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第四章 · 二 線上閱讀

他率領巡邏隊爬上山丘,看見汽車敞着頂篷停在別墅門前,臥室里透出孤寂的燈光,但是沒有人來應門。於是他們撞破側門,在月食的殘光中挨個察看了房間。「房間裡的東西都像是浸在水裡。」鎮長向我講道。巴亞爾多·聖羅曼毫無知覺地躺在床上,與那個禮拜一凌晨普拉·維卡里奧看見他時一樣,依然穿着考究的褲子和絲質襯衫,只是沒有穿鞋。地上丟着不少空酒瓶,床邊還有幾瓶沒啟瓶蓋,但看不到任何食物的殘跡。「他當時酒精中毒很嚴重。」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對我說,他對巴亞爾多·聖羅曼進行了緊急搶救。幾個小時後他醒了過來,然而剛一清醒,他便儘可能客氣地將所有人轟出門外。

「誰都別煩我,」他說,「就連我爸爸也他媽的得給我滾蛋!」

鎮長向佩特羅尼奧·聖羅曼將軍發了緊急電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連最後一句也一字不落地做了引述。聖羅曼將軍應該是完全遵從了兒子的意願,因為他本人沒有來探望,而是派了妻子和兩個女兒前來,隨行的還有兩位年長的女士,似乎是她妻子的姐妹。她們來時乘坐的是貨船。為了哀悼巴亞爾多·聖羅曼的不幸,他們穿着裹至脖頸的喪服,披散着長發。上岸之前她們脫掉了鞋,赤腳踩着正午滾燙的沙土穿過街道,向山丘走去。她們揪着頭髮,放聲哭號,尖銳的聲音像是在歡快地叫喊。我看着她們走過瑪格達萊納·奧利維家的陽台,我記得自己當時想,這樣的悲痛只能是偽裝,為了掩飾更大的羞恥。

拉薩羅·阿龐特上校陪她們走進山丘上的別墅,隨後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騎着出診時騎的母騾也上了山坡。等陽光不那麼刺眼的時候,鎮政府的兩個男人用一張拴在木棍上的吊床把巴亞爾多·聖羅曼抬了出來。他身上蓋着一條毯子,連腦袋也蒙住了,後面跟着那群哭號的婦人。瑪格達萊納·奧利維以為他已經死了。

「上帝啊!」她嘆道,「真是他媽的浪費!」

他又一次醉得不省人事,不過確實難以相信被抬走的是個活人,因為他的右臂一直拖在地上。他母親將手臂放回吊床上,可它馬上又垂下來,就這樣他在地上留下一道痕跡,從懸崖邊一直延伸到輪船的甲板。這就是他最後留給我們的東西:對受害者的記憶。

別墅被遺棄在山丘上。我和我的弟弟們放假回家時,常常在喧鬧的夜晚爬上山丘去看看這棟房子,每次都會發現裡面值錢的物件越來越少了。有一回,我們找到了安赫拉·維卡里奧在新婚之夜派人從母親那裡取來的手提箱,不過誰也沒有在意它。裡面裝的不過是女人的衛生用品和化妝品。直到多年以後,安赫拉·維卡里奧告訴我為了瞞過丈夫,別人教給她一套產婆用的老辦法,我才知道那些東西的真正用途。她的婚姻只維持了五個小時,那隻手提箱是她留在新房裡唯一的痕跡。

