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大清:上部 第十五章 暗示 · 二 線上閱讀

一掀帘子,一股銀耳兒香氣撲面而來,德妃娘娘正坐在床榻邊兒上,一口口地餵四爺東西吃,一臉的溫和憐惜,我倒是一愣,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的,至多也就是看十四阿哥的時候,有着疼愛的表情。看來自己的兒子還是自己疼呀,我暗自思忖着,輕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福下身去,「奴婢給娘娘,四爺請安,主子吉祥。」

「嗯,起吧。」德妃並未看我,只是溫言叫起,用手絹兒擦着四阿哥的嘴唇。我偷眼看去,四爺還是老樣子,兩眼微閉,只是臉上有一抹不正常的潮紅,眉頭微蹙。

「小薇……」

「啊,是。」我正看着四爺,德妃已然轉過了頭來,靜靜地看着我,「昨兒個不是讓你在四阿哥這兒伺候嗎,怎麼又去了老十三那兒,嗯……」聲音淡淡的,卻隱有一股壓力。

我一頓,不自覺地就低了頭下去,這可叫我怎麼說呀,難道說關心十三阿哥,所以就掰了四爺的手去看他嗎?一時腦子裡暈成了一團漿糊,琢磨着說謊定是不成的,莫說四阿哥這麼大個兒的一個人證,正坐在當間兒,就是冬蓮也是會實話實說的,左思右想的,好像怎麼說都不對,一時間腦門上的汗就密密地滲了出來……算了,心裡咬了咬牙,正想開口……

「額娘,是我讓小薇去的,昨兒個老十三為我受了傷,兒子心下惦記着,就遣她代我去看看。」

德妃娘娘一愣,看向四爺去,我怔在了當地兒,莫說是我,這半屋子的人都去瞅了他,反過來又上下地打量我,驚訝、疑慮、嫉妒、鄙夷……一時間各種情緒,都漂浮在這帳子裡。

「是嗎,看來最辛苦的就是小薇了,累了一白天兒,這夜裡還要兩邊兒跑。」德妃先恢復了過來,只是輕笑着說,一旁的冬梅也忙着湊趣兒:「是呀,主子可要好好地賞她了。」其他人雖是心思各異,也都忙着賠笑。我只是站在原地傻笑,哪裡還敢有半點兒子情緒讓眾人看了出來,身上跟針扎的似的,心裡卻更沉重了起來,原以為四爺經過今兒早上,應該已經放手了才對,沒想到,他卻這樣變相地挑明了些什麼……

「就這樣吧,我這就瞧瞧你十三弟去,你好好歇着吧。」德妃輕緩地站起身來。「是,勞娘娘惦記了。」四爺也想起身,被德妃輕輕地按住。

走到我身邊兒,德妃站住腳,微笑着看住我:「小薇,你就先留在這兒服侍吧,過會兒御醫就來請脈,開了方子,你瞧得明白,好去煎的,這我才放心,弄完了就要人來替你,你再去休息就是了。」

「是。」我低頭行禮,德妃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一愣,抬頭看去,德妃眼裡莫名的情緒一閃而過,「就辛苦你了」,說完就帶眾人出去了。我已顧不得娘娘離去時,銀燕兒她們那怨毒的眼神,只是想着德妃方才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情緒,是憐惜,是寵愛,還是一種深深的無奈呢,我不禁蹙了眉頭……

「咳咳……」一陣兒咳嗽聲將我驚醒了過來,回身望去,四阿哥正斜依着大靠枕,眼神陰鬱地看着我。

唉……我默默地嘆了口氣,走到熏爐旁,倒了杯熱奶子出來,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遞給了他。他接了過去慢慢地喝了個乾淨,卻不將杯子遞還給我,只是捏在手裡把玩,並不理我。不知為什麼,四爺說話時我從不害怕,可只要他一沉默起來,那種莫名的壓力就會讓我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為了避開這種感覺,我開始在帳子中沒事兒找事兒做,收斂雜物,歸置書籍,看似手腳不閒,其實只是在殺時間罷了。更何況心底里更怕他會問我那些我根本沒法回答的問題,因此也樂得他不理我。

就這麼過了半晌兒,也沒見御醫過來,四阿哥灼然的目光就隨着我在屋裡轉,那感覺就如芒刺在背,卻打死也不敢伸手去拔了它,豁出去讓四爺盯個痛快,只是在心中將太醫的祖宗三代請出來問候了個遍。

收拾到乾淨得無以復加,已經變成了個樣板兒帳篷,實在是無事可幹了,突然看見角落裡散着本兒書,就過去撿了起來,才發現是本宋詞。翻開來那一頁,就是蘇東坡的《水調歌頭》。心中一緊,想起了那是在卡拉OK和朋友唱歌兒時,我的拿手曲目,每次都唱的,現在卻……我呆呆地站在那裡……

「這曲子很好聽,你配的嗎?」四阿哥的聲音突然傳來,我猛地醒過味兒來,才知道自己竟不知不覺間哼唱了出來,心中一酸,臉上卻是一紅,輕輕地搖了搖頭。四爺靜靜地看着我,慢慢地伸出手來,示意我過去,我有些不知所措,就這麼站了一會兒,只覺得手裡的書都要被攥爛了,用力定了定神,就一步步地蹭了過去。

