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茗荷之說:抱茗荷之說 · 一 線上閱讀

有一位女性,芳名田所君子。君子既沒見過生身父母,也不知曉他們的姓名,甚至連自己是在哪兒出生的都不清楚。從記事起,她就和祖母二人相伴,住在山腳下一所簡陋的小房子裡。她就好像是個從很遠的國度順水漂來的孩子。

雖說以前祖母在講私房話時,曾經提到過君子的出生地,大概是在攝津這個地方的風平村或是風下村。可是現在不論是地名還是村名,她都怎樣也記不起來了。只是,仿佛夢境般地依稀記得家門口有棵大柿子樹。夏天的時候大約長到了六尺來高。還有條大蛇從屋頂順着柿子樹爬下,碩大的向日葵花盤靜靜迎着太陽……雖然自己心中也明白,單憑這些不足以找出出生地,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君子清清楚楚地記得在自家門口左面不遠處,有一座異常聳立的高山。山頂上還有棵孤零零的大松樹。在燦爛的夕陽下,山頂仿佛被塗上了一層紫色,那好似用墨勾勒出來的松樹形象,深深留在了君子腦中。

君子每次出門旅行,總是試着去尋找那美麗的夕陽,還嘗試着站在別的農戶家的後門向遠處眺望。然而自己記憶中的那些景象。卻一次都沒有遇上。為此,儘管是自己真真切切的記憶,漸漸地君子也開始懷疑這些是否僅是自己的想象罷了。

君子的祖母在她八歲的時候過世了。按照祖母曾經說的,她的父親是在君子出生第二年秋天故去的。父親是個樂善好施的人。為了方便到四國來週遊聖地的人,父親騰出一間側房來供過路人休息。這些巡禮者進到村里,只要向村民打聽哪兒有好人家能夠借宿,人們就會立刻告訴他們去君子家。因此,那時的君子家總是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其中既有善良的老夫婦,也有容貌姣好的尼姑。這些人承蒙他們夫婦的恩惠能夠借宿一宿,因此往往趕到側房脫下行裝後,就立刻返回正屋再次向這對夫婦表示感謝。父親也囑咐君子媽讓她煮些蔬菜湯送到客人住的側房去。有時自己也會親自前往側房拜訪,父親總是樂於聽這些旅人分享他們的故事。而這些旅人們偶爾也會蜂擁至正屋,這時候君子媽就會坐在父親的旁邊靜靜地傾聽。可是,這些旅人當中雖有貌美的尼姑、善良的老夫婦,當中也不乏臉上長着疤痕,面相兇狠的彪形大漢,還有說話喋喋不休,好似幽靈般的老人、斷手的人、看着就嚇人的人等。每當這些面相嚇人的旅客留宿時,君子媽總是後脊發涼說是害怕,進到裡屋不肯出來。

這麼說來,祖母講的枕邊話看起來還是挺有條理的。可實際上,記憶中祖母的話卻總是顛三倒四的,有時也只是些零零碎碎的話。這也是因為君子那時才是剛懂事的小孩的緣故。這些記憶現如今已經變得模模糊糊,祖母講的支離破碎的話也變得仿佛夢境中發生的一樣。但是,對於君子來說,即使是住在那樣簡陋的小屋裡,那一切也都是自己和祖母一起生活過的珍貴的回憶。君子憑藉自己的想象力,試圖還原和填補上那些要逝去的記憶片段。就這樣,這些記憶在君子的心中已經變得完整起來。比如說,和那些面容姣好的婦人談話時父親的身影,在一旁默默地傾聽的母親的樣子,那婦人的長相等,就好像電影鏡頭般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里。

聽祖母說,父親去世那天,或者說是被殺那天更為貼切。曾有兩位旅人借宿過。一位是六十二三歲的老太婆,滿頭銀髮一絲不亂地攏在後腦,身板像個男子一樣結實,面相雖然也頗為高雅,但是過於健壯的身體卻給人一種不自然的感覺。仿佛她不是個老人,讓人感到害怕。

另一位前去巡禮的旅人也是個女子,年紀與君子媽差不多,三十七八歲。灰色的頭巾連臉都遮了個嚴嚴實實,僅僅露了雙眼睛在外。卻是一雙異常清澈、美麗的眼睛。這女子即使是在屋裡,甚至是吃飯的時候,也不肯除去頭巾。還沒等大家問,她就解釋說自己身患頑疾,因此容貌變得醜陋無比,所以不能摘掉頭巾示人,想要就這樣前去拜訪高僧。

