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之門:第二章 · 1 線上閱讀

02

當時,我的手頭很緊。

這簡直不像是個小學生說話的語氣,但這既不是在開玩笑,也不誇張,事實就是如此。事實上,我迷上了一種東西,把僅有的一點零用錢幾乎全用在那上頭。拜其所害,我甚至連糖果店都逛不起。

讓我沉迷其中的是五子棋,我記得那也是倉持修邀我去玩的遊戲。當然,五子棋的玩法是我知道的,而他教我的則是如何靠它來增加零用錢。

他帶我去一處位在河畔的住宅區,裡頭聚攏着許多鐵皮屋頂的小房子。我們的目的地是其中的一間,一個稱之為玄關卻又顯得粗糙的入口處鑲嵌了一扇鉸鏈壞掉的大門。門很矮,連我們這樣的小學生要進去都得留心頭頂。

一進門就是水泥地,地上放了一張小桌子,桌子的兩旁各有一張椅子。桌上放有五子棋盤,牆上則貼了一張五子棋遊戲規則的紙。

當倉持一吆喝,旁邊的紙門馬上打開,出現一個男人。男人身穿工作褲、襯衫,上身套了一件骯髒的日式短外套。在我看來那男人應該一把年紀了,但現在回想起來,說不定才三十五歲上下。他原本應是剃成五分頭的頭髮長長了不少。

倉持遞出兩個一百元銅板之後,男人將那放在桌上,在對面的椅子坐下,接着從桌子底下拿出棋子。

倉持坐在我跟前的椅子上,雙方並無交談就下起了五子棋。倉持起手先下,我站在他的斜後方觀戰。

倉持在途中犯了個重大的失誤,所以第一局由男人輕鬆獲勝。雖然我發現了倉持的失誤,卻不能告訴他,因為牆上貼了一張「旁人出口 罰錢一百」的紙條。

第二局勢均力敵,倉持和男人都無失誤,最後倉持下了一手妙招取勝。男人低叫了一聲輸了。下棋過程中,他只有這個時候發出了聲音。

緊接着第三局上場,又是一場膠着戰,但最後贏的是男人。

「田島也試試嘛。你應該會贏。」倉持乍舌地說。

據他所說,只要拿出兩百元,跟男人三戰兩勝,贏了的話就可以得到五百元。此外,如果連贏兩局的話,還可以得到一千元。對當時的小學生來說,一千元可是個一大筆數目。

我有些猶豫,但還是決定挑戰。我付給男人兩百元,坐到倉持坐的座位上。我對五子棋很有自信,看了倉持剛才下的模樣,我暗忖這個男人不會強到哪兒去。

第一局由我取勝,竟然贏得如此輕而易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還真有點掃興。

「耶!可以拿到一千元囉!」倉持拍手叫好。

我也有些得意忘形。這下勝券在握,我甚至已經開始思考一千元的用途。

不過男人在第二局開始稍微改變了作戰方式,困惑的我因而不小心犯了個錯,無法連勝。

「就差一點,你好好下!」倉持跺腳,大呼可惜。

不用他說,我自然小心謹慎地向第三局挑戰,要是這一局輸了的話,別說一千元了,就連兩百元也飛了。

然而,我卻看錯了對方的棋路,無法拿下第二場勝利。我並不覺得這男人有多強,但這反而讓我更加感到懊惱。

那天,我一共花了六百元,也就是在那之後我又挑戰了兩次。可是結果還是一樣,總是在棋到酣處時,男人在最後扭轉形勢獲勝。連我自己搞不清楚為什麼贏不了。

在那之後,每隔兩、三天我就會跑去下五子棋。要是我不堪一擊也就算了,偏偏有好幾次就快贏了。實際上,我幾乎沒有直接輸棋過,因此總覺得獲勝是遲早的事。此外,二連勝可以獲得一千元也很吸引我。雖然電玩中心或撈金魚也很有趣,不過那種東西再厲害也賺不了錢,熱衷的程度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因此,我想要零用錢。話雖如此,我又不能說出錢的用途,所以也不能向父母要錢。這麼一來,我能指望的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我趁還沒有人起床的時候,跑到祖母睡覺的別舍,拉開留有印漬的紙門,唱歌似地叫了聲「婆……婆」。

