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大清:下部 第十章 新生 · 一 線上閱讀

年氏那聲呼喚之後,屋裡一下子安靜了起來,我覺得自己的脊椎仿佛被急凍了一下,動也不能動,隱約間似乎都能聽到關節間「嘎巴嘎巴」的聲響。一時間連想吐的感覺都沒有了,只有手指僵硬地攥緊了方才下意識抓住的那片衣袖,而四爺身上那淡淡的佛香味道卻在不經意間纏繞了過來……

過了一會兒,「寧兒?」胤祥在我身後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聽起來卻有些堵塞之意。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猛地驚醒過來,這才發覺屋裡靜得有些嚇人,不用抬頭我也猜得出眾人現在臉上的表情和心裡的盤算,腦子飛快地轉了轉,「哇」的一聲,我又吐了起來,不過這回卻是實實在在的「乾嘔」了。我的嘔吐聲仿佛是一個解咒的衝鋒號,屋裡原本僵直無聲的人們又都活動了起來。

就聽見德妃一邊吩咐人去給四爺取衣裳,一邊又命人去宣太醫,身後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響起。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臂先環了過來,我藉機鬆了手,依入了胤祥懷中;不知誰遞了塊手帕子給我,我順勢接過來捂住了嘴。一轉眼間,看見那雙修長的手在空中停了停,就緩緩地收了回去,身旁一陣香風掠過,年氏和李氏已靠了過去,半蹲下身要去幫四爺收拾。

四爺站起身來,揮退了一旁的李氏和年氏,略躬了躬身,「娘娘,恕兒子失儀,先換了衣裳再來給您請安。」四爺慢聲說了一句,音調一如既往的低緩卻吐字清晰。

「快去吧,那西屋裡暖和,穿得單薄些也不妨事兒,去那兒換吧。」德妃溫和地說了一句,語調中透着關心。

「是。」四爺應了一句。一旁的那拉氏只吩咐了李氏、年氏兩句,自己卻留在了這裡,鈕祜祿氏也沒動。眼看着四爺腳步欲往西偏房走去,不知為什麼又頓了頓,這才往外走,李氏她們忙帶着丫頭跟了出去。我別轉了眼。

見我乾嘔不止,胤祥一邊輕輕地拍着我的背部,嘴裡一邊喃喃念叨些「別這麼用力,輕點兒……好了,好了,沒事兒了……」等等這樣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可聽起來卻很熨帖的話。

真的嘔吐固然是件難受的事情,可假裝嘔吐也好不到哪裡去,本來就覺得不舒服,又這麼折騰一下子,不一會兒我就覺得臉上熱得厲害,嗓子也干燒了起來。

「還愣着看什麼,快去外頭尋了翠雲,讓她去取我備用的衣裳來,她知道放在哪兒了。」那拉氏有些焦急的嗓音響了起來,一個小太監忙着答應了去了。

再吐下去就真成了表演了,若不是有方才的真吐墊底,估計這些人尖子們,早就看了出來,反正現在眾人的注意力都已經分散開來,氣氛已不若方才詭異,我捂着嘴咳嗽了兩聲,又做了兩個深呼吸,就抬起頭來想說話。

一抬頭正對上胤祥滿是擔憂的眼,英挺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見我看他,他卻迅速放鬆了表情,安慰地沖我笑了笑,「這會子覺得怎麼樣?」說完又扯了袖子,來擦我額頭上的汗。

我咧了咧嘴,「好些了,許是早上吃的不合適了,你別擔心。」話一出口,這才覺得嘴裡一股嘔吐過後的噁心味道。

「妹妹,給,快漱漱吧。」鈕祜祿氏不知什麼時候拿了一盅子茶來,這會兒子得了空,忙給我遞了過來。我趕緊說了聲多謝,沒等我伸手,胤祥早接了過來,先試了試溫度,這才送到我唇邊。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才湊了過去漱了幾口,早有那機靈的丫頭,捧了痰盂兒伺候在一邊。

