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大清:下部 第六章 宮門 · 一 線上閱讀

我緊緊地屏住了呼吸,這個聲音我從未曾聽見過,可聽着他好像跟秦順兒很熟的樣子,誰呢……

「奴才給德大人請安,今天這兒是您當差呀?」外面傳來秦順兒翻身下馬請安的聲音。

「德……」我低低念了一句,抬眼看向小桃,她微微搖了搖頭。

就聽那位德大人哈哈一笑,「秦大總管,這是去哪兒?我記得你不是陪着十三爺去了別院嗎,怎麼這會兒又跑到這兒來了?」

秦順兒陪笑了兩聲,「是,奴才原本是伺候着爺去的,只是府裡頭有點事兒,奴才這才先回了來。」

「哦——」那德大人長長地應了一聲,仿佛在思考着什麼,又問,「那這車裡的是……」

秦順兒一頓,忙賠笑說:「是伺候十三爺的貼身丫頭。只是其中一個身子不爽,可別院那邊又沒什麼大夫,爺這才命了奴才帶她們回來,好請大夫瞧瞧的。」

「哼哼,十三爺還真是體貼下人呀。」德大人哼笑了一聲,「好了,那撩開車帘子給我看看。」那個德大人隨意說了一句。秦順兒一時沒了聲音,像是愣住了,他可沒想到這個德大人會提出這種要求。我心裡也是一緊,若說是平常,這些人哪有膽子去查皇子府的人,秦順兒方才已言明我們是胤祥的貼身丫頭,更何況他們不怕胤祥,難道也不怕他身後的四爺嗎?

「德大人,這……這不太方便吧?她們可是十三爺的身邊人。」秦順兒稍稍提高了調門,語意里隱隱有了兩分威脅。

「呵呵,秦管家,咱是奉的皇差,最近有江南亂黨流竄到京城鬧事,皇上下令九門嚴查,你不會不知道吧?」德大人冷笑着說,「你看看城門那兒,過往車輛不是都在查?雖說是十三爺府的,可也不能例外;再說又不是福晉們,秦管家何必為難我們這當差的呢。方才十一爺府的也是查了才放進去的。」德大人的聲調很平和,仿佛並不把秦順兒的話放在心上,但我心裡明白,看來今天是不能善罷甘休了,腦子飛轉了起來……

秦順兒一時也沒了主意:「那您稍等。」就聽腳步聲響起,秦順兒走到車窗旁,壓低了聲音快速地說,「姑娘,是九爺的人,但以前沒見過您的,他要搜查,這個……」

我低低說了一聲:「不妨事兒,讓他們查吧,我自有主意。」

秦順兒一頓,雖知不妥,但現在也沒了法子,只聽他轉身說:「德大人,要查就快吧,這姑娘的身子可受不得風。」

我緊緊地拿棉布捂住了面孔,他們只說有亂黨,又沒看見亂黨長什麼樣子,橫不能還要扳了臉過來看個清楚;那個德大人我也從未見過,他應該不認得我才對;可若是要非看不可,那也只能證明一件事,就是八爺他們已經知道了。要真是那樣,我心裡冷笑了一聲,死過一次還會害怕第二次嗎?

小桃的手指冰涼,她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衣襟兒。我對她微微地搖了搖頭示意她鎮定,小桃微微點點頭轉而低下了頭。我半靠在板壁上,做出一副身體不適狀。只聽得外面馬蹄聲緩步響起,秦順兒突然驚叫了一聲:「何義,你怎麼在這兒?」

我略吃了一驚,何義,這名字聽着有些耳熟,能讓秦順兒如此驚慌,想必是認識我的人了,我的心一沉,果然……只聽車外一個略微尖細的聲音響了起來:「秦大哥,小弟是奉了九爺的命令來協助德大人的。」他呵呵一笑,「畢竟各府里的內眷來來去去的,讓這些兵痞子衝撞了可不太好,倒是咱們這樣的奴才行事方便一些。」他頓了頓,又笑說,「今兒也算公務在身,就不和您多說了,趕明兒個兄弟請您喝酒。」說完就聽見他翻身下馬,向這邊走來。

