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第十二章 · 5 線上閱讀

06

在位於竹芝的有名酒店的大廳里,加藤已經持續坐了一個多小時了。因為是除夕夜,再加上即將迎來值得紀念的千禧年,儘管已經過了晚上十點鐘,大廳里依然擠滿了身着華麗服裝的男男女女。加藤自己也清楚身上的衣服和這個場合不相配,也注意到服務生一直面帶詫異地望着自己,但他暗下決心,現在絕對不能離開這裡。

聽說要舉辦船上Party的那一瞬間,加藤的腦子一閃。水原雅也肯定會趁這個時候下手。既然是「華屋」的相關人員,新海美冬必定出席,也就是說肯定會在人前露面。水原不可能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

問題是他會選擇什麼時候。水原應該很難混進宴會場。這麼一來,就應該是上船或下船的時候。上下船只有一個地方。客人一個個地按順序上下船。如果藏在那附近,很容易射中美冬。滿心歡喜地參加宴會的人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周圍有持槍的人。

作為加藤來說,無論如何需要在上船前找到美冬。所以他給「MON AMI」打了電話。現在那家美容院也歸入了「華屋」的旗下。

要在往常,這個時間美容院應該關門了,但「MON AMI」還有工作人員。也許在除夕夜特別延長了營業時間。加藤說想找青江。但是青江沒在。

「那麼說,他去參加『華屋』舉辦的Party了?」加藤想套出對方的話。

「聽說是這樣。」女店員果然上了他的圈套。

「那,上船前在哪裡集合?」

「和『華屋』的各位——」

女店員說出了酒店的名字。加藤馬上道謝掛斷了電話。

新海美冬肯定在那個酒店裡——。

總之,加藤確信,只要跟在她身邊,水原一定會出現。水原在製造槍支方面也許是名家水平,但在射擊上應該是個外行。定期接受過射擊訓練的加藤特別清楚,就算是試着練過,如果只練上二、三發子彈,彈道不可能穩定。就算是五米的距離,也很難保證射中對方。

水原肯定想近距離射擊美冬。然後他打算怎樣呢?也許會自己結束生命,或者趁着周圍陷入一片混亂逃入夜幕中。

不論怎樣,一切形勢對水原來說無疑都是有利的。千禧年即將到來的時候,人們失去了平常心。另外,為了應對二〇〇〇年問題,所有的系統都處於休眠狀態。

加藤剛想抽出不知是第幾根的香煙,卻發現盒子裡已經空了。他一邊用眼睛尋找自動售貨機,一邊站起身。

就在這時,從服務台後面的電梯裡湧出了十多位男男女女。全都穿着高檔華麗的大衣。其中有一位最亮麗的女性。加藤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她。

但是,一瞬間他以為認錯人了。因為和他腦海中描繪的美冬的面龐相差太遠。不對,如果仔細看,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但是,整體給人的感覺和以前完全不同。和以前相比,美冬渾身散發着更加迷人嬌媚的光彩。感覺就像是具有魔力的玩具娃娃潛入了人的身體。

加藤一邊從上衣口袋裡取出手機,一邊離開了那裡。他站在通往化妝間的過道一側,打通了提前輸到手機上的電話。

電話鈴響了兩下後,有人接起了電話。

「叫新海美冬的女士現在應該在你們酒店。」加藤說。

「是新海女士嗎?」

「新海美冬。是『華屋』秋村社長的夫人。」

「噢。」酒店服務人員發出了認同的聲音。

「不好意思,能問問您的名字嗎?」

「我叫水原。」

「是水原先生吧?」對方確認了一遍後放下了話筒。

加藤把手機貼到耳邊,望着美冬的樣子。她站在離正門不遠的地方,正和周圍人談笑風生。看樣子並沒有注意到加藤。她旁邊有她丈夫秋村、青江真一郎、以及倉田賴江的身影。賴江身旁站着的白髮男人應該是她的丈夫。

身穿黑色制服的酒店服務生走到美冬身旁,跟她耳語了幾句。加藤凝視着她的表情。一絲陰影在她那神采奕奕的臉上瞬間閃過,但這並沒有逃過加藤的眼睛。聽了水原的名字,就連她也會動搖。

她拿起放在服務台邊上的話筒。「喂,你好」的聲音傳到了加藤的耳朵里。沒錯,就是她的聲音,不過包含了濃厚的警戒色彩。

「請放心,我不是水原。」加藤說。

「你是……」

「我是加藤,警視廳的刑警。您忘了?」她似乎一時不知說什麼。他繼續說道:「我現在就在你身邊。請往化妝間的方向看。旁邊有觀賞性綠色植物。」

美冬拿着話筒扭過了頭。她似乎很快發現了加藤,像是在對他微笑。

「作為今年最後的一次惡作劇,籌劃得真夠精細的呀。」她看上去已很快恢復了鎮定。

「我有重要的事情,請給我一點時間。十五分鐘,不,十分鐘就夠了。」

「別瞎說。如果您在這裡,就應該明白現在的情況不允許我那樣。」

「事情太緊急了。」

「可是。」美冬不緊不慢地說,「因為離千禧年沒有太多時間了。」

「求你了。這是為你好,關係到你的性命。」

「說的太誇張了吧。」

「你聽酒店服務生說了吧。我冒充的是水原的名字。因為我認為只有這樣說你才會接電話。就是那個水原想殺你。」

笑容從美冬的臉上消失了。她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加藤。就算是離這麼遠,加藤還是感覺自己的心已被那雙眼睛吸過去了。

