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第四章 · 一 線上閱讀

查驗傷口不過是殘忍的屍檢程序的開始。由於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不在,卡門·阿馬爾多神父只好代替他動手。「就好像在他死後,我們還要再殺他一次。」在卡拉菲爾隱居的老神父告訴我,「可那是鎮長的命令,那個野蠻人下的命令,無論多麼愚蠢也不得不執行。」這樣的安排很不妥當。那個荒誕的禮拜一,阿龐特上校在一片混亂之中給省長發了緊急電報,省長授權他在預審法官到達之前安排初步的司法程序。鎮長以前是部隊指揮官,對司法毫無經驗,但是向內行的人請教該從何下手,他又覺得有失顏面。頭一件讓他傷神的事就是驗屍。克里斯托·貝多亞是醫學院的學生,但他因為和聖地亞哥·納薩爾交情深厚推辭了這樁差事。鎮長想將屍體冷藏保存,等到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回來,但是找不到盛得下人的冰櫃,肉市上唯一一台尺寸合適的又出了故障。屍體停放在廳堂中間一張狹窄的鐵床上,暴露於眾人的目光下,與此同時一口供有錢人用的棺材正在趕製中。臥室的電扇全搬了出來,還從鄰居家借來幾台。但是太多人急着跑來觀看屍體,於是不得不移開家具,摘掉鳥籠,卸下栽種歐洲蕨的花盆,即便這樣,廳堂里仍舊熱得不堪忍受。另外,狗嗅到了死人的氣味也紛紛躁動起來,攪得氣氛更加惶惶不安。自從我走進屋裡,狗便狂吠不止,那時候聖地亞哥·納薩爾還伏在廚房地板上,沒有咽氣。我看見迪維娜·弗洛爾大聲哭喊,揮着木棍想把狗趕跑。

「幫幫我,」她朝我嚷道,「這些狗要吃他的腸子。」

我們把狗鎖進牲口棚里。普拉西達·利內羅後來吩咐人把它們弄到更遠的地方,等遺體下葬再放回來。但到了晌午,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狗竟從那地方鑽出來,瘋狂地竄進屋裡。只有這一次,普拉西達·利內羅發起火來。

「該死的狗!」她嚷道,「把它們全宰了!」

人們照她的吩咐立刻動手,房子裡安靜下來。直到那時,屍體還沒有出現令人擔心的狀況,面容完好無損,仍舊保持着唱歌時的表情。克里斯托·貝多亞將內臟塞回原處,用亞麻布條將屍體包紮好。然而到了午後,傷口開始滲出糖漿色的液體,招來不少蒼蠅。嘴邊出現一塊紫斑,像水中的雲影一樣緩緩擴散,一直蔓延到髮根。那張向來溫和的面孔透出一副險惡的表情,死者的母親將一塊手絹罩在他臉上。阿龐特上校明白不能再等了,他吩咐阿馬爾多神父動手解剖。「總比過一個禮拜再把他刨出來要強。」他說。神父在西班牙薩拉曼卡大學學過醫學,念過外科,但是沒有結業就轉入了神學院,連鎮長都知道,神父的屍檢報告缺乏法律效力。即便如此,他依然要求神父照他說的做。

屍檢簡直是一場屠戮,在鎮上的公立學校里進行,一位藥劑師幫忙做筆錄,還有一個放假在這兒的醫學院一年級學生從旁協助。他們手頭僅有幾件做小手術的器械,其餘全是手工工匠的傢伙。不過,儘管屍體被破壞得非常嚴重,阿馬爾多神父的驗屍報告似乎仍是準確的,法官把它作為有效材料納入了預審報告。