我腦子如陀螺般轉了起來,在別院的八爺他們一定是猜到了或知道了些什麼,不過這信兒傳得還真是快,雖然不知他們怎麼辦到的,但是想必他們自有法子通知了京里的人。但若說當街就揭破了我的身份這種蠢行,想來如八爺、九爺那樣的精明人,大概還做不出來。他們八成只是想確定一下我的身份,偏生趕上那些所謂的亂黨鬧事,正好給了他們一個查驗的藉口。

舉凡有腦子的人,就會想到四爺若沒「他」的允許,是怎麼樣都不敢把我這樣的欽犯弄出皇宮去的,我又不是那樣沒名沒姓,少了也沒人知道的奴才。八爺大概是想賭一把,看看能不能抓一張底牌吧。康熙皇帝若活着,我自然什麼也不是;可皇帝若死了,那我就是對付四爺他們的一把利刃……

我腦中各種念頭一擁而出,心裡盤算着。車外的秦順兒卻結結巴巴的,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秦大哥,您讓讓,兄弟看一眼就好,這邊兒德大人好交差,您也好帶着姑娘去看病不是?」車帘子被微微地掀開,何義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頓時映入我眼中,忍不住苦笑出來。對他,我還真有印象,唯一一次去八爺府,正是他引了路帶我進去的。

心裡微微一嘆,怪不得書里說,和平是靠戰爭才能得來的,一味地退讓躲閃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幸福,哪怕我想做個只會偶爾享受一下陽光的鼴鼠都是奢望。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話,對於這些為奪嫡已殺紅了眼的皇子而言,就如同戰敗宣言一樣吧,就算前面遍布荊棘,也要前行,因為只要退一步,身後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眼看着那個何義慢慢地撩開了帘子,我悄然低了頭,捏緊了拳頭準備着……突然一陣破空之聲響起,「撲」的一聲,馬車裡瞬時又是一片陰暗。小桃已經嚇愣了,我定定地看住了前面,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那應該是一支箭——一支把馬車帘子牢牢釘起來的利箭!

馬車外一片寂靜,車裡只有陣陣急促的「呼呼」喘息聲。我偏了頭去看小桃,她正睜大了眼看着我,一隻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這才反應了過來,原來這粗重的呼吸是自己個兒發出來的。我只好勉強對小桃咧了咧嘴。

「嗒嗒……」一陣如暴雨般的馬蹄聲響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想去偷偷掀了窗簾子看看是誰,卻發現自己一下也動不了,只能僵坐着。一聲馬嘶之後,外面再度安靜了起來,只偶爾聽到馬兒噴鼻的聲音。

「奴才給十四爺請安。」翻身下馬的聲音紛紛響起。

「唔,起來吧。」十四阿哥隨意地說了一句。我的心一悸,之前雖已隱隱猜到是他,做了些心理準備,可現在猛地聽到他的聲音,心裡還是……

「爺,您怎麼來了?您不是行獵去了嗎?您這是……」過了一會兒,德大人囁嚅的聲音響了起來。

「哼哼,我怎麼來了?爺倒想問問你,之前邀你去打獵,你不是推說腹有不適,連床都下不了了,怎麼這會兒子又活蹦亂跳地跑到這兒來了?」十四阿哥笑嘻嘻的聲音響了起來,只是其中隱含的冰冷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啊,十四爺,奴才這也是公務,耽擱不得,所以就是身子再不爽,這不是也得來嘛,呵呵……」德大人乾笑着辯白了兩句。

「哈哈——」十四阿哥笑了起來,「德陽,你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為國為民呀,真是佩服。」

德陽……我皺了眉頭,這名字聽着好耳熟,腦中念頭一閃而過,他不就是那個……「十四爺,是……」德陽壓着聲音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麼。我雖伸長了耳朵,也只隱約聽到個「九」字,忍不住輕嘆了口氣,看來八爺他們一定是知道了些什麼……

想想也是,這麼多年了,四爺這大變活人的把戲瞞得也夠久了。這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不用說那些時刻伺機而動,等着抓住對方弱點而將其撕得粉碎的皇子們。胤祥的開釋就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種種惡意傾巢而來,如果說之前的圈禁只是沒了自由,那麼開釋之後就是除了自由,而其他的什麼都沒有了。

