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茗荷之說:抱茗荷之說 · 二 線上閱讀

君子家的家徽又是什麼樣的呢?君子尚未懂事,家道就敗落了,所以家中哪裡都找不出印着家徽的物件。只有一個祖母經常拿在手裡盛雜物的漆盒上,還印着家徽,那是一個圓圈裡有四個正方形圖案的紋飾。所以,家徽肯定是圓形紋飾裡面有四個方塊。因此,按道理,君子的記憶中是不該有抱茗荷這個圖案的。另外,還有山茶花,君子和祖母所住的山邊破舊小屋附近,根本沒有山茶花。即便在山中或別人家的庭院中見到過山茶花,也實在和母親的離家扯不上關係。君子隱約覺得這兩樣東西肯定是發生某件重要事件時,作為一種特殊記憶,烙印在自己腦中的。

從君子被母親帶着離開家直到她再度回到祖母身邊,這之間的情況君子不止一次聽祖母提起過,但那些並不是祖母的親身體驗。君子覺得其中大部分是自己說過的話,裡面夾雜着祖母的補充,其他則是祖母想象出來的。

一大早,天還沒完全亮,君子就被母親帶着出門了。一路上坐了火車又坐船,中間還換過幾次。君子有時坐着打盹,有時睡得很香又被搖醒。整個過程似夢非夢,完全沒有清晰的記憶。只依稀記得最後從公共馬車下來後所走的路特別漫長。途中經過小河,越過小山,走上不知會延伸到何方的田間小道,而且路過好幾個籬笆邊開着菊花和茶梅的寂靜村莊。一路上君子時而被母親背着,時而被母親牽着手走。路途中肯定在哪裡留宿過,但到底是一次還是兩次已記不得了。留給君子的印象只有黑暗中走在鄉下小路上的恐懼和晚上滿是低矮房屋的鄉下小鎮裡掛着一盞孤零零的瓦斯燈的客棧。接着第二天仍舊是同樣的路。那時候母親頭上分明戴着個頭巾。

旅途中的記憶就像夢境一樣紛亂而毫無聯繫。現在回憶起的途中景色,到底是當時的景色,還是君子後來自己也開始旅行後所見到的景色呢?這些都全然沒有界限。但君子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母親當時確實戴着一個縮緬布的黑色頭巾。

爬上點綴着松樹的漫長坡道,瞬間眼前一片開闊,廣闊的原野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周圍看不到一處人家,右手邊的遠方有一個好大好大的池子。水池對面有一片樹林以及圍着樹林的白色圍牆。太陽已經開始西沉了,那個寬廣的池子中的水正散發着冰冷的光。

母親指着那片樹林跟君子說了些什麼,但君子怎麼也回憶不起母親說的是什麼了。現在重新一想,那肯定是非常關鍵的話。現在只要能想起哪怕一句,一切像夢一樣的謎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君子雖然覺得很遺憾,但實在想不起來了。君子跟着母親下山走到樹林近前,離近了才發現林子很大。長長的田莆盡頭高聳着一面大門,就像大名居城裡的門一樣。母親站在門前猶豫了一會兒,對君子說:「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媽媽馬上就出來。」然後把一臉不樂意的君子安置在一旁,披着頭巾走進門去了。之後便不再有任何變化,母親再也沒從門裡走出來。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年,但君子仍能在心中描繪出當時自己孤單無助的弱小身影。那時等了一個多小時,周圍沒有人家,當然更不會有行人。但小孩子不會一直老實待着,君子悄悄走到門裡去看,沒見到房屋,周圍只有幾棵大樹,從門外延伸進來的路,直通向森林深處。君子忽然害怕起來,又回到門外,邊忍着不哭出來邊圍着宅邸的圍牆轉。但周圍的小門都鎖得緊緊的,無論向右還是向左圍牆的盡頭都是水池。太陽不斷向西落下,風越來越冷,君子終於哭着又走進門去了。

