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大清:下部 第十章 新生 · 二 線上閱讀

「刷」的一聲,簾帳突然被扯了開來,日頭一下子照了進來。我眼前一刺,忍不住用手遮住了眼,「怎麼回事兒……」話還沒說完,人已被一股大力拉進了一個懷抱中,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想掙扎,可那熟悉的體味立刻就飄入了鼻中。我手一頓,顧不得被晃得金星亂冒的眼,忙抱住了胤祥,只感覺到他的頭深深地埋入了我的頸窩,「胤祥,怎麼了,你……」我話沒說完就頓住了,因為一股熱流正順着我的脖頸淌了下來……

我頓了頓,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地拍着胤祥的背部,他卻只是密密地攏着我,頭埋在我肩膀也不說話。我心裡隱隱地猜到了是為什麼,一時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有一種好像突然中了大獎,卻被告知在這段時間,中了獎要拿百分之九十去交稅的感覺。時機好像不太對。

屋裡的氣氛卻很安逸,只有一個自鳴鐘發出「咔嗒咔嗒」的搖擺聲,窗外的陽光薄薄的灑了進來,外屋也是一聲不聞。我也不想說什麼,只覺得上次這樣拍撫着胤祥的時候,好像還是十幾年前,他跟人干架的那個夜晚,那晚我的存在對於他來說,就是全部吧,想到這兒不由得心裡一陣溫暖。

感覺着胤祥好像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卻還是不抬頭,我不禁猜測着他是不是因為方才太過激動而不好意思抬頭看我,可不管他好不好意思,我的肩膀已經有些承受不住了。我翻了翻眼皮,笑說:「你最好是有什麼好消息告訴我,也不枉費我溫柔地拍了你這麼久。」

胤祥「哧」地一笑,一股熱氣直直地噴進了我脖領子,我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脖子,他順勢抬起了頭,手略微放鬆卻依然環着我,笑問了一句:「要不是好事兒,你又怎樣呢?」

我裝作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還好,雖然眼圈有些微紅,但眼裡的神采卻是我從沒見過的,有着滿足,有着喜悅,還有着更多的驕傲。我心裡不禁嘆息了一聲,我們那次大婚的晚上,胤祥也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卻沒有這樣驕傲的感覺,也許一個再出色的男人終還是需要兒女來證明他的「驕傲」吧,至少在這個朝代……

雖然心裡各種念頭兒翻攪着,我嘴裡卻只是笑着說:「要是不好,那就捶,雖然拍了半天已經有些累了,但這點子力氣還是有的。」胤祥咧嘴一笑,沒說話,只是又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起我來。

被他看得有些毛,我咽了口乾沫,剛要張口,胤祥突然伸長了手臂,一隻大手就那麼輕輕地覆在了我的腹部。感覺好像暖暖的,我下意識地去看他的手,他湊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兩個月了。」我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衝上了心頭,燙得仿佛心都疼了,眼淚卻刷地一下流了下來。

雖然方才已經猜到了,可現在親耳聽到,感覺是那麼的不同。我不想哭,卻仿佛身體裡所有的水分都變成了眼淚,就這樣不停地流淌着。胤祥拿手帕子擦了又擦,見還是止不住,乾脆將手帕扔到一邊兒,反過手來輕拍着我,嘴裡又習慣性地開始嘟噥着一些言不及義的安慰之語。

淚眼矇矓中,看着胤祥溫柔的臉,溫暖的眼,還有那輕柔的拍撫,我突然明白了過來,自己這麼多的眼淚,是在替他流着。這麼多年,胤祥心裡一定有太多哭不出來,又不能哭的眼淚了吧……

當我在胤祥的肩頭開始打嗝的時候,他的外衣已經被我的眼淚浸透了,有多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哭過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放縱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也變成了一種奢侈。

一塊手帕遞了過來,看着胤祥的笑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笑,伸手接過來抹了抹臉,又擤了擤鼻涕。

胤祥低笑着問了一句:「要不要洗把臉?」

我忙搖了搖頭,「不要,叫人笑話。」他輕笑了兩聲,也沒再堅持。哭過之後,心裡也清爽了起來,眼下能想到的問題立刻冒了出來,我忍不住轉頭往外屋看了一眼。

沒等我說話,胤祥已在我耳邊輕聲說:「你放心,娘娘既肯在她屋裡找太醫來診脈,心裡自然有數兒,更何況,原本叫的不是這個太醫。」我一怔,轉過眼來看向胤祥,他翹了翹嘴角兒,眼裡閃過了些什麼,又低聲說,「方才娘娘見你吐得這樣厲害,就打發了人,專門請的這個太醫來,這姓林的做了醫正,可是四哥保舉的。」

