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大清:下部 第六章 宮門 · 二 線上閱讀

李德全一臉的平淡,既不趾高氣揚,也不卑躬屈膝。「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您先下車吧。」

我微微一愣,以我現在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稱什麼福晉、主子,但他並沒有直呼我的名字,也沒有叫聲姑娘,而是用了這個很模糊的「您」。心裡不禁揣測,這個康熙皇帝身邊的大總管,用了這個還算客氣的稱呼,對我意味着什麼呢?皇帝的意思是……看着他肅手站在外面,我壓下心裡的疑惑和恐懼,慢慢從車廂里挪了出去。

一隻手伸了過來,我猶豫了下,伸手扶住他借力下了車。李德全的手和我的手一樣冰涼,只是他的乾燥而我的手心都已經濕透了。不禁有兩分不好意思,我悄悄在衣襟兒上抹了抹手心,囁嚅着說了聲「謝謝」。他卻仿佛一無所覺,只是挑起一杆燈籠,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我跟上。

又回到這還算熟悉的地方,緩步其中,看着那些似曾相識的亭台樓閣,心裡倒是有些安定起來,我不是不曾為自己的生命努力過,只是結果卻從不是由我自己來決定,既然如此……我冷笑了一聲,自己卻是一愣,許久不曾這樣了,那時候冷笑最多的時候還是在宮裡吧,心裡突然有些好笑,難道冷笑這種怪癖,一直留在宮裡等着我回來嗎……

「這就到了。」李德全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卻看見我臉上淡淡的笑意,他一怔,那一直像張白紙似的表情,終於有了褶皺。我撇了撇嘴角兒,心裡倒有了幾分解氣似的感覺,也不開口,只是像他之前那樣安靜地站着。

李德全垂了垂眼皮,再抬眼又是一臉的平常了,「您跟我來吧。」

我微眯了眯眼,這老油條……我點了點頭,跟着他轉向,順着一道迴廊往下走着,路上依舊沒有碰到半個人影兒,看看四周,我可以肯定這裡不是西六宮,難道……

沒走多久,一個在迴廊深處的院落露了出來,再往前看去,似乎那是一個很大的院落群,隱約燈火閃爍,人影憧憧,只是這個院子最靠外圍,卻一片黢黑,看着很不協調。我忍不住皺了眉頭,這到底是哪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從未來過這兒。雖說宮裡沒去過的地方不少,可如果是后妃宮女可以去的地方我都去過,沒有去過的只有……

李德全腳步不停地走了過去,輕輕推開了院門,沒上鎖,裡面也沒有人出來應答。他肅手請我進去。我心裡的疑惑越發地重了起來,可也沒有辦法,再放緩的腳步,終究也是會走了進去的。

這是個不算小的四合院,與宮裡其他院落的格局也沒什麼不同,我打量着四周,房屋廊柱都是簇新的,地面也打掃得很乾淨,與我上次被拘禁時住的蘊秀宮大不相同,心裡不禁苦笑,看來這次就是死,待遇也比上次強多了。

「您這邊兒請。」掩好了院門的李德全走了過來,伸手指了指左手的一間耳房,「您暫時先歇在這兒吧,東西奴才都準備好了。」他頓了頓,垂眼說,「很多事兒就算不說,想必您也明白,奴才就不再囉唆了,您歇着吧,明兒奴才再過來。」

聽他一口一個奴才,我心裡越發地混亂起來,真的不知道這再入宮門究竟是禍是福,可心裡也明白,若是想從這太監那兒弄個明白,那只是白費心思罷了,可不管怎麼說,這應該是皇帝的意思吧。

心裡千迴百轉,看着四周黑沉沉的屋宇,一種說不出的任人擺布,卻又無法掙脫的絕望突然湧上了心頭。看着李德全一副看似恭敬的樣子,忍不住淡淡嘲諷了句,「不敢當,公公您也太客氣了,奴才這兩個字我可受不起。」