我剛把手裡的茶杯遞出去,胤祥已不管不顧地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快走了兩步,將我放在了緊裡頭的暖榻子上。德妃本坐在桌旁,見狀也不禁一愣。原本我正不舒服,也沒想那麼多,可胤祥一起開身子,我的目光與德妃對個正着,我臉一紅,心裡卻一冷,德妃看了看我,又看了胤祥一眼,只微微笑了笑。

「福晉,衣裳奴婢已經取來了。」一個丫頭的聲音響了起來,鈕祜祿氏忙走了上去,伸手接了過來。

那拉氏轉了身對正偏身坐在我旁邊的胤祥笑說:「妹妹的衣裳也弄髒了些,一會兒太醫就過來了,看着也不好,再說穿着也彆扭,不如先換了乾淨的才是。」那拉氏頓了頓,又對德妃賠笑說,「娘娘,橫豎這飯在這兒是用不成了,不如您先回東暖閣,讓十三弟陪着您先說說話兒,他一個男人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

德妃微笑着點了點頭,胤祥低頭看了看我,我眨了眨眼示意無妨,他一笑,這才起身來對那拉氏略躬了躬身,「還是四嫂您想得周道,那就麻煩您了。」

那拉氏抿嘴一笑,「十三弟你還跟我客氣什麼。」

德妃站起身來,對我溫聲說了一句:「小心別再受風了,一會兒再來和我說話。」我忙低頭恭聲答應了。

胤祥扶着德妃往外走去,臨了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才去了。那拉氏和鈕祜祿氏帶着丫頭們上來幫我收拾,屋裡的空氣中還漂浮着嘔吐過後的味道,雖說我只吐了些清水出來,可畢竟不太好聞,我喃喃地道歉了幾句。

鈕祜祿氏撲哧一笑,「妹妹可別太客氣了,怎麼跟十三爺一個樣子。」

那拉氏一邊我幫收拾一邊笑說:「這才是夫妻呢,自然什麼都一樣的。」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我也乾笑了兩聲。

快弄完了的時候,德妃派個丫頭過來傳話,說是收拾好了就趕緊回東暖閣,一來那裡暖和,二來娘娘不放心,要親自看太醫診脈。那拉氏忙站起身來答應了。過去的女人穿穿戴戴的實在麻煩,饒是弄得簡單,也還折騰了一會兒。

那拉氏原本還要找兩個小太監抱了我過去,我忙推卻了,只說自己已經好多了,那拉氏也沒再堅持,只是和鈕祜祿氏一邊一個扶了我出門。我原本想拒絕,可仔細想想,不管她們是真的關心我還是只是做給他看的,總比那兩個壓根不管我的要好些,因此也就「弱不禁風」地任她們扶了我出去。

剛走到門口,已經有小太監來回,太醫已經候着了,四爺和十三爺正陪着德妃。他話音剛落,就聽裡面傳來年氏的一陣笑聲。我倒還好,那拉氏和鈕祜祿氏卻同時皺了眉頭,又都狀似不在意地瞅了我一眼,我只當做不知道。沒走了兩步,正要上台階,聽着裡面的德妃說了句什麼,聽不大清,只聽年氏玩笑着回了一句:「娘娘,您別太着急,肯定沒什麼大毛病,這女人吐了,除了腸胃不適就是有喜了,這才成婚,總不會是魚寧妹妹她……」

她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一個茶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也不禁愣住了,她說什麼,有喜……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猛一聽這消息仿佛是在說別人,心裡感覺一片空白,我嫁給胤祥已經多年了,從無任何消息。雖然一開始我並不想要什麼孩子,總覺得自己的出現如同一場夢,私心裡不想有着太多的牽絆,而當後來真的想要的時候,卻也沒有什麼結果,也不是不曾胡思亂想過,自己是否也如同項少龍般,於時空轉換間出了什麼問題……

「妹妹,咱們先進去吧,你剛才好些,別又吹了風。」身旁的那拉氏輕聲說了一句,語氣里卻有了幾分心不在焉。我扭頭看了她一眼,她略沖我笑了笑,就率先抬腳往屋裡走去,只是眼中有着掩不住的思疑揣測,臉上表情雖還鎮定,可卻連扶着我走都忘了,門口守着的小太監忙得掀起了門簾兒。