只是心裡有幾分奇怪,看樣子八爺他們應該不是今天才知道的,要不聽方才他們對話的意思,好像九爺他們想把十四支走似的,可是之前聽十爺的口氣卻不像是知道了什麼的樣子……一時間心亂如麻,隱隱有個念頭在腦海中飄浮着,只是怎樣也想不清。

「秦順兒!」十四突然呼喝了一聲。

「是!」窗外的秦順兒忙答應了一聲,「您有什麼吩咐?」

「這車裡的是你們府里的丫頭?」十四的聲音變得有些僵硬。

「回爺的話,是伺候十三爺的丫頭,只是有個在別院病了,這才送回來給大夫看的。」秦順兒恭敬地答道。

「唔。」十四阿哥沉吟了一下,「那你們走吧。」

我一愣,車外的秦順兒也是一頓,忙答道:「是,那奴才們先去了。」他頓了頓,「呃,爺——這支箭?」

「哼。」十四阿哥輕嗤了聲,「佟希福,去。」

「奴才遵命!」一個沉厚的男聲響了起來。我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佟希福,那不就是冬蓮痴心相戀的那個侍衛的名字嗎,他怎麼去了十四阿哥身邊,那冬蓮呢,她……

心思混亂間,只聽「噗」的一聲輕響,那支箭已被拔了起來。車帘子被風輕輕帶起了一點兒縫隙,十四阿哥正挺立馬上,瞬也不瞬地看着車裡,雖知他看不見,我還是下意識地用手捂緊了嘴巴,外面的秦順兒忙麻利地把車帘子掩好,招呼着車夫趕緊出發。

正要走,「十四爺,您這樣,奴才對主子不好交代呀。」德陽突然出聲制止。

十四冷笑了一聲,「不用你交代,我自有交代,你去辦你的正事兒吧,嗯。」我雖看不到十四的臉色,但是聽着他揶揄的語氣,可以想見,就是再借那個德陽一個膽子,他也不敢去攔這個出了名膽大又火暴的十四貝勒。

雖不明白十四阿哥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可不管怎麼說,他畢竟還是放了我一馬,心裡有些酸澀。馬車搖晃着走起來還沒兩步,突然又停住了,我的心還沒放回肚裡,就又懸了起來。

「十四爺,您這是……」秦順兒有些惶惑的聲音響起。

「哼哼,上次不是和十三哥說了嗎,他的那副弓箭要送我,今兒正好也沒什麼事兒,跟你回去取了來。」十四阿哥狀似隨意地說,「這個是十三哥出城之前答應我的,說就在府里放着,讓我隨時去取,怎麼,沒什麼不方便的吧?」

「啊……那倒沒有,只是……」秦順兒尷尬地說道。

十四阿哥哈哈一笑,「既然沒有,那就走吧。」

馬車緩緩地動了起來,小桃顫抖着靠了過來,我強笑了笑,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心思已轉到車外跟隨着的十四身上了。他到底想做什麼,不讓八爺他們揭穿我的身份,可自己又偏偏跟過來……城外這一鬧,胤祥和四爺都應該得了信兒了吧。其他的皇子呢?他們的眼線可不是瞎子。八爺他們又會怎麼做?還有那個人……心念起伏不斷,馬蹄一聲聲仿佛都踩在我的頭上,太陽穴一陣陣地抽搐着,沒等我想明白,馬車已行進至離府門不遠的小街上。

我聽着秦順兒在外面嘰嘰咕咕地,在跟十四阿哥說些什麼,翻過來倒過去地就是想讓他先進了府去,可十四阿哥卻一反常態,什麼也不說,就這麼好性兒地由着秦順兒嘮叨個不停。我心裡苦笑,八成胤禎根本就沒聽清楚秦順兒在說些什麼吧……日日怕見面,要是真的見了……我抿了抿嘴唇,那也就罷了。

感覺到馬車的速度緩了下來,我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回頭對一直僵着的小桃一笑。她一愣,我笑說:「聽說過三十六計嗎?」她傻傻地點了點頭,「其實還有第三十七計的。」我沖她眨了眨眼。