過了些年,當我為撰寫這篇報道回到故鄉搜尋最後的證據時,我發現連約蘭達·德希烏斯在這裡度過幸福生活的痕跡也都消失了。雖然拉薩羅·阿龐特上校下令嚴密看管這棟別墅,但裡面的東西還是慢慢地不翼而飛,包括那個裝有六面穿衣鏡的衣櫃。當初衣櫃因為大得抬不進門去,還是由來自蒙帕斯的精工巧匠在屋子裡組裝的。鰥夫希烏斯喜出望外,認為那是他亡妻的陰魂來取走了原本屬於她的東西。拉薩羅·阿龐特上校還為此奚落過他。然而有一天晚上,為了解釋家具為何神秘失蹤,上校突發奇想舉行了一場招魂彌撒。約蘭達·德希烏斯的陰魂用她的筆跡證實,是她取走了以往幸福生活中的物件,去裝飾死後的陰宅。別墅開始破敗。門前新婚夫婦的轎車漸漸散了架,最後只剩被風吹雨淋的殘破車身。許多年沒有聽到過轎車主人的消息了。預審報告上有他的一段聲明,但是簡短而程式化,像是為履行手續而在最後一刻被人說服寫下的。我只嘗試着跟他接觸過一次,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後。他帶着敵意接待了我,拒絕向我提供任何信息來澄清他在這場悲劇中扮演的角色。說實話,就連他的家人了解得也不比我們多,他們不明白巴亞爾多·聖羅曼跑到這個邊遠的小鎮做什麼,除了跟一位素未謀面的姑娘結婚,看不出有其他的理由。

關於安赫拉·維卡里奧,我卻能不時地聽到些消息,因此她的形象在我的頭腦中被理想化了。我的修女妹妹有一段時間在上瓜希拉傳教,想勸說最後幾個偶像崇拜者皈依天主教。她常有機會住在那兒和安赫拉·維卡里奧閒談,安赫拉的母親總想讓女兒在這座飽受加勒比海的鹽分烘烤的荒村里了卻餘生。「你的表妹問候你呢。」我妹妹常常告訴我。最初那幾年,瑪戈特也去拜訪過幾次,她告訴我,維卡里奧一家購置了一棟結實的房子,有一座寬敞的後院,時有海風吹過。唯一一個缺點就是在漲潮的夜晚,海水會從廁所倒溢進來,天亮時魚兒常在臥室里活蹦亂跳。那段時間見過安赫拉·維卡里奧的人都說,她總是專注地伏在繡花機前勞作,技藝越發精湛,而且在忙碌中已經淡忘了過去的事情。

多年以後,我為了認識自己,過了一段漂泊不定的生活,在瓜希拉一帶的鄉間售賣百科全書和醫學書籍。我偶然來到那個沉悶的印第安村落。村子裡有一棟房子朝向大海,窗邊一個女人正在機器上繡花。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她穿着半身喪服,戴着銅絲眼鏡,淡黃色的頭髮已有些花白,頭頂上掛着一隻鳥籠,金絲雀在籠子裡唧啾個不停。見到她坐在窗前這幅田園詩般的景象,我真不願相信她就是我認識的那個女人,因為我不願承認生活最後會淪落得與拙劣的文學作品如此相像。但那分明是她,那場悲劇發生二十三年後的安赫拉·維卡里奧。

她像往常那樣,把我當作遠房表兄迎進門來,很有見地地回答了我的問題,而且不乏幽默。她是那樣成熟聰慧,真難以相信她就是當年的安赫拉。最讓我吃驚的是她最終對自己生活的理解。幾分鐘過後,我覺得她並不像初見時那樣蒼老,反倒和記憶中一樣年輕,但與那個二十歲時被迫毫無感情地嫁人的少女全無相似之處。她母親已經年邁,接待我時仿佛我是個惹人嫌惡的幽靈。她拒絕談論過去,因此我只能用她與我母親交談中的隻言片語以及我殘存的記憶補全這篇報道。她竭力想把安赫拉·維卡里奧變成活死人,但是女兒沒有讓她如願以償,因為她從不把自己的不幸當作秘密。恰恰相反,如果有人願意了解,她可以毫不避諱地將全部細節娓娓道來,只有一點除外,那就是究竟是誰、以什麼方式、在何時傷害了她。沒有人相信真的是聖地亞哥·納薩爾乾的。他們屬於毫不相干的兩個世界。從沒有人見過他們倆在一起,更不要說單獨相處。聖地亞哥·納薩爾很高傲,不可能注意到她。「你那個傻表妹。」不得不跟我談到她時,他總會這麼說。況且,正如我們當年說的,聖地亞哥·納薩爾像一隻捕獵雛雞的老鷹。他跟他父親一樣,總是獨來獨往,牧場裡任何一位任性的少女都是他獵取的對象,但是在小鎮上卻沒見過他和誰關係曖昧,除了跟弗洛拉·米格爾中規中矩的交往,以及與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長達十四個月的瘋狂戀情。最廣為流傳或許也最險惡的說法認為,安赫拉·維卡里奧是在保護某個她真心愛慕的人,而選中聖地亞哥·納薩爾這個名字,是因為她認定自己的兩個哥哥絕不敢冒犯他。我也想套出實情,因此在第二次拜訪她時早早準備了一番說辭,然而她幾乎沒有從繡花機前抬起雙眼,就駁回了我的話。「別兜圈子了,表兄,」她對我說,「就是他。」