倒是一旁的鈕祜祿氏默默無聲地站立了一會兒之後,繼續扶着我往上走。我心裡一時間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是下意識地轉頭想對她笑笑,以示感謝,卻看見她正低着頭,眼光卻仿佛放在了我的腹部。

一進門,就覺得屋裡的空氣仿佛是一鍋放了太多調料的高湯,又熱又黏,五味雜陳。方才進了門去的那拉氏正賠笑着跟德妃說,我已經好些了云云。鈕祜祿氏放開了手,只默默地行了個禮,就自走到李氏、年氏身旁,侍立站好。

我還來不及去看眾人的表情,德妃已暖聲問道:「怎麼樣,你這會兒子可覺得好了些?」

我忙福下身去,「回娘娘的話,已然好多了,方才真是失禮了,擾了娘娘的席。」

德妃輕咳了一聲,「你這孩子,快起來,人都不舒服了,還在乎這些,來,過來給我瞧瞧。」

「是。」我應了一聲,正要站起身往前走,一陣虛弱猛地襲上了膝頭,身體不禁一晃,一個人影兒罩了過來,胤祥的大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寧兒,小心些。」胤祥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在努力克制着什麼,手熱得如同着了火,我不禁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眼眶一陣酸熱。若說方才聽年氏那樣信口一說,我還只是有些驚疑不定,那現在我寧願被人說婚前不檢點,也希望她所說的是真的。

沒走兩步就到了德妃坐着的暖炕前,胤祥小心翼翼地讓我坐好,又有些手足無措地想幫我整理,可手伸了伸終還是克制着縮了回去。他轉身往一旁的太師椅走去,我順勢看了一眼,一雙天青色的麂皮靴子瞬時映了眼帘,胤祥的腳停在了那雙靴子旁邊,他一撩衣襟兒坐下了。我不露痕跡地轉回了眼,稍稍吸了吸鼻子,這才抬頭看向德妃,心裡不禁一激靈,可又強自鎮定地與德妃對視。她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緩緩垂下目光瞟了一眼我的腹部,又抬眼看向我的臉。雖然是在看我,可她眼中卻有些迷離,仿佛一時間陷入了對過去什麼事情的回憶中去了。

對於德妃,一直有一份隱隱的畏懼存在於我心底,我對這個看似溫和的女人,向來是能躲就躲。可方才胤祥的表情卻給了很大的勇氣,我的手情不自禁地放在了肚子上,背脊卻挺得越發地直了。

屋裡眾人也都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種種揣測的目光,像X光機一樣,在我周身掃描着。估計年氏方才那番自以為是的笑話也都把她們驚到了,在這些女人眼中,我大概就是一隻不會下蛋的母雞,雖然我自己對於能不能的問題,也一直懷疑着,但我並不在乎。可方才那拉氏、鈕祜祿氏還有德妃的眼光、表情才讓我切身體會了,胤祥這些年所受的壓力和閒話,心裡不禁泛起類似於委屈的情緒,眼眶也越發地熱了起來。

德妃突然輕輕嘆了一口氣,眼神也漸漸恢復了清明,正與我的目光一對,她明顯地微微一愣。我雖不知道自己目光里到底包含了些什麼,但是為胤祥心疼的感覺超越了一切,我直直地看着德妃,臉上雖恭敬,眼光卻毫不退讓。

屋裡越發安靜了起來,就這麼過了會兒,德妃突然微微一笑,表情有些無奈又仿佛有些憐惜,只是看起來朦朦朧朧的,恍若罩了一層薄霧,並不真實。我情不自禁地怔了怔,眼看着她慢慢伸出手來拽過了我的手,手指有些冰涼,不緊卻令人不敢掙脫地握了起來。她用另一隻手在我手背輕拍了兩下,突然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你這孩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低低地吸了一口氣,不禁有些驚訝,除了康熙皇帝與我那次密談之外,德妃是第一個表現出在跟「茗薇」說話的人。底下也隱約傳來了一絲抽氣聲,我偏了眼去看,卻看見了那拉氏因為某些事情吃驚而張大的眼,她正有些呆愣地看着德妃。