祖母閉着眼,半張着嘴。室內依舊有些霉味兒,室溫比平常更冷。在我拉開之門之前,室內的空氣仿佛完全靜止。

「婆婆。」我小小聲地又叫了一聲。要是叫太大聲被人聽到可就糟了,何況我特別不想讓母親聽見。

祖母沒有反應。甚至連眼皮都沒有動一動的跡象。我合上紙門,爬進睡鋪,聞到一股老人慣有的臭味。

我想祖母大概睡着了,於是隔着棉被搖了搖她的身體。祖母像只玩偶般晃了晃,她的身體有如石頭般冰冷、僵硬。

祖母平常總是鼾聲雷動,但現在別說是鼾聲了,從他半開的嘴裡甚至沒有發出一丁點的呼吸聲。

我想,可能死掉了吧?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人類的屍體,所以無法確定這究竟是否就是死亡的狀態。貓狗或蟲子的屍體倒是看過幾次,但它們的死對我而言,不過就像是玩具壞掉的程度。理論上我能夠了解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人類身上,但就是無法體會。

我決定不再進一步思考祖母是否已經死亡。重點是祖母好像不會動了,也就是說現在是將零用錢據為己有的絕佳良機。

要是手腳不快一點的話,可就要被母親發現了……

我心懷忐忑地揭開棉被,看見祖母瘦骨嶙峋的身體。祖母的睡袍胸前部分敞開,露出皮包肋骨的胸·部。而我討厭的氣味變得更加濃烈。

接着我將棉被全部翻開,馬上發現放在肚子上的手正緊握着我的目標,從她枯枝般的指縫間可見錢包上小槌形狀的裝飾。

我將目光從祖母的臉上移開,試着取出錢包。但她的雙手卻緊緊地抓住錢包,我稍加使力拉扯亦是紋風不動。由於完全不能動之分毫,這甚至讓我聯想到祖母是不是還活着,而且不打算把錢包交給我。

不過事到如今,我可不會打退堂鼓。只有蠻橫硬搶了。我用雙手將祖母抓住錢包的手指一根根扳開,她的手指全無彈性,而且冰冷,那種觸感就像是在玩幹掉的粘土工藝。

我確認了一下總算搶來的錢包,裡頭除了有幾張印有伊藤博文和岩倉具視人頭的鈔票(分別為一千日元、五百日元的舊版紙鈔),居然還有聖德太子的大鈔(五千日元和一萬日元的舊版紙鈔)。我在心裡歡呼吶喊,自從過年從親戚收到紅包之後,就沒有再拿過大筆的金錢了。

既然目的達成,在祖母的房間多留無益。我將棉被恢復原狀,站起身來,原本打算不看祖母的臉,但她的臉還是在一瞬間映入眼角,讓我打了個哆嗦。

我感覺祖母死不瞑目,不光如此,仿佛還在瞪着搶她錢包的逆孫。

我沒有勇氣去確認這件事。突然,恐懼感向我襲來,我就像個齒輪壞掉的機器人,動作僵硬地離開了睡鋪。我覺得祖母仿佛隨時都會開口對我講話。我小心地不發出聲響,出了房間之後,逃也似地離開了現場。

