述的殺人情節,從產生動機到實際執行沒花多少時間所致。此外,在小孩的心目中大概也認為,在現實生活中絕大多數的案件都是所謂的「血氣上涌失手殺人」。因此,我對於復仇烈焰持續燃燒數十年,且為了殺害對方,不惜花費數十日的執着念頭,心懷畏懼。

殺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

我想,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真正對殺人感興趣。每當我在調查毒藥的內容,就會想象使用毒藥的情景。要是我的話,會這樣做,不!那樣也可以。只不過當時還沒有讓我想要下毒害死他的人。正因為如此,我想要知道實際下手的人他們的心境如何。

那本書中,並沒有畫出布蘭比利耶公爵夫人的肖像。但在我心中,那張臉卻跟我母親的臉重疊在一塊兒。

在那之後,父母就不曾在我面前爭吵。我將之解釋成兩人已經採取某種形式的妥協。相較之下,我更憂心自己在學校的地位。原因在於之前的謠言,使得沒人願意靠近我,跟我說話。就連老師,感覺上也想避免跟我扯上關係。

唯有一個人還是跟從前一樣。那個人就是倉持修。然而,他似乎也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他和我有往來。有人在的時候,他就不靠近我,甚至經常在我向他搭話的時候,他也無視於我的存在。

「聽說上村他媽到校長室去了耶。」又一次,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來到附近堤防的時候,倉持告訴我這件事。

我問他上村他媽去校長室的原因。

「聽說是希望校長不要讓她兒子跟田島在同一個班級。他媽說,那個謠言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是只要想到班上有一個這種家庭的小孩,就覺得毛骨悚然。」不知道是不是該說倉持消息靈通,不知為何地總是他別擅長搜集這類的情報,格外清楚小道消息的細節。

「校長怎麼說?」

「好像是說這種事情他辦不到。那也難怪啦,要是每個人的要求他都一一採納,可就沒完沒了了。」

總而言之,全班的人都想轉班。一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就變得鬱悶起來。

「話說回來,好像有警察去找醫生耶。」倉持又道出了另一個小道消息。

「什麼醫生?」

「好像是叫西山醫院的吧。」

我會意地點頭。西山是確認祖母遺體的醫生。

「為什麼警察要到西山醫院去呢?」

「天曉得。應該是要去問田島婆婆死時的事吧?人家不是說被毒死的屍體會有什麼變化嗎?」

關於這點,我應該比倉持還要清楚,畢竟我一天到晚都在看這類的書籍。

「醫生怎麼回答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應該沒有提到什麼有毒殺嫌疑之類的。要是那樣說的話,現在你家前面應該早就停滿警車了。」

真是不會講話,但倉持卻說得一點也沒錯。因為西山醫生不可能包庇犯罪,所以大概沒有發現典型的中毒症狀吧。

我無法判斷母親是不是對祖母餵毒。何況究竟從哪弄來砒霜也是個問題。不過另一方面,有個畫面卻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在祖母死後,母親丟掉鹽巴和砂糖等調味料的情景。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那真的是鹽巴和砂糖嗎?難道不是什麼其他的「白色粉末」嗎?

從旁人看來或許會覺得奇怪,但我完全不想感情用事地相信母親。老實說,直到最後我還是不清楚母親是個怎麼樣的人。我也不懂殺人的心理是怎麼一回事。我甚至無法想象母親的內心是否萌生了那名為殺人念頭的東西。如果她告訴我人是她殺的,我大概也只會覺得「哦,那樣啊」,而如果她告訴我她沒殺人,那我也可以接受。

我剛說到,直到最後我還是不清楚母親是個怎麼樣的人。而那個「最後」就在我剛升上六年級的時候突然地來到。

有天放學回來,父母已在家裡等着我。那天原本就不是診所休息的日子,所以更讓我感到事情非比尋常。父親的身邊坐着一個我沒見過的男人,後來他們才告訴我,他是律師。

父母想要逼我做一個選擇,看我要選擇跟着父親還是母親,因為他們兩個人已經決定要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