院子裡好像神社一樣,到處立着石燈籠,從水池延伸過來的小河上架着石橋。周圍被長長的圍牆環繞,像是個倉庫的建築物的房檐上掛着滅火用的消防水箱和提桶。接着是個跟神社的事務所一樣的高大玄關,玄關側面的屋檐下懸着個轎子,跟戲裡老爺們坐的一樣。君子邊哭邊用身體拱開一面大門,好像是某棟建築的後門。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響,不知到底有沒有人。君子站在屋中不停抽泣,可沒有人出來,再轉頭看看中庭,那裡也沒人。發着黑光的地板上一排用蘭草編的草鞋擺得整整齊齊。君子叫了兩三聲媽媽,但根本沒人回應,只好無助地站在漸漸變暗的庭院裡。

過了一會,隨着輕微的腳步聲從裡面走來一個面部扁平的老人。老人看見君子站在那裡,沒有顯出任何驚訝的神情。老人立刻走到院子裡對君子說了一句:「跟我來。」就轉身往出口去了。君子只好跟着老人。

老人沿着圍牆向前走,一句話不說。君子心想跟着這個大叔就能到媽媽那裡去了,於是緊跟在老人後面,時不時地小跑幾步生怕被落下。兩人離開圍牆,路過幾棵大樹,又沿着小河走了一會兒後,就能從樹木的間隙看到在黃昏中閃着暗淡光芒的水池了。老人站在水池邊待君子走近。「你媽媽就在那兒。」老人指着水池說。樹枝伸展在水池上方,水池裡顯得更加黑暗,但仍有些陽光透過枝丫照下來。下面的水中漂浮着母親的屍體。

君子覺得自己清楚地記住了老人的長相。這並不只是因為老人把母親的屍體指給她看,還因為把君子送回祖母那裡的也是他。然而明明記得很清楚的老人的臉隨着歲月的流逝變得模糊了。而且老人的臉與君子後來認識的旅店老闆,以及投宿時偶遇的慈眉善目的旅行藝人老爺爺的臉交織在一起,漸漸從記憶中溜走了。現在連想都想不起來了。又或者「記得很清楚」這一想法本身就靠不住。當然,那個地方豪族的宅邸也只是像夢一樣依稀存在於記憶中。

據祖母說,在母親出發後的第六天晚上,只有君子一個人抱着個大人偶娃娃回到山邊小屋。

祖母問媽媽哪兒去了。君子只是回答,「媽媽進了一個大門裡就沒出來」,或是「媽媽死了漂在池子裡」。祖母問了半天也摸不着頭緒。問君子跟誰一塊兒回來的,也只回答「和一個不認識的大叔」,這讓祖母完全弄不清母親是怎麼死的和是誰把君子送回來的。祖母覺得君子抱回來的人偶可能會有什麼線索,仔細察看了一遍。人偶穿着綴滿菊花紋的緋紅縮緬長襯衣,還有染着野菊圖案的藍紫色綢布衣裳,腰帶用的是什麼面料祖母也不清楚,但肯定是一種年代久遠的織錦。人偶在哪兒製作的也無法判斷,但似乎有不少年的歷史了,身上穿的衣裳也非常考究。這麼古色古香的東西似乎被保管得很用心,頭髮一根也沒掉,顏色略顯暗淡的臉反而更增添了美感。不管怎麼說,也不可能用這麼高價貴重的東西哄孩子。但是從人偶身上又找不到任何線索可以解答母親的死因。

從那之後祖母不停念叨:「怎麼也想不到君子的媽媽會死。」但年事已高,身體和精神都已委靡的祖母最終還是放棄了。她說肯定是因為家裡太苦,母親回娘家去籌錢,但沒能籌到,於是走投無路投水自盡了。

君子覺得自己看到了母親的屍體,但也懷疑是在夢中把自己後來旅途中見到的水池風景與母親的死聯繫到了一起。即便是祖母說過的話,自己也沒全記住,而是像回憶夢境一樣在頭腦中浮現一個個片斷,然後靠想象把這些片斷串聯起來。可以說這跟做夢夢到的情景沒什麼兩樣。