「看來三言兩語說不完,那就過完年再說吧。」

「必須現在說。」

「太讓我為難了。我要掛電話了。」

「等等。那,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加藤嘆了口氣,然後問道:「你是誰?在那裡扮演着新海美冬、扮演着秋村隆治妻子的你,究竟是什麼人?」

即便從遠處,加藤也能看出美冬眼中的某種光更加濃厚了。她手拿話筒狠狠地瞪着他。

沉默數秒鐘後,她張開了嘴唇。

「我的房間是2055號。」她隨即掛斷了電話。

加藤一邊把手機放到口袋裡,一邊用眼睛追逐着美冬的身影。她又恢復了笑容滿面的表情,回到了剛才的地方,在丈夫耳邊低聲說着什麼。秋村隆治有些詫異地望着妻子,不過他也很快恢復了笑容,沖美冬點點頭。

美冬扭身向電梯間走去。確實已看不到她的身影后,加藤也離開了那裡。

乘電梯到了二十層,加藤沿着走廊向前走,上面鋪滿了能完全消除腳步聲的厚厚地毯。在2055號房間前,他深呼吸了一下。

敲門後,門馬上開了。美冬依然穿着大衣。她的背後是美麗壯觀的夜景。在昏暗的夜色中,她的眼睛閃着迷人的光。

「只有五分鐘。如果超過這個時間,我丈夫會起疑心。」美冬說。

「那我就簡短地說。」加藤走進了房間。

那裡有一套沙發,另外還有寫字檯及隔物架。

「我還是第一次進酒店的套房。」他環顧着室內說。

「你想把五分鐘花在談論房間內部裝飾上?」

「不。」加藤扭身看着她,「水原要襲擊你。他想殺你。用手工製造的手槍。」

「水原?是誰?」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想裝糊塗?」加藤坐在沙發上。「估計那傢伙已經知道自己僅僅是被你利用。也知道你的名字並不是新海美冬。」

她站着俯視着他,微微一笑,「我是秋村美冬。」

加藤咧了咧嘴。

「喂,別來這一套了。你真的會被殺,水原是認真的。」

「我不明白您說的意思。那,您說我是誰呢?」

「這正是我想問的。我知道你並不是新海美冬。我去過京都,看到了新海美冬以前的照片,那人並不是你,而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聽他說完後,她輕輕嘆了口氣。

「僅憑這些就把我當成假冒的?」

「僅憑這些?能這樣說嗎?」

隨後她開始脫此前一直穿在身上的白色皮毛大衣。裡面穿着大紅色禮服。這讓加藤產生一種錯覺,那鮮亮的顏色似乎讓室內一下明亮了許多。而且,更加陪襯出她肌膚的白皙。

「我們好久沒見了吧。今天您見到我有沒有發現什麼?」美冬俯視着他問。

加藤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接着說道:「您馬上就認出我了?」

他明白了她想說什麼。

「確實感覺和以前的印象不太一樣。」

「只是印象?」她微微歪了歪頭。

「不……」他輕輕搖了搖頭。

「是嗎,我的臉也變了吧?以前見您的時候是處於哪個階段呢?」

「階段?」

「估計您已經察覺到了,我整容了。而且分為了若干階段,現在依然在進行中。完美對我來說是遙遠的終點。」

「你是說接受過整容手術,所以長相和以前的照片不一樣了。」

「整形手術就是為了改變人的容貌。」

「那,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第一次手術是什麼時候?」

「如果我告訴您,就能消除您這種荒謬的妄想嗎?」

「不知道,那要先聽聽再說。」儘管聽了也不打算相信,但加藤還是先這樣說了。

美冬撿起剛才脫掉的大衣,看了看房間裡的表。說好的五分鐘馬上就到了。

「大學畢業後,我曾經嘗試過各種道路。因為不清楚自己應該如何生存下去。就在這時,我遇到了一位女性。我發現那個人正是我自己的理想。我在那人身邊工作,經常和那人一起行動。當那人捨棄所有的一切想在國外生活的時候,在我的再三懇請下,她同意帶我一起去。」

「那位女性是誰?在哪裡?」

「這和你沒有關係。」美冬乾脆地說着,深呼吸一下後繼續說道:「我想成為那樣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模仿那個人。後來,連她的外形,也就是容貌都想變得和她一樣。」