其他一切她都可以毫無保留地講出來,包括新婚之夜的那場災難。她告訴我,她的幾位女伴教她如何在床上把新郎灌得爛醉如泥,如何裝得十分害羞好讓他把燈關上,又怎樣用明礬水濯洗下身以偽裝貞潔,怎樣把紅汞藥水染到床單上,以便第二天晾到新居的庭院裡。然而,有兩件事這些拉皮條的女人未曾考慮到:一是那晚巴亞爾多·聖羅曼堅持不肯多喝,二是安赫拉·維卡里奧由於母親的嚴加管教,內心依然保持着純良正直。「她們教我的事,我一件也沒有做。」她對我說,「因為我越想越覺得那一切太下作,不該那樣對待任何一個人,更何況是那個不幸娶了我的苦命人。」於是她在燈光明亮的臥室里脫得一絲不掛,拋開了已經摧毀她的生活的種種恐懼。「非常簡單,」她對我說,「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去死。」

她毫無羞愧地講述自己的不幸,實則是為了掩飾另一種不幸,那真正的不幸灼燒着她的五臟六腑。在她向我吐露之前,任何人都不會想到,巴亞爾多·聖羅曼在把她送回娘家的那一刻,就永遠地留在了她心上。那對她是致命的一擊。「媽媽動手打我的時候,我突然開始想念他。」她告訴我。抽打仿佛不那麼疼了,因為她明白那是為他而受的苦。躺在餐廳的沙發上抽泣時,她還在想着他,連她自己也有些驚訝。「我不是因為挨了打才哭的,跟所有那些都沒關係,」她告訴我,「我是為他而哭。」母親把蘸着山金車酊的紗布敷到她臉上時,她仍在想念他;甚至當聽到街上喧嚷嘈雜,鐘樓上鐘聲大作,母親進門來告訴她可以去睡覺了,因為最壞的事情已經過去時,她還一直想着他。

她不抱任何幻想地思念了那個人很久,直到有一次陪母親到里奧阿查的醫院檢查眼睛。她們路過港口賓館,因為與老闆相熟,普拉·維卡里奧便走進去在吧檯要了一杯水。她背對着女兒喝水時,安赫拉·維卡里奧在大廳的組合鏡里瞧見了自己的心上人。她深吸一口氣轉過頭去,看見他擦身而過卻沒有發現自己,然後目送着他走出了賓館。她心碎地回過頭來看了看母親,普拉·維卡里奧已經喝完那杯水,用袖子抹抹嘴唇,戴着新眼鏡站在吧檯前朝她笑了笑。從那笑容里,安赫拉·維卡里奧有生以來第一次看清了真正的母親:一個可憐的女人,全心崇信着她自身的缺陷。「都是狗屎。」她自言自語道。她心煩意亂,回家時放聲唱了一路,進門就撲倒在床上,一連哭了三天。

