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之門:第一章 · 2 線上閱讀

在這種時候母親就算剛開始會一臉困惑地道歉,但是一旦超過了忍耐的極限,便會惱羞成怒。她的個性就是這樣。當時,到了最後她也是對着不斷抱怨的兒子,擺出了令人害怕的神色。

「吵死人了,什麼電影、電影的念念念!有重要的事我能怎樣?不是跟你說下次再帶你去了嗎?話又說回來,你學校的家庭作業呢?應該有家庭作業吧?別光是想玩,書也要讀一下!」

我哭喪着臉上樓,不過我的房間卻不是在二樓。當時的我還沒有自己的房間,二樓的房間裡只放了客人用的棉被和衣櫃。只要一有不如意的事,我往往都跑到這個房裡哭泣。

母親大概懶得搭理我這個愛哭鬼兒子,看也沒來看我就出門去了。

我事後回想,這個時候小富應該在家,但她似乎沒有聽到母親與我的對話,所以不知道母親留下了我,獨自出門。

母親外出後不久,樓下便發出了聲響。是父親的聲音,嚇了我一跳,照理說他去釣魚的時候,應該要到晚上才會回來。

樓下還有小富的聲音,兩個人似乎在講什麼,但內容聽不清楚。

不久之後,好像有人上樓,我慌了。之前父親曾撞見我在放棉被的房裡哭泣,狠狠地訓斥了我一頓。

我馬上躲進柜子里,隱忍聲息。

有人打開紙門,走了進來,我感覺到是兩個人。

「婆婆呢?」我聽到父親比起平日更為低沉的聲音。

「剛吃完飯,我想現在應該在睡覺。」對方果然是小富。

我感覺他們在脫衣服。小富發出了一種類似撒嬌的聲音。

接下來我就不太記得了,或許是因為我拼命抗拒耳邊傳來的物品發出的聲響和兩個人的聲音,但我知道衣櫃門的外面正在發生什麼好事。腦海中浮現了之前看見小富和稅務代書的身影,我清晰地想起了小富的白色屁股。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三十分左右吧。完事的兩個人離開了房間,但我卻在柜子里抱膝又待了好一段時間,無法動彈。

我趁機下到一樓,悄悄地走到外頭。這個時候已經看不見父親的身影,我又走進家裡,還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

「咦?你已經回來啦?媽媽呢?」從裡頭出來的小富一臉意外地問。

我回答我們沒去看電影。

「那你剛才在哪?」小富吃驚地問。

「公園。」

「公園?你一個人?」

「嗯。」

我穿過小富身邊,走到擺着電視的客廳去,沒能仔細看到她的表情。

到了晚上,父母相繼回家。父親拿魚炫耀,說是今天的收穫。小富拿那條魚做菜,我心想:「那條魚應該是在哪家魚店買的吧。」

愛吃魚的我,那天卻沒有對生魚片下箸。大家都問我怎麼回事,但我並沒有回答。母親對父親說,大概是因為沒帶我去看電影,所以在鬧脾氣。

在那個寬敞的家中,我漸漸地失去了立足之地。

與倉持修開始變得熟稔,正好就是那個時候。我和他自從升上五年級之後,就在同一個班上,當時我們比鄰而坐,但我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會改變自己的一生。

倉持並不特別顯眼,說起來在班上應該算是個獨行俠。即使大家聚在一起打躲避球,他也只是一臉掃興地從遠處旁觀,從來不想要加入大家。

而我也是屬於不擅交友的人,總是避開人群,因此性情相似的人才會臭氣相投。不過就他看來,他實在意想不到會和我被認為是同一類。他總是這麼說。

「我最討厭一堆人吱吱喳喳,好像很快樂的樣子。一旦有狀況,終究還是自己最重要,那又何必虛情假意裝出感情很好的樣子,真是無聊。這些傢伙就是不明白這一點啊,一群小鬼!」

五年級的孩子稱同班同學為「小鬼」實在令人啼笑皆非,但實際上倉持真是個小大人,雖然不太引人注目,成績倒是頗為優秀。他教了我很多學校里學不到的事。譬如我們學校附近經常有很多江湖賣藝的,也是倉持告訴我他們的手法。

那些賣藝的,有的是讓人以十元抽一次簽,拿出諸如一獎無線對講機、二獎照相機等獎品,來吸引孩子。然而,一大群的孩子不管再怎麼抽,就是沒有人中獎,於是走江湖的就會看準時機,自己伸手進箱子裡抽籤,打開一看,竟是中獎的簽,以示裡頭真的有中獎的簽,不是騙人的。

「騙人的啦。」倉持偷偷地在我耳邊說。

「大叔把手伸進箱子之前,就把中獎的簽藏在手指間了。箱子裡哪有放什麼中獎的簽。」

「那得跟大家說才行。」我說。

「不用了啦。」他皺起眉頭。

「別理那群笨蛋。反正他們有的是錢,隨他們去吧。」

我想倉持應該不討厭江湖賣藝的人,因為每當他們出現,他就會在一旁觀看,直到孩子們離去為止,但他自己本身卻絕對不出錢。現在回想起來,那對他而言或許是上了一課,如何騙人錢財的一課。

