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第十一章 · 2 線上閱讀

03

當天下午八點多的時候,加藤找到了福田工廠。他無論如何想趁今天不值班的空閒去拜訪福田工廠。

福田工廠的車間裡沒亮着燈。但是,從相鄰的住宅窗戶里漏出了燈光。加藤繞到房子門口,摁響了屋門旁邊的門鈴。

但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人答應。本來以為沒有人,但是一擰門把手,門竟然被輕易打開了。

剛進屋的地方是一間事務所。辦公桌及櫥柜上落滿了灰塵,由此可以看出這家工廠已經好久沒有開工了。

「有人嗎?」加藤沖裡面喊道:「有沒有人在?」

不一會兒,從裡面慢吞吞地出來一個人影。看上去六十歲左右個頭矮小的男人,面無表情地望着加藤。

「您是……福田社長嗎?」

聽他這樣問,那個男人鼻子哼了一聲。

「連公司都沒有了,哪來的社長。」他用沙啞的聲音嘟噥道。

加藤明白了,看來福田工廠倒閉了。

「我是警察,想問你點事情。」

福田皺起眉頭,歪了歪頭。

「就算還不起錢,也用不着警察來吧。從沒聽說過這種事情。」

「我想問的不是您的事,是以前曾在這裡工作的人。」加藤向前走了一步,「你還記着叫水原雅也的人嗎?」

福田那似乎被埋在皺紋里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

「那傢伙也出事了?」

「那傢伙也?另外還有誰?」

福田的鼻子又哼了一下。

「並沒指特定的誰。這麼不景氣的世道,失業的人可以乾的只有兩件事:或者干違法的事,或者等死。」福田拖着腿慢慢地走過去,坐在了滿是灰塵的椅子上。「那傢伙幹什麼了?」

「現階段只是發現有可能與某個事件有關。但是,當我去找他調查的時候,本人已下落不明了。所以我才來到這裡。」

「那傢伙是不是也被催款人追得四處逃竄呢。」

「最近他跟你聯繫過嗎?」

「怎麼可能呢。兩年前辭職後一直沒有聯繫。確切地說,是我把他辭退的。」福田從夾克衫的口袋裡拿出煙盒,但裡面已經空了,他煩躁地把盒子在手中攥癟了。

加藤把自己的香煙盒放到桌子上。

福田交替看着他的臉和香煙盒,然後把手伸向香煙。「謝了。」

「那個水原,是個怎樣的男人?」

福田美美地吸着煙。

「雖然待人冷漠,手藝卻無可挑剔。如果沒有他,我這兒會早倒閉一年。」

「什麼意思?」

「他什麼都能幹。車床活、研磨、焊接,樣樣精通。聽說是從關西漂過來的,應該受過嚴格的訓練。正因為有他這個人,其他的工人全被辭退了。儘管招人恨,可就是這種世道,沒辦法。」

「首飾加工呢?」

「首飾加工?什麼樣的首飾加工?」

「比如說做戒指或者項鍊什麼的。」

「我這兒不承接這樣的活。不過,如果想干也能幹,因為工具一應俱全。以前我們工廠是以銀製品加工為主。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哦,銀製品加工?」

「做過首飾、酒盅之類的東西。那種活需要技術。用一塊圓板,僅靠敲打來做成酒盅。不過,手藝最好的工人突然離開了,後來就不做了。」

「在銀製品加工方面,你的工廠有名嗎?」

「怎麼說呢,圈裡的人都知道吧。這些事情和雅也有什麼關係嗎?」

「雇用他的經過是怎樣的?」

「根本談不上什麼經過,沒那麼誇張。那人突然找上門來,希望我雇用他。」

「馬上就痛快地錄用他了?」

「是的。不,不對。」福田馬上改口了。手指夾着香煙,眼睛斜視着上方,「因為阿安突然不能用了,所以才雇的那傢伙。」

「阿安?不能用了?什麼意思?」

「他叫安浦,原來是這裡的工人。因為受傷無法工作了。被妓女刺傷了手,手指不能動彈了。對他本人當然是沉痛的打擊,對工廠的影響也很大。因為有一些機器只有阿安才會用。在這種世道下,如果無法按時交貨,馬上就會接不到訂單。」福田輕輕晃了晃肩膀,「不過,接不到訂單也是早晚的事情。」

「所以,為了擺脫困境就雇用了水原?」

「是這樣。剛才也說過了,他的手藝無可挑剔。可以說因禍得福,因為阿安出事我們工廠倒是向好的方向發展了。當然,這話可不能讓阿安聽到。」福田戀戀不捨地盯着快燒到手的煙蒂,然後在煙灰缸里捻滅了。

「水原在這裡時表現怎樣?」

「表現?什麼意思?」

「什麼事情都可以。關於水原,只要你記着的,希望能告訴我。比如說,他在和什麼樣的女人交往?」加藤走到福田近前,拿起了剛才放在桌子上的香煙盒,打開蓋對他說:「再來一根吧。」