不論是那個滿頭白髮的老嫗還是這個圍着頭巾的巡禮者,穿着打扮都與常人無異。一眼望去,只覺得這兩人頗為文雅,絕不同於那些街頭討飯前行的旅人,而是誠心誠意的朝聖者。

後面這位戴頭巾的女子,好像很是吸引祖母的注意。因為她與君子媽容貌酷似,從頭巾縫隙中向外張望的眼睛也簡直就是君子媽眼睛的複製品似的。從容貌到身形,兩人近似得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如果這女子沒有蒙着頭巾的話,恐怕哪個才是君子媽都很難分辨出來。

這兩位旅人雖然裝成因為偶然才同借宿在一家,但是怎麼看都像是結伴而行的主僕二人。給人感覺老嫗應該是這位蒙頭巾的女子的家僕。

君子聽祖母講這二人的事情的時候,因為這事情發生在父親被殺的那天晚上,這一點令君子感到非常害怕,好像聽恐怖的鬼故事一樣不由得把身體縮成一團。現在記憶雖已不再那麼清晰,沒有那種瘮人的恐怖感了。可是,每當這兩位旅人的身影忽然浮上心頭時,君子感覺自己仿佛看到了父親臨終的景象:一位白髮的老女人以及圍着頭巾的女人,活脫一幅地獄圖。

然而,這個幻境卻總是頻繁地出現在君子的腦海里。在這兩位旅人到來的四五天前,君子媽就開始發高燒,一直臥床不起。她的脖頸上長了個瘤子,使得她發燒不止,痛苦不堪。為此,關於這兩個朝聖者的留宿等事情,也就不知道了。這個村子距離有醫生的那個小鎮大約有兩里路,再有村里人也不會因為一點病就去看醫生。父親當年在四國各地朝聖的時候,總是攜帶着一根寶貴的法杖。這回父親他取出這根法杖,或是撫摸着病人的頭,或是為她誦經,徹夜看守在妻子的身旁。很快天就亮了,那兩位旅人因為要早早出發,說是希望和主人能夠拜別,所以君子父親就離開了母親的身邊,出到起居室。兩位旅人已經完全收拾好了,他們二人向父親表達了借住一宿的感激之情。經過詢問他們聽說夫人得病,想必主人現在一定很是為難吧。為了表達自己的謝意,同時也是他們在四國巡禮者的義務,兩位客人為夫人早日恢復身體健康祈禱了一番。這個護身符只有前來朝拜十次以上,才能被授予,因此其珍貴性不言而喻。兩人說就把這個護身符給病人,讓她喝了吧,說着拿出一個金色的護身符遞給父親。感激萬分的父親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這個看起來十分靈驗的護身符,然後道了謝。

兩位旅人出發後,祖母像往常一樣,進到旅人借住的房間看了一下。大體上旅人們都習慣將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什麼都不會落下。在出發的時候,一定會每人在門口貼上一張護身符。現在因為這些護身符,大門口已經被粘了個厚厚實實。現在在門口粘着的兩張新護身符,大概就是那兩名旅人留下的。

祖母的話都不過是一些朦朧的記憶片斷。但是君子的確記得自己曾經看見過大門的內側粘滿了人們前來四國朝聖所獲得的護身符,這些護身符從上到下層層疊起,就好像是貼了花的球拍。

父親將那個金色的護身符泡在水中,想要母親喝下去。但是那天早上,母親已經退燒了,所以她怎樣都不肯喝。母親搖着頭堅持着不喝。父親端着茶碗,盯着母親的臉看了一會兒,說了一句:「真可惜啊!」然後隨意地抬起手就一口氣將碗中的護身符也連帶着喝了進去。不出一小時,父親就口吐黑血,痛苦地呻·吟着死去了。

祖母所講的所有事情當中,在君子記憶當中留存得最為清晰的就是這件事情——父親的暴斃。也許是因為這實在是一起大事件的緣故吧。此外,更為不可思議的大謎團是父親明明接受了那麼靈驗的護身符,但是怎麼就那麼故去了呢?