倉持家是賣豆腐的,身為長男的他照理說將來應該會繼承家業,但他卻說他絕對不干。

「夏天也就算了,碰水的感覺還蠻舒服的。可是問題就出在冬天了。冬天就算什麼都不做也好像會凍傷,我才不想將手伸進水裡哩。」

他接着補充說道:「而且一塊豆腐才幾十元,這種買賣要做到哪一年啊。做生意最好就是要一口氣大賺一筆。」

「賣大的東西?像是房子或飛機什麼的?」

「那也行啦,不過也有方法可以一口氣大量賣掉小商品。除此之外,還可以賣無形的商品。」

「無形商品?那是什麼?那種東西怎麼能賣?」我笑着說。倉持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

「你真是無知,這個世上多的是在做買空賣空的人。」

過一陣子之後,我才知道他是從哪裡獲得這些想法的。當時,我只覺得這傢伙講的話很奇怪。

第一次帶我到電動遊戲場的也是倉持。當時還沒有什麼電玩中心,只有百貨公司樓頂上的遊樂場的部分場地會架設遊戲機。當然,那個時候還沒有像今天的電視遊樂器這種東西,最常見的就是彈子檯和射擊遊戲了。

倉持幾乎沒花過自己的錢。首先,他會帶我到遊戲機前,告訴我那多有趣。當時他說得口沫橫飛,而他的話也有股吸引我的魔力。

等到看準了我有那個意思之後,他便說:「如何?要不要玩一次看看?」

我立即答要,接着掏出錢包。

然而,當我把錢投入機器的時候,他卻說:「先讓我示範給你看吧。」

反正我想要個範本,也就答應了他。於是,就由他展開了第一回合的遊戲。

有些機器只要得分高就可以再玩一次。像這樣的遊戲,幾乎都是由他先玩,而將硬幣投入機器的則是我。實際上,他的分數都打得很高,所以我不用再投錢就可以玩,但即使他失手沒有打出高分,他也不會說要付錢。他只是不高興地把氣遷怒在機器上,我也就說不出口要他還錢了。

倉持還常常帶我去撈金魚和彈珠檯的店家。我從來沒有在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看過這樣的店,第一次去的時候着實吃了一驚。

倉持在這裡也完全不花錢按,只不過他也不會打算用我的錢去玩。他只會在我玩的時候,從一旁觀看,有時也給我一些指示。我問過幾次倉持為什麼不玩,他的回答總是一樣。

「我不用了,玩太多次,已經玩膩了。而且我喜歡這樣看人家玩。」

跟着倉持玩,我的零用錢不斷地減少,但我卻不曾想要跟他斷絕來往,因為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會接連不斷地遇上新奇有趣的事情。這股新鮮味,對於快要失去在家中立足之地的我而言,成了一種慰藉。

沒和倉持約要去玩的時候,我常常會跑到別捨去。祖母會一邊握我的手或摸我的頭,狀似愉悅地聽我說在學校的事。

但事實上,我討厭祖母。

第一,我討厭祖母身上發出來的臭味,混雜着餿味、灰塵霉味,還有藥膏和樟腦丸的臭味。祖母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洗澡,幫她擦澡也是小富的工作,但我幾乎沒看過小富為祖母擦身體。

再者,祖母皮膚的觸感也令我感到不快。每當她用皺巴巴、乾癟癟的手摸我的時候,我總覺得背脊發涼。老實說,看她的臉也不太好受。眼睛和臉頰凹陷、頭髮掉盡、寬闊的額頭突出,看起來就像在屍骨上覆上一層薄皮。

既然這麼討厭,為什麼還要去祖母的房間呢?因為我別有居心。只要一股勁兒地跟祖母講在學校的事,她一定會這麼說。「啊……對了。不給你零用錢怎麼行。」

祖母在棉被裡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掏出一個布制的錢包,從中取出零錢給我,叫我不能跟爸爸說。

我老實地收下,道了聲謝。臥病在床卻持有金錢,這對小孩子而言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不過這件事我當然沒跟父母提過。我家應該比其他人家還富裕,但我的父母對花錢卻精打細算,只要我的通途不清,就連一角也拿不到。要是跟他們說祖母給我錢的話,一定會馬上被他們沒收。

不過,母親確實很討厭祖母,我經常聽她在電話里說祖母的壞話。

「真沒想到那樣的年紀就臥病在床了。真夠煩的。不過啊,幸好因為這樣不用跟她碰面,照料的事交給女傭去做就好,我反而樂得輕鬆。有本事起來走動走動嘛!要是像之前那樣碎碎念,我可受不了。什麼?嗯,那倒是,要是她早點那個就好了。呵呵。」

母親在談話之間不時把聲音壓到最低,時而流露另有它意的笑,讓我感到了她對祖母深不見底的憎惡。我也知道「早點那個就好了」的含義,事後我聽親戚說,母親自從嫁過來之後,就因飽受婆婆的欺凌所苦。

我不太清楚父親怎麼看待自己的母親,因為我幾乎不記得父親提過祖母什麼。然而,夾在老母和好勝的妻子之間,父親想必也有他的難處吧。我知道父親時常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跑去別舍。那時父親的背影,看來格外地渺小、傴僂。

但是只要我一想起在柜子里聽到小富的喘息聲,就會感到些許的迷惘。父親竟然在家裡金屋藏嬌,還讓情婦去照料老母的日常起居。直到今日,他的心境終究是一個謎。

總之,我家人的心就像是以睡在別舍的老太婆為軸心,徹底地扭曲了。說不定扭曲的程度已經達到極限。

那個老太婆死在一個冬日的早晨,而發現她的不是別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