福田抬頭看着加藤,又抽出一根香煙。見他叼上香煙,加藤從口袋裡取出打火機。福田的眼神中雖然充滿了戒備,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把香煙湊到火上。

「到底是什麼事件。那傢伙幹了什麼?」

「詳細情況不便說。可以先告訴你,和一個女人有關。」

「哦,女人?那傢伙人長得還不錯。」福田用力吸了幾口煙,「不過,在這裡時沒有提過。那傢伙話少,除了工作之外,幾乎和誰都不說話。」

「那麼,有沒有和他關係特別親密的同事?」

「別說關係親密了,估計還遭到了那幾個人的憎恨。正因為有他,其他人才沒活幹了。」

加藤點點頭。完全可以想像,水原雅也儘量避免和他人建立關係。因為一旦關係密切,自己的真正面目就有可能被人發現。

「能讓我看看車間嗎?」

福田眉頭緊鎖。

「當然可以,不過,沒有照明,機器也不能動。」

「沒有電嗎?」

「線路被掐斷了。為了避免有人擅自使用。」

「擅自使用?」

「意思就是不讓我們隨便用。這裡的一切都不是我的了,都屬於銀行。」福田吸完第二根香煙後,揉着腰站了起來。

正如福田所說,車間的燈已經不亮了。從窗戶里射入的一絲亮光,照出了一排排的加工機械。

「會越來越糟。」福田說。「這世道會變得更糟。因為那些只想着公飽私囊的傢伙在掌管國家,當然會是這個樣子。以前是老百姓地位高,所以問題總能解決。可現在不行了,努力也是有限度的。」

「水原總是在這裡工作嗎?」

「嗯,是的。」

「水原工作的時候,總有人在旁邊看着嗎?」

「根本用不着看。只要把圖紙給他,全都指示清楚後,剩下的就交給工人了。只要能按照要求做出東西,我就沒有任何意見。」

「那麼說,就算干別的事你也不知道?」

「啊?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在問,就算是水原用這裡的設備干別的事情,是不是別人都不知道?」

福田的臉上又浮現出警備的神色。他不耐煩地翻着白眼從下面抬頭看着加藤的臉。

「你是說那傢伙在這裡干別的事?」

「我想知道是否有這個可能性。」加藤也盯着對方的眼睛。

「這個嘛,如果想的話應該能做到。工作全都委託給了工人。根據需要,用哪台機器都可以。雖然有幾名工人,但大家都不留意別人在幹什麼。」

「你剛才說把水原之外的工人都辭退了。那麼說,後來這裡就是水原的天下了。在這裡可以隨心所欲。」

福田什麼也沒說,只是歪了歪嘴。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聲響。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瘦小女人提着便利店的袋子站在那裡。

「來客人了?」女人問。

「不是,是刑警。」福田答道。

「刑警……」那女人像是福田的妻子,她用混雜着膽怯的目光看着加藤。

加藤沖她笑了笑。「我是來打聽以前在這裡工作的水原的情況。」

「啊,你說阿雅……」她這才放心了,交替看了看加藤和丈夫。「這麼說來,兩個月前剛來過吧。」像是在徵求福田的同意。

「來過?兩個月前?」加藤凝視着她的臉。「水原來過了?」

或許因為語氣過於尖厲,她的臉上重新浮現出膽怯的神色,縮了縮下巴小聲說:「嗯。」

「真的嗎?剛才怎麼沒有提到?」加藤回頭看了看福田。

「是這樣嗎?」福田有點慪氣似地嘟噥着。並不正眼看加藤。

加藤把目光又轉回到他妻子身上。她像是在後悔自己多嘴了。

「水原來幹什麼了?」

「沒什麼……。只是來看看。——是不是?」她對自己的丈夫說。

「因為碰巧來這附近,順便過來打個招呼。稍微聊了幾句,馬上就回去了。」福田說。

「噢。」加藤抱起胳膊,比較着兩個人。福田依然把臉扭向一邊,而他妻子則低着頭。

「福田太太。」他喊道。她嚇了一跳似地身子一動,抬起了頭。

「可以占用您點時間嗎?」加藤丟下這句話,沒等對方回答就先走出了工廠。然後又穿過事務所,打開了入口的門。

不一會兒,福田的妻子惴惴不安地出現了。

「咱們到外面說吧。」加藤把她帶到了外面。

她嚇得哆哆嗦嗦。在昏暗中也能看出她的臉色變得煞白。

「您丈夫像是在隱瞞什麼。水原來的時候,有沒有發生奇怪的事情。」

「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她發覺加藤正在注視自己,顯得有些狼狽。「不是撒謊。所以,就算您說我丈夫在隱瞞什麼,我也想不出是什麼事。我覺得水原來過的事根本沒有必要隱瞞。」