約莫一個小時之後,有人發現祖母去世,引起了一陣騷動。

父親的麻將牌友——一位住在附近名叫西山的醫生來檢查祖母的遺體,原本我也想去看看情況,卻被小富阻止而無法進入房內。

儘管確定祖母已經死亡,西山醫生還是遲遲不從房裡出來。父母都在房間裡,好像在與西山醫生討論什麼。

當天夜裡舉行了守靈儀式,整天弄得大家雞飛狗跳的。從下午起,除了親戚之外,附近的鄰居也蜂擁而來,並且着手將我家布置成簡便的守靈會場。他們在佛堂里設祭壇,放置棺材。

最後沒有人告訴我祖母是怎麼死的。不過我從親戚的對話中,聽到了「壽終正寢」這個字眼。

我問舅舅什麼叫做壽終正寢,舅舅以一種讓我較容易理解的說法告訴我:「和幸你也有利用馬達驅動的塑膠模型對吧?是不是最後就停住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是不是因為沒電了?」

「沒錯。人終究和那模型一樣,就算沒有故障,總有一天也會因為沒電而停止動作。這就叫做壽終正寢。人跟模型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人不能夠更換電池。」

這麼說來,人終究也不過是機器嘛。醫生看病就跟修理機器一樣。這麼一想,我才發現原來死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壞掉了,無法復原罷了。

守靈與其說是追悼故人,倒更像一場宴會。家裡放了幾張不知從哪運來的長條茶几,上頭擺着附近外賣餐館送來的菜餚。許多人進進出出,輪番下箸夾菜。此外,現場也準備了很多日本清酒和啤酒,弔唁客人當中甚至有人一屁股坐在客廳,喝酒喝到講話含糊不清。有幾個人則在背後說他壞話,損他老是如此。

身為喪主的父親自是不在話下,母親也忙着應付弔唁客人而忙得團團轉。客人們表示同情與哀悼,而父母則一臉打從心裡哀戚難過地回禮。話雖如此,母親卻對娘家的人眨眼表示:「這下總算安心了。」對方也一副心領神會地點頭。

隔天舉行了葬禮,來的人比守靈的時候更多。

對我而言,這是個無趣的儀式,雖然不用上學是唯一值得高興的事,但是當我忍着哈欠聽和尚誦經的時候,我心想與其這樣倒不如去上課。

出殯之前,身穿黑衣的男子請大家做最後的告別。我並不認識這個男人,他應該是葬儀社的人吧。

大家將花朵放入棺材裡,其中有好幾個人還哭了。

「和幸,你也去跟婆婆道別。」父親對我說。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棺材,稍稍看見了祖母的鼻尖。那一瞬間,無以言喻的恐懼和厭惡感向我襲來,我停下腳步,並向後退。不知道是誰在我背後推了我一把。

「我不要。」我大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出乎意料的反應,讓周遭的人都慌了手腳。我的父母格外不知如何是好,兩人從兩旁攙扶抓住我的手臂,讓我站在棺材前。

「不要啦,好噁心。」

我想要甩開父母的手,但接着卻被父親摑了一巴掌。

「別胡說!快點獻花!」

父親硬逼我拿花,要我將花放入棺材裡。那個時候,我看見了祖母的臉。祖母屍骨一般的臉似乎在微笑。那副笑容,讓我更加顫抖不已。

祖母的周圍沒有當時我討厭的那種氣味,而是滿溢着花香,但聞到那股香味的剎那,一陣猛烈的嘔吐感湧上心頭。

我向後飛也似地逃離棺材,父親不知喊了什麼,我卻聽不見。我在當場狂吐。在那之前,我才剛喝了柳橙汁,片刻之間我的腳邊就染成了一篇橙黃。

直到在火葬場等待的時候我才平靜了下來。我沒有年齡相仿的堂兄弟,只好無所事事神情恍惚地看着大人們的情況。父親告諭母親在回家之前,不准讓我吃喝東西,因此我也不能伸手去拿準備好的零食。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沒有絲毫的食慾。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陷入那樣的恐慌。前一天,不是才剛聽舅舅的話,體認到人終究不過是機器嗎?而人死即意味着機器壞掉,換言之,屍體不過是單純的物質罷了。既然如此,又為何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