可惜這樣的諷刺微風仿佛連他的眉毛都沒吹動,他只是略彎了彎身,放了一隻燈籠在地上,就轉身出去了。外面「哐啷」一聲,我忍不住扭了扭嘴角兒,這還用鎖嗎,我又不會飛檐走壁。

院子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那隻燈籠隨着晚上的寒氣或明或暗。方才一直精神緊張也不覺得冷,這會兒一靜下來,那股寒意似乎不可抑制地從心裡泛了出來,與四周的寒風一唱一和。

「阿嚏——」我揉了揉鼻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了燈籠。也許皇帝有千百種方法除掉我,但最起碼我還可以選擇不是因為肺炎。邁步向耳房走去,下意識地往正房方向照了照,「懋勤殿」三個字清晰地現了出來。

我猛地頓住了腳步,喃喃地念着:「懋勤殿……」心裡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仿佛連苦笑的力氣也沒有了,沒想到有一天居然會來到康熙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

懋勤殿,位於乾清宮南面,是它的一個組成部分,裡面收藏着御用圖書、文房四寶以及為皇帝準備日常用到的頒賜文件等等。怪不得這裡收拾得這麼幹淨,平常應該有懋勤翰林們當值的吧。

快步進了耳房,強迫自己不要多想。借亮兒點燃了書案上的蠟燭,發現案上放着我再熟悉不過的食物盒子和暖斛子,又覺得屋子裡並不冷,四下看看,發現床榻前早生好了一個熟銅火盆兒。走近前看,床帳被褥也都是新的。

我解了斗篷放過一邊兒,順勢坐在床上,心裡亂糟糟的。今兒一天經歷的驚險和意外,比我這之前三年的總和還要多得多。每當我以為我已經明白了什麼的時候,就會又有一個變數沖了出來,沖我齜牙咧嘴地咆哮。只覺得頭痛欲裂,「呼——」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帳子邊緣垂下來了點點流蘇,正隨着室內的空氣微微飄動着,紅艷的牡丹繡在帳頂,不禁讓我想起了上次皇帝送的那件福晉行頭,也是這樣的大紅牡丹。

我忍不住地想着,胤祥一定急壞了吧?他會不會又像上次那樣闖進宮來大鬧一場?四爺呢,他也一定知道了,這次他還能怎樣?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幸運也是一樣的吧……

「哐啷——」我嚇了一跳,驚醒了過來,猛地坐起身來,眼前一片暈黑,過了會兒才恢復了視力,四周看看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連鞋子都沒脫。

我使勁搓了搓臉,站起身來向外走去,門一推開,一股清新冷冽的風迎面吹來,身上一寒,精神卻為之一爽。看看大門口,一個新的食盒和——一個乾淨的馬桶擺在那裡,我踱步過去,看了這頗為怪異的組合一會兒,苦笑着拎了進去。

就這樣過了整整七天,每日都有人按三餐送這些東西過來,卻從不露面。屋子裡倒是放了不少書本紙墨,可正殿和其他的房屋卻都統統鎖緊了,我也渾不在意,每日裡只是看書,要是實在胡思亂想的受不了了,就到院子裡跑步。

不知道這些天外面是驚濤駭浪還是波瀾不驚呢,我隱隱覺得皇帝似乎無意殺我,只是不到最後關頭,這也只是種妄想而已。像上次那樣給胤祥的萬言交代似乎也沒了必要,這已經證明過了,沒有我,他也能活下去,不是嗎,想到這兒,忍不住苦笑……

「呼呼——」嘴裡吐着白氣,我繞着院子不停地跑着,身上熱汗不斷冒了出來,身體雖累,心裡倒是舒服了不少,一天到晚老是想東想西的,真怕自己最後得了抑鬱症什麼的。

雖不知道往後結果如何,沒命也就罷了,若是有命,身體卻壞了,那不是和沒有一樣嗎,人與人之間的勝利往往不是誰擁有得多,而是看誰活得更長。

身後門口那邊突然「哐啷」一響,我一愣,今兒來得好像早了些,這還沒到晌午呢,心裡一邊想着一邊放緩了速度停了下來。快速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平復一下心跳,我轉過了身來,「啊!」我低叫了一聲,倒退了兩步。