小桃也眨巴着眼睛,剛要張口,車夫「吁」的一聲,馬車停了下來,我來不及再和小桃說什麼,只是轉回了身,挺直了背脊,等着與十四面對面的一剎那。心裡雖平和了些,卻仍忍不住苦笑,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剩下第三十七計,裝傻充愣,死不認賬了。

等了一會兒,外面卻毫無動靜,我不禁有些奇怪,心裡只是想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如果他抻着半個鐘頭都不來,那我還真不敢保證,到時候這勇氣還能剩下多少……

正胡思亂想着,一陣腳步聲傳來,卻是府門的方向,心裡一怔……

「奴才給十四爺請安。」一個略微尖細卻不慌不忙的聲音響了起來,聲音一入耳,我方才挺直的背脊就仿佛被急凍住了一樣,一寸寸地斷裂着,甚至那咔咔的聲音都萬分清晰地迴響在耳際……

這個聲音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如果說初生的動物會把第一眼看見的事物牢牢記在心裡,那人也會把死前最後見到的人和聽到的話牢牢地記在心……

車外的李德全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同魔咒一般,讓每個人都僵直在原地,無法動彈。隱隱約約聽他低低地和十四阿哥說了幾句什麼,十四阿哥卻沒再發出半點兒聲音。

已顧不得緊張得仿佛隨時會昏倒的小桃,我的心裡一片空白……原本也曾想過,隨着胤祥的開釋,康熙皇帝對於我的再次出現會有怎樣的反應。不是沒想過最壞的結果,原以為能坦然面對的,只是事到臨頭才發現,死過一次的人還是會怕死,嘴裡一陣苦澀泛起,伸手想揉揉太陽穴鎮定一下,這才看到手一直在不停地抖。

車帘子一動,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之後好像就再也不動了,一隻手伸了進來,緩緩地撩開了帘子,李德全那熟悉的臉孔露了出來。他掃了我一眼,見我死死地盯着他,他卻仿佛不認識我一樣,臉上的筋肉動也不動,只是又轉了頭看向小桃,沖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車。

驚慌失措的小桃顯然也認出了他是誰,人仿佛凍住了一般,直直地盯着我看,嘴唇不自知地微微抽搐着。李德全倒也好性子,什麼都不說,就這樣站在車前靜靜地等待,只是微微側着身子,擋住了外面那些窺測的目光。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沖小桃點了點頭,雖然想擠出來個笑容來安慰她,可是……一股熱意卻不期然地衝上了眼眶,忙閉了閉眼,只向她揮了揮手。過了會兒,耳邊傳來小桃窸窸窣窣下車的聲音,車裡一暗,馬車又動了起來。

就這樣,一切仿佛如昔日重現,我又坐在這一片黑暗中,被帶向另一處黑暗,卻什麼辦法也沒有,只能被迫感受着心被恐懼一點點蠶食的痛苦……

京城應該已經被暮色籠罩住了吧,馬車裡越發地陰暗起來,我攏膝靠在車窗邊,猜測着現在走到哪裡了,是景山,還是……慢慢伸出手去,悄悄掀起一點縫隙,昏暗中,那抹大紅色看着越發地沉重了起來,不遠處宮門上的門釘卻被燈籠折射出了點點微光。我縮回了手,想自嘲地笑笑,卻怎麼也咧不開嘴,繞了那麼久的圈子,終於還是回到了原點。

「站住!」一聲呵斥傳來,腳步聲響起,想來是守衛宮門的衛士們來盤查。「啊,李公公,怎麼是您呀。」一個討好的聲音響了起來,李德全卻什麼話也沒有說。我不知道李德全做了什麼,外面靜默了一下子。「快,開宮門。」方才那個聲音呼喝了起來。一陣雜亂,沉重的宮門「吱呀呀」緩緩打開的聲音傳了進來,我只覺得那緊澀的門軸擠壓的仿佛是我的心,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心臟。

馬車走了半晌,外面卻是萬分安靜,一路上不曾聽見一點兒人聲,只有車輪軋在青石板路的「嘎嘎」聲。「好了,就停在這兒吧。」李德全吩咐了一聲。我心裡一頓,咽了口乾沫,瞪大了眼睛盯着車帘子。「你們都先下去吧。」一陣離去的腳步聲響起。過了會兒,車帘子被輕輕掀開了,外面的宮燈發出了柔和的微光,照着車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