可是當時的人偶還留在君子身邊。只要這個人偶還在,圍繞着母親的死所發生的事就不可能全是夢境。但自己抱着人偶被不認識的大叔送回祖母那裡時的記憶卻全消失了。

祖母在君子八歲時去世了。

從那以後,君子離開山邊小屋到鎮子上靠幫人看孩子過活。但君子對看孩子這個活計厭惡得不得了。一天,身無分文的君子漫無目的地來到鎮子邊上,空地上貌似一對夫婦的旅行藝人正在變戲法招攬路人。女的坐在戲法道具旁敲着太鼓,男的站在前面表演吞雞蛋、吞針之類的技藝。演完一通後,女的站起來拿着個掉了漆的破盆輪流伸到客人面前收錢,全是一錢兩錢的小錢。不久人群散了,只剩下兩個藝人和君子,但君子一直不肯走。直到藝人把道具裝到一個小車裡開始收拾行裝,君子仍沒有離開的意思。就這樣君子終於被藝人帶走了,開始了漂泊不定的生活。

旅行藝人隨着季節變化而遷移,天暖時就向北走,轉冷時便向南走。而且每年都要改換巡演路線。比如去年走的是東海道,今年就要走中仙道。君子一點也不喜歡賣藝這個行當,而且隨着年齡增長也越來越討厭這種謀生手段了。但比起賣藝更讓她厭惡的是,一直以來被她當做父親稱呼的師傅嗜酒如命,又很粗暴。更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師傅經常對她動手動腳。君子就這樣忍了十年。之所以能堅持十年,是因為師傅的妻子待君子很好,總是竭盡全力保護她。但更重要的是,君子做夢都想重新找到母親當年死去的地方,把前前後後的原委弄清楚。

這一年,風剛一開始變涼,君子他們的旅程就又轉向南方了。一天,完成了一個月第一次演出的夜裡,或許因為這天的收入比往常多些,師傅喝的酒也比平時多了,然後又對君子不軌起來。君子反抗得很激烈,喝醉了的師傅拿出一把菜刀亂揮一通,大叫要殺了她。這天夜裡也許師傅的妻子經過這麼多回也實在看不下去了,終於把君子放走了。而且還寫了個紙條,讓君子帶着去投靠一個住在十幾公里外鎮子上的女人,那個女人是她以前在旅行途中認識的,現在已經改行做正經買賣了。

君子走在黑夜中的路上,只提着一個包裹,裡面是從沒離開過她身邊的那個人偶。於是經過十年漫長的時間,君子終於擺脫了旅行藝人這一行當。

到達師傅的妻子介紹的人家後的第二天,君子挑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悄悄打開包裹取出人偶。因為擔心這麼長時間一直包在包裹中,人偶會不會有什麼損壞。幸好人偶安然無恙,但衣服已經亂成一團了。於是君子解開人偶的腰帶、脫下人偶的衣服,想給它重新穿一下。自從得到人偶已有十二三年了,但君子還是第一次給人偶脫衣服。祖母死後就開始干看孩子的營生,之後又是每天都筋疲力盡的旅行藝人生活,直到今天之前她都沒有閒心把人偶的衣服脫下來仔細看。

脫掉人偶的衣服後,她有了驚奇的發現:人偶左邊的胸·部畫着個黑色的梅花形圖案。這肯定不是人偶身上本來就有的痕跡,明顯是後來用墨畫上去的。

無意中往人偶後背一看,那裡寫着一行字:「抱茗荷傳說」。如果君子的記憶中沒有抱茗荷的紋飾的話,她肯定不知道這行字代表什麼。但人偶的後背上為什麼會寫上這幾個字呢?而且這幾個字又有什麼意義?君子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只好又把這些謎團重新包回到人偶的衣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