我忍不住眯了眼,可沒等我再細看,她表情一滯已迅速地低下頭去,只是拿手帕子掩飾地沾了沾唇邊兒。我不經意卻快速地調轉了眼,正好看到德妃從那拉氏身上收回的目光,眼底的壓力一如她同我「談心」的那次,我忍不住手心一涼,冒了些虛汗出來。

德妃表情如常,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發生,手還是牢牢地握着我的。她正要開口,門口帘子一掀,一個中年太監走了進來,一個千兒打下去,「奴才何義給德主子請安,太醫已經候着了,您看……」

德妃點了點頭,「起來吧,今兒是哪位太醫當值呀?」

那太監一躬身,「回主子話,是太醫院醫正林德清。」

「唔。」德妃揮了揮手,「你去讓他來吧。」又回頭對我笑說,「寧兒,先讓丫頭們扶了你去裡屋。」她頓了頓,又說,「不管怎樣,看看總是好的,嗯?」

我一低頭,低聲應了句:「是。」心裡卻想着,不管怎樣嗎……

一旁的丫頭們早已走了過來,伸手扶了我往裡屋走去。胤祥身子一動也想跟上來。我對他笑了笑,示意無妨。胤祥一頓,想了想,就對我暖暖一笑,又坐了回去。可身後那道炙熱的視線直到門簾放下,仿佛還緊緊地貼附在我身上,至於另一道……我微用力地搖了搖頭,讓自己不再去想。一旁的丫頭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卻也不敢多問,只是伺候着我躺好,又放下了帘子。

就聽着屋外的德妃讓那拉氏她們去另一旁的耳室先迴避一下。雖然這是規矩,可經過方才那一陣,我隱隱覺得德妃似乎是做了什麼決定,一個跟我來之前完全不同的決定,方才那拉氏的表情也說明了一些……只是不知道這決定對於我而言,是好是壞罷了。

聽着屋外窸窸窣窣的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響過,想必那拉氏她們已經都退下了,不管她們心裡怎麼想,顯而易見的是德妃不想讓她們知道看診的結果。

「臣,林德清給德主子、四爺、十三爺請安。」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起來有些耳生,過了這麼些年,想必太醫院的醫正也換過好幾茬兒了。

「林太醫,快請起,這也有些日子不見了,上次你開的方子我都照服了,感覺好多了。」德妃溫和地說了一句。那林太醫忙自謙了兩句。德妃笑說,「既然這樣,你就先去診脈吧,有什麼結果,立刻來告訴我。」說完就使喚人帶他進來給我診脈。

丫頭們把我的手從簾帳里拿了出來,又用帕子蓋了,這才有幾隻手指輕輕地按在了我的脈絡上。我心裡也不免有了幾分緊張,只聽林太醫在帳外恭敬地笑說:「夫人不要緊張,放鬆才好,不然脈象亂了,臣下不好診治。」

我忙深呼吸了兩下,穩定了一下,輕聲說:「那麻煩您了。」林太醫忙道不敢,又細細地切起脈來。我仰望着帳頂,心裡不停地默念着九九乘法表,讓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

這麼診了一會,林太醫又要求換隻手。一番折騰之後,太醫大人又細細地號了一遍脈。就在我不知道背了幾遍九九八十一的時候,他突然收了手。我心猛跳了一下,嘴巴張了張,卻什麼也沒問出來,只是任憑丫頭們把我的袖口挽好,又放回了帳里。

耳聽着林太醫的腳步聲往正屋走去,我忍不住豎起了耳朵,只聽他剛說了一句:「回娘娘的話……」

「林太醫!」德妃輕喝了一聲,那屋裡立刻沒了聲音,我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再用力豎的話,恐怕就會掉下來了,可還是什麼也聽不見。

「呼——」我長出了一口氣,算了,不想了,愛誰誰吧……攤開了手臂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心裡拼命地讓自己想些別的事情,可滑過腦海的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