聖地亞哥·納薩爾身上的眾多刀痕里,有七處致命傷。從正面深深砍入的兩刀幾乎將肝臟削碎。胃部發現四處傷口,其中一處非常深,將胃完全刺穿,還扎破了胰臟。結腸被刺了六個小孔,小腸上也有多處創傷。背部只挨了一刀,落在第三節腰椎骨上,穿透了右腎。腹腔內有大量淤血。在爛泥般的胃內容物里,發現了一枚卡門教派的金質聖母紀念章,那是聖地亞哥·納薩爾四歲時吞進肚裡的。胸腔有兩處被刺穿:一處在右側第二根肋骨下,傷及肺部;另一處貼着左側腋窩。此外,胳膊和手上還有六道輕傷,右側大腿和腹部肌肉被橫砍了兩刀,右手掌上有一道很深的刺痕。報告上寫着:「像是受難耶穌的傷痕。」他的大腦比正常的英國人重六十克,因此阿馬爾多神父在報告中寫道,聖地亞哥·納薩爾聰慧過人,本該前途無量。但是他在文末的注釋中補充說,死者肝臟腫大,是肝炎治療不善所致。「換句話說,」神父告訴我,「無論如何他也活不了幾年了。」狄奧尼西奧·伊瓜蘭醫生確實在聖地亞哥·納薩爾十二歲那年為他治療過肝炎,回想起那份驗屍報告,醫生很是憤慨。「只有神父才這麼愚蠢,」他對我說,「永遠也無法讓阿馬爾多明白,我們熱帶地區的人比西班牙加利西亞人的肝臟要大。」驗屍報告總結說,死亡的原因是大出血,七處致命傷中的任何一處都足以造成這種結果。

屍體交還回來時完全變了模樣。腦顱被環鋸術鋸碎了一半。死後依然令人心動的面容,眼下已經難以辨認。更糟糕的是,神父將破碎的腸子全部掏了出來,後來竟然不知該如何處理,只好對着它們氣惱地禱告了一番,然後全部扔進了垃圾桶。最後幾個在學校玻璃窗邊圍觀的人也沒了興致,助手則昏厥過去。至於拉薩羅·阿龐特上校,他曾經目睹並製造過多場鎮壓性的大屠殺,但在經歷了這件事之後,不僅研究起招魂術,還成了素食主義者。那具空皮囊里填滿了碎布和生石灰,被細麻繩和縫包針粗粗地縫合,當我們將它裝進鋪有絲緞的新棺材時,屍身險些沒散開。「我以為這樣能保存得更久一些。」阿馬爾多神父告訴我。結果事與願違,我們不得不在黎明時將他草草埋葬,因為屍體的狀況越來越糟糕,屋裡已經存不住了。

陰沉的禮拜二就這樣開始了。令人窒息的一天一夜過後,我不敢獨自睡去。於是我試着推了推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的門,所幸她沒有插門閂。掛在樹枝上的中國燈籠還沒熄滅,設作舞場的庭院裡燃起幾叢篝火,上面架着煙氣蒸騰的大鍋,混血姑娘們正將尋歡作樂的衣裙染成喪服。我看見瑪利亞·亞歷杭德里娜·塞萬提斯像往常一樣,天亮時還沒睡下,也像往常一樣,只要家裡沒有陌生人她就一絲不掛。她用土耳其女人的姿勢盤腿坐在女王床榻上,面前擺着巴比倫風格的大淺盤,裡面盛着各種吃食:嫩牛排、清燉雞、豬肉裡脊、香蕉蔬菜拼盤,足夠五個人享用。無節制的饕餮是她表達哀傷的唯一方式,我從沒有見過她如此悲痛。我和衣躺倒在她身旁,幾乎沒有說話,也用我自己的方式哀悼着。我想起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悲慘命運:他不僅死了,而且身軀已經支離破碎直到最後毀滅,命運就這樣收繳了他二十年的幸福生活。我夢到一個女人抱着一個小女孩走進房間,女孩一刻不停地咀嚼着,嚼得半碎的玉米粒紛紛掉在女人的胸罩上。那女人對我說:「她這樣嘎吱嘎吱地嚼,像只瘋狂的五子雀,有點像竊笑,有點像切割。」我突然感覺到一隻手正焦急地解着我的襯衫紐扣,聞到躺在身後的那隻充滿愛·欲的母獸散發出危險的氣味,我覺得自己正陷入她那流沙般的溫存所帶來的快樂中。但她突然停住了,退到旁邊咳嗽了一聲,遠遠離開了我。