那兩位旅人雖然僅僅停留在君子家一天,但是她們好像並不是首次出現在這個村莊裡。在過去的兩三年裡,她們在這個村莊裡出現了五六次。據說她們每次都會詢問村子裡有沒有病人。每次確認沒有病人以後,就會直接離開。

所以那兩個可疑的巡禮者肯定與父親的死有關,而君子從沒聽祖母說過是這兩個人殺死的父親。但也可能是君子忘記了。而與此相反,祖母說的一些話好像在肯定父親的死一樣,這些話仍依稀留在君子的腦海深處。

母親是個極其順從的人,可以說讓她面向東,她就會向東站上一年;讓她向西,她也會面向西站上三年。這樣一個像佛一樣溫柔順從的人,會那麼固執地拒絕喝用金色的符泡出的水,肯定是接到了佛祖的警告。父親緊接着就把符吞了下去,這大概是受了佛祖的懲罰。

如果君子還留有當時的記憶,父親到底有沒有做過會遭佛祖報應的事呢?這麼一想,父親這些遠近聞名的積德行善舉動背後,是不是還有某些原因?祖母對於君子的父親——自己的親生兒子,好像並不經常提起,反而經常對君子說起她的媽媽,而且幾乎每日每夜都要提到。

母親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聽說比父親要年輕二十多歲,而且無論外表還是內心都很美。她對前妻留下的,相當於君子異母兄長的繼子非常疼愛,但這個孩子在君子出生前就死了。母親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紅顏薄命,有很多不幸的遭遇。特別是她嫁給父親之前,曾被嫁過去的人家休掉並逐出家門。這其中好像有不少讓母親悲傷、委屈的內情,但這些事情母親一次也沒提起過。之後母親嫁給父親,把這裡當做自己的棲身之所。婆婆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丈夫又很中意她,再加上生下君子這唯一的孩子,母親終於再次感到安心幸福。但緊接着的卻是父親的意外死去。

在提到母親時,祖母眼中不止一次閃現淚光。如此喜愛兒媳的祖母卻好像一點也不了解母親的身世。母親究竟為什麼嫁到父親這裡來?君子連這個緣由也沒聽祖母說起過。

聽祖母說,在生下君子之前,母親就像個把魂魄丟在前世的人,雖很順從,卻顯得有些呆滯。儘管如此,她有時卻從母親像洞穴般空虛的身體裡感到螢火般的寒光,讓人有些發憷。奇怪的是,母親雖然從未接到過任何信件,但她每月都會寫一封信,還要親自送到離家七八公里遠的鎮上郵箱裡。祖母還是挺在意兒媳的身世的,想知道信里寫些了什麼,但留意了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有好機會。聽祖母說,她有一次發現了一張寫廢的信紙,上面只有不到十行,全是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詛咒。究竟是些什麼樣的字句,君子好像聽祖母說過,但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舉止古怪的母親生下君子後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溫和、恬靜。就像一直附在身上的詭異怪物已被清除,母親又恢復了本來的人格。而且據說從那之後母親再沒寫過信。

祖母斷斷續續的話語像夢的碎片一樣殘存在君子的記憶中。現在這些碎片在君子想象力的作用下,不斷深入探尋着母親身世的秘密。

聽祖母說,在父親離奇死去後,已經退了燒的母親得知頭一天夜裡有兩個巡禮者留宿,而且還有個戴頭巾的女人長得和她很像。母親聽完後非常吃驚,又病得臥床不起了。

父親死後,本來就不富裕的君子家急轉直下,開始沒落。由於耕地沒了,家裡種地的農民也被解僱了,偌大的家中只剩下祖母、母親和君子三個人。之後沒過多久,為了湊足買米買鹽的錢,母親不得不沒日沒夜地織布。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難,再這樣下去三個人只有被餓死的份了。於是母親說要回一趟老家,然後留下祖母一個人就出發了。

從父親暴死到家道敗落,以及後來母親說要回老家而離開。這期間所發生的事,祖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斷斷續續且沒有頭緒地講給君子聽了。現在君子只能回憶起一些片斷。但一想起祖母描述母親出發時的情景,君子就會莫名其妙地聯想起抱茗荷的紋飾和山茶花來。這並不是從祖母的話中得來的印象,而是君子親眼目睹過的記憶。這些記憶通過祖母的話又被想起來了。可為什麼會從母親離家聯想到抱茗荷紋飾和山茶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