看上去她並不像在撒謊。

「水原來有什麼事嗎?」

「這個……不太清楚。他和我丈夫在車間裡說的話。」

「當時你沒在場?」

「我只是給他們端了茶。」

「水原回去後,沒問您丈夫他這個時候來還有什麼事?」

「這個……」福田的妻子低下頭,說話吞吐起來。

「太太,如果您知道什麼,最好現在就實話實說。」加藤告誡似地說,「如果現在隱瞞了什麼,也許日後會更麻煩。」

聽了加藤的話,她抬起頭,「麻煩……?」

「請告訴我實情。我不會為難你們。」

福田的妻子先看了看身後的動靜,然後開口說:

「我丈夫說把圖紙賣了。」

「圖紙?賣給水原了?」

她點點頭。

「是幾張以前加工過的產品圖紙……我丈夫說,在家裡放着也沒用,所以就賣了。」

「為什麼這時候水原又要買那些東西?」

「這是常有的事兒。」身後突然傳來了聲音。福田從事務所的門口走了出來。「圖紙中蘊含了各種技術。所以,如果工廠倒閉了,會有一大堆人來要圖紙。我們工廠也是,來買圖紙的不只雅也一個人。這樣做需要先得到客戶的許可,所以我都拒絕了。不過,雅也原來就是我們工廠的人,我覺得也不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所以就給他了。」

「賣給他的?」

「要了點錢。這是理所當然的——你快進屋吧。」福田對妻子說。她逃跑似地進了屋。

「賣給水原的是什麼圖紙?」加藤再次問福田。

「各式各樣的。因為我們曾加工過各種零部件。水原說,為了找到新工作,想把那些圖紙當做自己手藝的宣傳資料。可以了吧。水原只是那時來過。之後再也沒有見面,也沒有打過電話。也沒有問他的聯繫方式。儘管不知道那傢伙幹了什麼,可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福田開始不耐煩了。雖然加藤心中依然有疑問,可他覺得再問下去這個男人也不會說什麼了。

「是叫安浦吧。就是水原之前在這上班的工人。」

「那傢伙怎麼了……」

「能告訴我他的聯繫方式嗎?」

「阿安不認識阿雅。你去找他也沒用。」

「我有我的想法。」加藤取出了香煙盒子打開蓋子,送到福田的面前。

福田板着臉伸出了手,但那隻手還沒夠到煙的時候,加藤一把抓住了他的兩根手指頭。用力一捏,福田的臉立刻歪了。

「不要讓我太費事兒,我並沒那麼多時間,而且,也不一定總是保持好心情。」加藤笑着說,然後鬆開了他的手指。

福田把手抽了回去,揉着手指頭,再也不想去拿煙了,默默地走進了事務所。加藤叼了一根煙,點着了火。

圖紙……?

水原雅也究竟為了什麼來買那東西呢?不可能是福田說的理由。水原有新海美冬這個搭檔,就算找不到工作,也不會馬上對生活有影響。

和隱秘行蹤的事不可能沒有關係。難道水原雅也想用這些圖紙幹什麼事兒嗎?

還有一件讓加藤在意的事情。

水原雅也來這個工廠難道純屬偶然?會不會是因為這裡曾是有名的銀製品加工廠,所以判定這裡的環境適合首飾加工呢?勿容置疑,這對新海美冬來說正合適。

福田說,因為前任者受傷了,所以才突然雇了水原。這難道是偶然?真的會如此巧合?

被妓女刺傷了手,手指不能動了——。

這事有些可疑,那個妓女究竟是什麼人?

福田從事務所里走了出來。加藤把香煙扔到腳下,用腳踩滅了。

「因為最近一直沒有聯繫,也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那住。」福田遞給他一張字條。

加藤瞥了一眼,然後放到了上衣口袋裡。

「你說被妓女刺傷了。安浦認識那個女人嗎?」

福田鼻子哼了一聲。

「在大街上撿的女人。不知道是什麼人。在酒店被灌了安眠藥,不光錢被拿走了,最後還被刺傷了。警察也不會認真搜查那種事件。安浦曾發感慨,說警察不把自己當回事兒。」

「為什麼手會被刺呢?」

「這個嘛,這要問那個女人了。」

加藤點了點頭,對福田說:「打擾了。」福田臉拉得老長,那表情像在說再也不想見面了。

離開福田工廠後,加藤開始發揮想像力。一個工人被偶遇的女人刺傷了,取而代之水原雅也被雇用了。而且,那裡對水原和美冬來說是最合適的工廠。難道這些可以簡單地歸結為巧合嗎?

又覺得不太可能。就算是那個女人,也不至於這樣做吧。

不過,加藤馬上打消了剛才的想法。他邊走邊搖了搖頭。

那個女人的話也許會。正因為是那個女人,才會這種事情都幹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