「不行,」她說,「你身上有他的氣味。」

不僅是我,那天的一切都散發着聖地亞哥·納薩爾的氣味。維卡里奧兄弟也聞到了,他們被關在牢房裡,鎮長正琢磨該怎樣發落他們。「無論怎麼用肥皂和絲瓜瓤搓洗身體,都沒法去掉那股氣味。」佩德羅·維卡里奧對我說。他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可還是無法入睡,因為剛一睡着,那場兇殺案就會在夢中重演。巴勃羅·維卡里奧快要老去時,曾想向我解釋那一天對他而言如何漫長。他脫口而出道:「就像比平時清醒兩倍。」這句話讓我明白,頭腦清醒是他們關在牢房裡最難以忍受的事情。

那是間三米見方的牢房,高處的天窗上裝着鐵欄杆。房間裡有一個簡易馬桶,一個放着臉盆和水罐的洗漱架,兩張鋪着草蓆的簡易床。這座牢房是阿龐特上校下令修建的,他曾說哪家旅館也比不上這裡有人情味。我弟弟路易斯·恩里克同意這個說法,因為有天晚上他和樂手們打架被關進牢里,鎮長仁慈地允許他挑一位混血姑娘一同過夜。那天早晨八點,維卡里奧兄弟逃脫了阿拉伯人的追殺之後,或許也是這麼想的。當時他們因完成了光榮的使命而感到欣慰,唯一令人焦慮的是那股揮之不去的氣味。他們要了幾大桶水、幾塊肥皂和絲瓜瓤,洗掉手臂和臉上的血污,又把襯衫洗乾淨,但還是睡不着。佩德羅·維卡里奧要來清洗劑、利尿劑,還有一卷消毒紗布,好為自己包紮,那天早晨他小便了兩次。然而,接下來的時間越來越難熬,氣味已經成了次要的事。午後兩點鐘,令人昏沉的熱浪快把他們融化了,疲憊至極的佩德羅·維卡里奧卻無法躺在床上,也累得站不起身。腹股溝的疼痛一直升到脖頸,他尿不出尿來,心懷恐懼地斷定自己這輩子再也睡不着覺了。「我十一個月沒有合眼。」他對我說。我非常了解他,知道那是實話。那天他咽不下午飯,而巴勃羅·維卡里奧從送來的食物里每樣吃了幾口,一刻鐘過後就像得了瘟疫似的腹瀉起來。傍晚六點,正在解剖聖地亞哥·納薩爾屍體的時候,鎮長被緊急叫走,因為佩德羅·維卡里奧堅持說有人給他哥哥下了毒。「我快成一攤水了,」巴勃羅·維卡里奧對我說,「我們總覺得是土耳其人耍了什麼花招。」到那個時候,簡易廁所已經溢了兩回,看守帶着巴勃羅往鎮政府的廁所跑了六趟。阿龐特上校在鎮政府瞧見巴勃羅·維卡里奧時,他正被守衛團團圍住,蹲在沒裝門板的廁所里。見他腹瀉得如此厲害,鎮長覺得下毒一說也並不荒唐。不過,這個說法很快不攻自破,因為已經確知,水和午餐都是普拉·維卡里奧送來的。然而,鎮長還是放心不下,他下令讓特殊警衛將囚犯押解到他家裡。預審法官趕到後,才將他們轉移到里奧阿查的監獄去。

不僅孿生兄弟感到恐慌,街上的人們也在議論紛紛。阿拉伯人要報仇的傳言並沒有消除,但是除了維卡里奧兄弟,沒有人想到他們會下毒。大家更願意相信阿拉伯人會等到夜晚,從天窗里潑進汽油,把兩個囚犯燒死在牢里。但這個說法沒有一點根據。阿拉伯移民從世紀之初在加勒比海沿岸的各個村鎮——包括那些偏遠閉塞的村莊落腳,一向安守本分。他們靠賣碎花布和集市上的便宜玩意兒來謀生,勤勞而虔誠,相互之間和睦融洽。他們只在族內通婚,進口小麥當口糧,在院子裡養羊,種植牛至和茄子。唯一能激發他們激情的便是玩紙牌。老一輩阿拉伯人仍舊操着故鄉的土語;第二代在家中也還鄉音未改;傳到第三代,就變成聽父母用阿拉伯語問話,而自己用西班牙語回答,只有聖地亞哥·納薩爾例外。因此很難想象,他們會突然改變溫良的秉性去殺人抵命,況且發生這樁兇殺案每個人都難卸責任。同樣地,沒有人認為普拉西達·利內羅一家會復仇殺人。雖然這個中道衰落的家族曾經強勢而好鬥,依仗家族姓氏的庇佑,還出過兩個在酒館裡肆意胡為的兇悍角色。