秋香色的常服,暗金色的蟠龍馬甲,麂皮靴子,腰間的明黃荷包,冠冕上鑲着一塊溫潤美玉,已然有些花白的鬍鬚,依然精芒閃爍的眼和永遠高傲翹起的嘴角兒……我愣愣地看着,數年不見,康熙皇帝竟然老了這麼多。

康熙皇帝並不開口,只是面無表情地背着手站在門口,微眯了眼看着有些氣喘吁吁的我,眸色深得讓人看不清其中的真實,那曾感受過的沉重壓力又重新壓上了我的心頭。

「嗯哼。」皇帝身後的李德全見我只是不言不語地站着,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我心一抖,下意識地就想跪下,可膝蓋硬得如鐵鑄一般,費了半天的勁兒才緩緩地跪下來。

心裡突然明白過來,我根本不想再跪這個曾讓我假死過一次的人,正確地說我是根本不想再回到那種鈎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日子裡去。不管心裡怎樣想,想生存下去的意欲還是讓自己磕了一個頭下去,只是「奴婢」兩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是含糊地說了一句,「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唔,起來吧。」康熙皇帝淡淡地說了一聲。我拙手拙腳地站了起來。康熙看了我兩眼,沒再說話,只是往耳房的方向走過去。李德全忙趕了上去,恭敬地撩起了門簾,康熙一偏身走了進去。

李德全並沒有放下門簾兒,而是轉了頭看向我。我心一緊,暗自做了個深呼吸,邁步向房裡走去。經過門口,我掃了一眼李德全,他低着頭,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我咬了咬牙,一低頭進了門去。

一進門發現康熙皇帝已坐在書案後,正端詳着我早上寫的一幅字,我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那上面就幾個大字,「不經死之懼,焉知生之歡」。見康熙並不發話,我實在不想跪了,就悄沒聲地站在了一邊。

「字寫得不錯,比那時倒多了幾分挺拔。」康熙皇帝突然開口。

「啊——」我一愣,「是,您過獎了。」我低低地答了一句,這種生死一線天的時刻,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壓住心裡的慌亂,以不變應萬變了。

在這以精明睿智聞名的帝王面前,像第三十七計那樣的餿主意,我是別想了,忍不住苦笑出來……

「恨嗎?」我心思一滯,回過神來才看見康熙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放下了手中的字幅,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我微微垂下了眼,「不。」

「哦,為什麼?」康熙放鬆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雖低着頭,仍能感覺到那目光如利劍般穿透了我。我低喘了一口氣,「沒什麼好恨的,人能活着最重要。」

「哦——」康熙長長地應了一聲。屋裡又安靜了下來,那種沉默的壓力,恍如浸透了水的沙袋一樣壓在我的心上,手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我只能用力握緊了拳頭。

「這幾年,胤祥的身子打熬得倒還好,」康熙仿佛自言自語一樣淡淡說道,「沒有枉費朕留了你一條命。」我的心猛地一抖,睜大了眼看向悠然看着窗外的皇帝。一種無法言喻的情緒涌了上來,想放聲大哭,更想憤怒尖叫,原來這才是他讓我活下來的真正理由嗎?我一直知道皇帝很無情,可真當這種視人如草芥般的無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那種悲憤的感覺不是用憤怒、恐懼、狂喊或大哭所能表達的。

康熙皇帝顯然並不理會我心裡如岩漿般翻滾的情感,「你說過,都是朕的兒子,手心手背都一樣,不應該保了誰又舍了誰……」窗外的陽光清晰地照在康熙皇帝花白的鬢角上,眼角的皺紋仿佛堆滿了疲憊。我一怔,心裡翻滾着的各種情緒迅速冷卻了下來。