「你不會因為這個手術的吧——」

「就是因為這個。」美冬莞爾一笑。「很遺憾,現在手頭沒有那位女性的照片。如果有的話就能拿給你看了。那樣你就可以確認我與她接近到何種程度了。」

「請告訴我那位女性是誰。這非常重要。」

加藤站起身,瞪着眼盯着美冬,而美冬卻用更加銳利的目光望着加藤。她又發揮了那種能將他的心吸入的魔力,使他無法再靠近她一步。

「對我來說,那個人就是我的太陽。不可能隨便說出她的名字。」她斬釘截鐵地說。

「會不會那個女性就是你自己呢?是不是以前你就被真正的新海美冬這樣仰慕過?而且,那個時候你見過曾我。所以,到了今天,如果他再出現在作為新海美冬生存的你的面前,無疑是一種障礙,不對嗎?」

但是,她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披上大衣直接向門口走去。

「等等。」

「到時間了。」她說着走出了房間。

加藤緊追其後。美冬已經來到電梯間。他站在她的身旁。

「因為你,已經有好幾個人陷入了不幸。浜中、曾我、以及水原。也許還有其他人。」

「太過分了,這是誣賴。」美冬注視着電梯門,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是否你也因為我而變得不幸呢?」

電梯門開了。她走了進去,加藤也緊跟着進了電梯。

「我想知道你的過去。究竟走過怎樣的道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什麼意思?」

「因為我覺得非同尋常。你簡直像被什麼東西支配着。」

「我嗎?被什麼?」

「所以我想知道。你在剛出生的時候應該也不是這個樣子,也許某些事情把你變成了這樣。是心靈創傷嗎?」

「心靈創傷?」美冬噗哧一聲笑了。「很多人往往遇到點什麼事就愛套用這種說法。難道是我小時候受到過傷害,而且那種創傷一直在支配着我?饒了我吧,我可沒有這類無聊的故事。」

「難道你說過去什麼事情都沒有?」

「就算是有,我也不會被束縛。我只是在不斷學習生存方式。」

電梯到了一層。美冬下去後回頭看了看加藤。

「不要緊跟在後面。我丈夫會覺得奇怪。」

「讓我保護你吧。明明知道有人要襲擊你,不可能置之不理。」

「如果真是如此,為什麼你一個人來?就算是除夕夜,也不可能所有的刑警都忙的沒有時間吧。說到底,連你也知道自己說的話不着邊際。至少你知道別人聽了會不屑一顧,會認為這完全是你的妄想。」美冬向他走近了一步,微笑着加了一句:「那我告訴你,的確是妄想。」然後一扭身就走了。

「水原就在這附近。肯定會襲擊你。」

美冬只是將頭扭向他。

「絕對不可能。因為我根本不認識叫水原的人。」

「等一下。」

但是,美冬根本無視加藤的聲音,徑直向前走。就算在此強行將她攔住,肯定也會受到周圍人的阻攔。搞不好他自己有可能無法自由行動。

加藤在遠處望着美冬的身影。她和丈夫一起從正門走了出去。看來要坐車。

等他們的身影在視線里消失後,加藤也奔向了出口。穿過玻璃門,急步向出租車走去。上了一輛空車後,告訴司機去日出棧橋。

「就在前面。走着也——」司機不滿地說。

「別羅嗦,快開。」他拿出了工作證件。

出租車急速開動了。加藤感到了身上的壓力,同時反覆回味着剛才美冬說的話。

這是一個什么女人呀。無情拋棄了一個為了自己連殺人都乾的男人,簡直像扔用完的口紅一樣。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就連聽到自己將被襲擊的消息,也絲毫沒有慌亂。

她看上去確實沒有受心靈創傷的支配。對於應該如何生存下去,她心中有她自己堅定的信念。那就像是在地底下被壓縮的岩石一樣堅固,絕對不會動搖。

水原雅也呢?——加藤想到了這個尚未謀面的男人。

水原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浜中等人和他簡直無法比較。被那個自稱為新海美冬的女人的魔性控制、操縱,並犧牲了自己人生的男人。

而且,現在即將拉下帷幕。

從酒店到日出棧橋是一條直線。很快在左側就看到了東京港管理事務所的磚瓦色大樓。剛過了那棟樓,出租車就停下了。加藤給了司機一千日元,然後下了車。

日出阜頭營業所的停車場裡停着數十輛轎車。估計都是參加今晚宴會的客人們開來了。另外還停放着旅遊大巴,不過那邊靜悄悄的,看不到人影。

停車場前面並排着兩棟矮平的建築物。其中一個是乘坐定期船的碼頭,另外一個是專為利用遊艇餐廳的客人們準備的。加藤毫不猶豫地向後者走去。建築物的入口裝飾得特別華麗。加藤也混在穿着華麗的魚貫而入的客人們之中進了自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