「唔——」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臉上也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一時間也想不清這之間的利害關係,或者說不想去深想。

「嗯哼!」屋外突然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咳嗽,我立刻就聽出是德妃的聲音,雖然她一直都有痰症,但這聲聽起來實在是刻意無比。

胤祥也站起身來,對我做了個安撫的眼神,我點了點頭,他轉身往屋外走去。聽着屋外傳來了低聲交談的聲音,我也沒有刻意去聽,心裡頭已壓了太多的事兒,不想再去猜東想西的,眼神卻情不自禁地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孩子嗎……

門口帘子一動,一個人低頭走了進來,我沒抬頭,只是緩緩地做了個深呼吸,心知肚明德妃一定會跟我說些什麼的。一抹冷笑情不自禁地浮上了嘴角兒,又忍不住摸了摸肚子,定了定神,才以一種可以稱之為毅然的表情抬起頭來向她看去……

一雙烏眸卻正正地撞進了我的視線,「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四爺踱了兩步,負手站立在了窗邊,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從頭到腳掃視了我一遍,眼光又落回了我的臉上,冷靜的眼,平淡的臉,被遮擋住的日光,在他臉上折射下了不明的陰影……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他的思緒仿佛並不在眼前,而是飄搖在一個我已無法觸及的地方。

屋裡安靜得好像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我低垂下眼睫,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再去與他對視。四爺的存在對於我而言,就像一道膝上的傷口,不論表面的皮膚看起來恢復得有多平滑,可一遇到陰天下雨或疲勞的時候,內在的傷處總是會隱隱作痛,而且會這樣伴隨一生。

午後的陽光漸漸西移,離床榻不遠處,四爺的身影被拉得有些歪斜,我下意識地盯着那道影子,看着它被拉得越來越長,也仿佛離我越來越遠……

「太醫囑咐過了,你要多休息。」四爺那冷靜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微微偏了臉,不想去看他,只覺得自己的嘴唇兒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你身子太虛,心血太虧,太醫已開了方子出來,切記按時服用……」聽着四爺乾巴巴地轉述,我心裡突然泛起一種奇怪的預感,仿佛這是一種告別,以後很難再有相見的感覺了。

按理說他不應該出現在這兒,這些泛泛的醫囑,不論誰來告訴我也用不着四爺他親自……思緒翻轉間,也不知道他說了多久,我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向立在窗邊的四爺,這才發現他已停了口。光影搖曳間,四爺的表情有些模糊,我下意識地眯了眯眼想看清楚。

四爺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他身後的原被擋住的日光一下子刺了過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眼睛猛地受了刺激,只覺得一些光點不停地在眼前飛舞,不禁伸出手去揉了揉。

我努力地想睜大眼睛看清楚,可滿眼的光影卻讓四爺的表情在我眼中依然模糊,恍惚中只看到了一雙仿佛如海浪拍岸般翻騰着萬千情緒的眸子。隱約間一隻修長的手抬了起來,微張的手指隔着空氣順着我臉部的輪廓,緩緩地滑了下去,一瞬間,我仿佛感覺那冰涼的手指,就在我頰邊掠過……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睜開,眼前的圖像仿佛是被拍打過的電視機,嘈雜的雪花一下子變得萬分清晰。四爺看向門外的眼,以及那淡淡的表情,都清楚地定格在我眼中,而方才那樣的火熱情緒好像從沒出現過似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耳邊卻傳來一句再淡漠不過的吩咐:「不管怎樣,你好自為之吧。」

我一怔,還來不及說什麼,四爺已轉身向屋外走去。眼看他伸手要去掀門簾,卻半截停住了,「我定會……」四爺突然極低地喃語了一句什麼。一個念頭突然電光火石般地劈進我心裡,儘管腦子裡還有些混亂,我猛地打斷了他的話,嘴裡恭敬卻也淡漠地說了一聲:「謝四爺關心,魚寧恭送四爺。」聲音清晰穩定。

四爺背脊硬了硬,微微地側了頭,卻終沒有回過頭來再看我一眼,就這麼站了一會兒,一掀帘子邁步走了出去。

門簾兒飄落的瞬間,德妃端坐在外屋暖榻上那有些單薄的身影兒現了出來。她臉色蒼白得仿佛有些透明,怔忡地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四爺出來,她作勢要站起身來,四爺向她走了過去。

屋外傳來了關門的聲音,顯然德妃和四爺離開了這間屋子,也許他們之間的交談不想再讓我聽到吧。愣愣地看了會兒不再飄動的帘子,我緩緩地調回了眼光,一時間只覺得方才四爺那仿佛火熱的眼光和冰冷的話語,不停在我胃中翻攪,剛想靠回軟墊,突然覺得自己的背脊有些酸痛,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挺着背脊,伸手先去後背揉了揉,這才再靠了回去。