她就此重生。「我為他發了瘋,」她對我說,「徹底地發了瘋。」她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在大海潮湧間能聽見他的呼吸,半夜躺在床上因為感覺到他滾燙的身體而驚醒。那個周末,她片刻也不得安寧,提筆給他寫了第一封信。那是一封中規中矩的便箋,她在信上告訴他,看見他走出了賓館,如果他也看見了她,她會很高興的。她坐等回信,卻不見音訊。過了兩個月,她等得累了,便又寫了一封與上次一樣含蓄的信,似乎只是為了責備他沒有禮貌。六個月之後,她寄出了六封信,都沒得到回音,但她安慰自己說他肯定全收到了。

安赫拉·維卡里奧第一次成了自己命運的主人,她發現原來愛與恨是一對同消共長的激情。寄出的信越多,她情感的熾焰就燒得越旺,對母親那令人快慰的怨恨也就越發強烈。「看見她,我胃裡就直翻騰,」她告訴我,「可每次又總讓我想起他。」被退婚後的生活就像單身時一樣乏味,她常跟女友們一起用機器繡花,就像從前疊紙鳥、用碎布做鬱金香一樣,不過等母親就寢後,她就躲到房間裡寫那些毫無指望的信,直到天亮。她變得頭腦清醒,自信篤定,不僅成了自己意志的主人,還重新變成只屬於他一個人的處女。除了自己,她不再承認任何權威,除了自己的痴念,她不再受任何他物驅遣。

她在半生的時間裡,每個星期都要寫信。「有時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邊說邊露出一絲微笑,「但一想到這些信他都收到了,也就知足了。」一開始是訂婚男女的信箋,後來變成秘密情人的字條、一見傾心的愛侶噴灑香水的卡片、討價還價的備忘錄、愛情記錄,最終成了被拋棄的妻子謊稱身患重病強迫丈夫歸來的責難書。一天晚上,她心情不錯,墨水灑在了寫完的信上,她不僅沒有撕毀,還添上一句附言:「為了證明我的愛,隨信寄上我的眼淚。」有些時候她哭累了,也嘲笑自己的瘋狂。郵差換了六撥,她每次都把他們變成自己的同謀。她唯一沒有想過的就是放棄。然而,他似乎對她的狂熱毫無知覺,她的信像是寫給了一個不存在的人。

第十個年頭一個多風的清晨,她突然感到他赤·裸着躺在她的床上,這種真實而清晰的感受將她驚醒。於是她給他寫了二十頁熾烈奔放的信,毫不羞怯地講述了自那個不祥的夜晚以來在她心中慢慢潰爛的苦楚。她講起他留在她身上的永難消除的傷痕,他舌尖的鹹味,他那非洲人般的陽具侵入她身體時的熾熱。禮拜五她將這封信交給女郵差,這位郵差每禮拜五下午來陪她繡花,然後將信件收走。她相信最後這一次放縱肯定能終結她的痛苦。但是仍舊沒有回信。從那時起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是寫給誰的,卻依然持續不斷地寫了十七年。

八月的一個午後,她正和女友們一起刺繡,忽然聽見有人走到門外。看也不用看,她便知道是他來了。「他胖了,頭髮開始脫落,看近處的東西也要戴上老花鏡了,」她對我說,「可那是他,媽的,是他啊!」她感到心慌意亂,因為她知道他眼中的自己一定像自己眼中的他那樣衰老,而她覺得,他心中的愛意未必像她的愛那般堅韌。他身上的襯衫被汗水浸透了,就像第一次在晚會上與她相遇時那樣;他還是繫着那條皮帶,挎着那隻鑲有銀飾、如今接口已脫線的牛皮背囊。巴亞爾多·聖羅曼向前邁了一步,沒有理會旁邊那幾位詫異的女友,將背囊放在繡花機上。

「好吧,」他說,「我來了。」

他帶來的一隻行李箱中塞滿了準備留下來穿的換洗衣物,另一隻一樣的箱子裡裝着她寫給他的近兩千封信。信件按照日期碼放得齊齊整整,每一捆都用彩色綢帶系好,一封也沒有拆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