我心裡仿佛抓住了什麼,皇帝今天來的目的看來不是想要我的命,不然他不會親自來,難道他殺人還需要解釋嗎?那是為什麼……難道,一個念頭如雷擊般閃過腦海。我愣愣地看着康熙皇帝,難道說他……

「老十三就像他額娘一樣,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人人都說滿人多情,哼,多情——」皇帝回過頭來,目光如刀如劍,「你是個難得的女子,可是再難得,朕也不能讓你毀了朕兩個兒子。」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手緊緊地抓住了胸口,這就是他今天要跟我說的話嗎?皇帝見我一臉的蒼白,目光閃了閃,轉了頭沉吟着說:「那時你肯為了老十三舍了一條命……」他迴轉了頭,「現在呢?」

「一樣。」我連猶豫都沒有就回答了出來,我說的是真心話,更何況在我內心深處一直藏着一個念頭,要真是這樣,也許一切就都結束了,這只是一場充滿了甜蜜與無奈的夢而已。

皇帝頓了頓,眼中精光一閃,他慢慢地說:「要是他和四阿哥只能救一個,又怎樣呢?」

我的心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淚瞬間不可抑制地溢滿了眼眶,果然問到這個問題了,當年十四阿哥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就知道,早晚這個問題會變成一個劫數。

我頑固地不想讓眼淚掉下來,雖然淚眼模糊,卻還是牢牢地盯着康熙皇帝,耳邊傳來自己如同背書一樣清晰的聲音,「胤祥。」只有這一個答案,不是嗎?我的心不停地抽搐着,如果不這樣說,我會害了三個人,而當初我早就發誓,我會讓一個人過得幸福,而為了另一個人……

「是嗎?」康熙淡淡地應了一聲。

「是。」我緩緩地跪了下來,「四爺對我是很好,可我不是為了這個才……」我頓了頓,「是因為他對胤祥的好,對胤祥是真正的兄弟情分,這在百姓家原本平常,可在這兒太難得了。所以我,是真心地敬他,敬他——如兄長,只是這樣。」我認真地說出了這番話。

康熙皇帝什麼也沒說,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看着他閒適的表情,從方才起一直壓抑着的種種情緒,如海潮般拍打着我的胸膛。我腦中一熱,話衝口而出:「其實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最愛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說是四爺,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只會選擇救胤祥的。」

康熙微微一怔,眯了眼看着我。我輕扯了扯嘴角兒,「這不關乎什麼綱常倫紀,這只是人之常情,不是嗎?」說完我急速地低喘了一聲,人也癱坐在小腿上,該說的都說了,他要怎樣就怎樣吧。

屋裡一片安靜,其間只有我偶爾低促的呼吸聲響起。

「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聲大笑,我一哆嗦,越發地低了頭,「人之常情,哼哼,說得好。」一陣步履聲響起,一雙麂皮靴子慢慢踱了過來,在我面前站定。我暗暗握緊了拳頭。

衣履聲響,皇帝竟然半彎了腰,明黃的荷包就在我眼前輕輕搖晃着,他低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我情不自禁縮了縮身子,看着他緩緩抬起身兒,轉身往一旁走了兩步,突然抬高聲音,「李德全!」

「奴才在!」屋外的李德全應了一聲,掀了帘子走了進來,肅手躬身。

「去,叫十三阿哥到這兒來。」康熙低聲吩咐了一句。

「是!」李德全打了個千兒,躬身往外退去。

康熙皇帝轉頭又往書案後走去。我心裡一陣熱一陣冷,他叫胤祥過來,是不是說這關算過了?

「起來吧。」康熙隨意地說了一句。

我一怔,「啊,是,謝皇上。」我用手支撐着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不知道一會兒見了胤祥,他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康熙又拿起方才那張字幅,看了兩眼,見我望着門口,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對外面說了一句,「老四,你先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