我閉上了眼睛,方才的一幕幕走馬燈般從腦海中滑過,德妃、那拉氏、胤祥,還有四爺……看起來德妃原本對我是有什麼打算的,那拉氏也知道,而胤祥和四爺顯然也猜到了什麼,不然就不會有瑞寬那句我沒有聽明白的警告,可我突如其來的「喜訊」,顯而易見地打破了某種平衡,而德妃也改變了主意。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肚子,在外頭漂泊的那幾年,因為我身體虛弱,經期不准,福嬸兒曾請了兩個大夫來給我看診,雖然是鄉野大夫,但他們的答案基本趨於一致,那就是我的體質極寒,天生的氣血不足,總之一句話,不太容易受孕。

這些話的前半部分,以前來給我看診的太醫們都曾說過,可那最後一句,卻從沒傳進我耳朵,我忍不住咧了咧嘴,胤祥的笑臉在我腦中一閃而過……而四爺又和德妃做了什麼樣的承諾或者是交易呢,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想着四爺方才那奇怪的表現,我之前那種感覺越發地強烈起來,以後我可能再也看不見他了,方才他進來說那些沒什麼意義的話,仿佛就是一個告別,一個在德妃監督下的告別。

眼底不禁一陣酸澀,很熱,卻沒有半滴淚水流出來,只是覺得眼角兒漲漲的……我忍不住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雖然今天我和四爺進行了相識以來語氣最冷漠距離最遙遠的一次談話,但是卻感覺彼此的了解從沒有這樣深;所以我能理解他莫名的出現與冷漠的理由,他也一定明白我那時之所以會打斷他的原因……

我用力地呼了口氣出來,真想把所有壓在心頭的沉重,一股腦地傾瀉出去。眼睛有些酸痛,我伸手捏了捏鼻樑,突然覺得身下有些硌,到墊子下摸了摸,這才發現是一面小小的銅鏡,不曉得什麼時候被落在了這裡。

順手抽了出來,枝葉繁複的花紋覆蓋了整個鏡子,做工甚是精良。我下意識地照了照,不知怎的,腦中突然想起紅樓夢中的那個風月寶鑑,不知道會不會照個骷髏頭出來,「嗤——」我輕哼了一聲,好笑地搖了搖頭。

一張雖有些模糊卻很淡漠的臉孔映了出來,我不禁一愣,忽然發現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很像一個人,也是那樣淡淡的眼,平白的表情,是那麼熟悉……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慢慢地把鏡子放了下來,只覺得心裡堵得要命,原來那人不是天生的一副淡漠表情,他不哭不笑是因為他不能哭,也不能笑,就一如我現在……

我用手背覆住了眼,腦子裡仿佛被壓了塊醃菜的石頭,冰冷沉重卻什麼也不能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覺得不對,拿開手張眼看去,胤祥正默默地斜靠在門邊看着我。

靜靜對視了一會兒,胤祥突然咧開嘴沖我做了個鬼臉兒,我情不自禁笑了出來。剛要說話,卻看見胤祥的眼神轉到了我手中,我下意識地順着他的視線低頭一看,握着的銅鏡中,卻閃爍着一雙來不及收回的笑眼,忍不住用力握緊了鏡子。

「呼——」我輕噓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鏡子,抬起頭對一直盯着我的胤祥笑說,「我想回家,現在可以了嗎?」

胤祥微微一笑,邁步走了進來,我這才看見他手裡拿着一件貂皮外氅。他彎下腰幫我將外氅裹緊,一把將我抱了起來,這才對我笑說:「放心吧,娘娘說,讓你回家好好休養,一切有她。」他對我眨了眨眼,又低聲說,「別擔心。」我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這些日子的經歷讓我疲憊不已,我現在只想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那個唯一讓我感覺溫暖的……

胤祥抱了我剛要走,突然又停下了,我不禁有些奇怪,睜眼看向他,胤祥卻往床上看了一眼,轉眼笑問我:「那鏡子,你不要了?」我一頓,眼光不禁轉到了那面鏡子上,那淡漠的表情一滑而過……

我搖了搖頭,「不要了。」我頓了頓,清晰又堅定地說了一句,「本來就不是我的,不能要。」胤祥一愣,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只笑了笑,「這屋裡,除了你,沒什麼是我的。」

胤祥聞言一怔,「哈哈——」接着就放聲大笑,我的耳朵緊緊地貼着他的胸膛,感受着那無比熟悉的震動。胤祥低下頭來,眼中閃爍着愉悅的光彩,他低聲說了一句,「咱們回家。」

我點了點頭,「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