阿龐特上校聽了流言惴惴不安,挨門挨戶地拜訪阿拉伯人,至少那一次他得出了正確的結論。他發現他們迷惘、悲傷,家中的聖壇上擺放着表示哀悼的物品,甚至有人坐在地上慟哭,但沒有一個人懷有報仇的念頭。聖地亞哥被殺的那天清晨,阿拉伯人的反應不過是出於一時的激憤;連帶頭追趕兇手的人都承認,即便抓住了他們也不外是痛打一頓。不僅如此,百歲的阿拉伯族母蘇薩娜·阿卜杜拉,還讓人用西番蓮花和苦艾煎了一種神奇製劑,治好了巴勃羅·維卡里奧的腹瀉,也讓他的孿生兄弟尿路通暢。從那時起,佩德羅·維卡里奧開始陷入失眠者的睏倦,而他剛剛康復的哥哥也無怨無悔地沉入第一場夢中。禮拜二凌晨三點,普拉·維卡里奧被鎮長帶去與兩個兒子告別時,他們就是這副模樣。

維卡里奧一家搬走了,包括兩個結了婚的大女兒和她們的丈夫,這是阿龐特上校的提議。他們離開時沒有人注意,因為鎮上的居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我們幾個尚未睡去的人正在那個無可挽回的日子裡給聖地亞哥·納薩爾送葬。根據鎮長的意見,事態平息之前,他們要先在外面暫住些日子,但是維卡里奧一家再也沒有回來。普拉·維卡里奧給被退婚的女兒頭上裹了一條圍巾,以免被人瞧見她的傷痕;還讓她穿了一身火紅色的衣裳,省得人們懷疑她在哀悼自己的秘密情人。這位母親臨行前懇請阿馬爾多神父給關在牢里的兩個兒子做懺悔,可是佩德羅·維卡里奧拒絕了,並且說服他哥哥相信他們沒有什麼可懺悔的。他們兩個被孤零零地留下來。轉移到里奧阿查的那一天,兄弟倆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他們堅信自己做得有理,不願意像家人那樣在夜裡被帶走,而是要在白天光明正大地離開。他們的父親龐西奧·維卡里奧不久便去世了。「良心上的痛苦壓垮了他。」安赫拉·維卡里奧告訴我。兩個兄弟被釋放後就留在了里奧阿查,距離家人居住的馬納烏雷只有一天的路程。普魯登西亞·科特斯去那裡嫁給了巴勃羅·維卡里奧,巴勃羅在父親留下的作坊里學會了打制金銀首飾的手藝,成了一名出色的首飾匠。佩德羅·維卡里奧沒有戀愛,也謀不到差事,三年之後又重新入伍,得了准尉的頭銜。一個明媚的早晨,他帶着巡邏隊哼着低俗的小曲,走進了游擊隊控制的區域,從此再無消息。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場兇殺案只有一個受害者,那就是巴亞爾多·聖羅曼。人們認定,悲劇的其他幾個主人公都已經帶着尊嚴,甚至是悲壯地承擔了命運指派的角色。聖地亞哥·納薩爾為他造成的凌辱贖了罪,維卡里奧兄弟證明了身為男子漢的尊嚴,而遭人誘騙的妹妹也恢復了名譽。唯有一個人失去了一切,那就是巴亞爾多·聖羅曼。「可憐的巴亞爾多。」之後許多年,他就這樣留在了人們的記憶里。然而,兇殺案過後,直到下一個禮拜六出現月食之前,沒有一個人想起他來。那天鰥夫希烏斯告訴鎮長,他看見一隻磷光閃閃的鳥撲扇着翅膀盤旋在他那棟舊宅的房頂上。他認為那是亡妻的靈魂來索回屬於她的東西。鎮長猛拍一下自己的腦門,不過這一反應跟鰥夫的幻覺沒有任何關係。

「該死!」他叫道,「我怎麼把那個可憐的傢伙給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