到了跟前,我不想與他對視,只是低垂了眼瞼,安靜地跪坐在他的床榻前。「再唱一遍給我聽,嗯……」四爺輕輕地說,竟有了一絲請求的意味,而不是命令。我抿了抿嘴唇,心中暗嘆,如果這是他故意的話,我只能說四爺他真的已經看透了我,知道如何做會讓我無法拒絕……也無法離去。

轉開了眼,輕輕地唱着這首歌兒,心情慢慢地轉了向,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對家人、朋友的深深思念,我第一次這麼用心地去唱一首歌兒,也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這首歌的含義。

清辭婉轉,一曲終了,我的心依然沉重,淚眼迷茫什麼也看不清,直到一隻手溫柔在我臉上拂動,眨眨眼看去,一抹溫柔,就如同我早上在另一雙黑眸中所看到的一樣……我定定地跪坐在那裡,被動地感受着這份柔情,心裡卻隱隱有着一股深深的恐懼……一切似乎都是早上的翻版,溫柔,眼淚,難道說,這暗示着我今後註定要為這兄弟兩個流盡了眼淚嗎?不禁打了個哆嗦,四爺一頓,伸手想來抱我,我下意識地往後退縮,正糾纏間,帳外傳來了太醫請見的聲音,我不禁鬆了口氣。

四阿哥放了手,我站起身來,去請太醫進來,看他要坐正身體,我微微靠過去,幫他整理靠枕,他也隨我去弄。看他坐舒服了,我正要離開,四爺突然在我耳邊輕聲地說了兩句話……我一怔,退了兩步,福下身去,好像什麼都沒聽清,只是腳步有些踉蹌地向帳外走去。陸太醫見我一臉蒼白,也是不明所以,我只是強笑着打了招呼,就這麼看着他給四爺請脈,驗傷,開方子,煎藥……直到冬梅來替了我,這才渾渾噩噩地回了自己的營帳去休息。

他清淡卻硬如鐵石的話,不停地在我耳邊迴響:「十三弟給的,我也能給,他要的,我也要!」……

「你看我做的這個風箏好不好……給你買的,還熱呢,快吃……」十三阿哥笑眯眯地對我說。「好。」我笑着剛要接了過來,他卻突然面色哀戚,緊緊地看住我,「再也別離開我好不好……只有我一個,好不好……」

我愣住了,看着他心痛的樣子,閉了閉眼,張嘴正想對他說好……張眼看見的卻是四阿哥那雙淡漠的黑眸,毫不放鬆地盯着我。「他要的,我也要……」聲音堅如鐵石……

「不,別說了,別說……」我心底瘋狂地祈求着……

「小薇,小薇……」

「啊……」我猛地張開眼,一陣暈眩,眼前一片黑暗,過了會兒焦距慢慢地對準,才發現冬蓮正一臉着急地看着我:「小薇,你醒醒,是不是做噩夢了呀,啊?」

「呼……」我長長地出了口氣,掙扎着坐起身來,一摸後頸,一手的冷汗,心裡澀得好像每下心跳都會摩擦出緊急剎車時的吱呀聲,說不出的滋味,只是怔怔地看着手心……

「喏。」冬蓮遞了條手帕過來,我抬頭淡淡一笑接過,「謝了」。仔細地擦着汗,借着這一下下的抹拭,極力地想把心頭的冷汗也擦掉。冬蓮去倒了杯熱茶過來,見我擦個沒完,笑說:「喂,你再這麼擦,就得脫層皮兒了。」說完遞了茶給我,順勢坐在了炕沿兒上。我慢慢地喝着茶,心知冬蓮有一肚子的話兒要問我,可現在我什麼也不想說,連我自己都還想不明白,又怎麼能去跟別人說得清楚呢。

「小薇,你……」冬蓮還是耐不住,我轉頭看她,見了我默然的眼光,她不禁一怔。我彎了彎嘴角,「你放心,我也只是個奴才,只想緊守本分地過日子,至於其它的,不是你我能說了算的。」看冬蓮愣愣的,我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謝謝你,也謝謝冬梅。」冬蓮一頓,看了看我,有些無奈地笑了出來,「你呀,真是個可人兒,可就因為這樣,才……」話說一半兒,她硬咽了回去,顯然是想起了有些話兒不是該她說的。我也只是裝作不知道,轉了話題:「你休息了嗎,還是特地來找我的?」冬蓮也順水推舟:「不是,主子讓我來看看你,說你定是累了,可現在也是晚晌兒了,讓我叫你起來,省得夜裡醒了來,走了困,反倒不得歇了。」她笑說。

「是,我知道了。」我恭恭敬敬地答了話,就起來穿衣服,冬蓮也在一旁幫忙:「我出來時,聽福公公說,今兒個晚上皇上要賜宴,一來,兩位爺後福無窮;二來,那些蒙古的王爺和國外的使臣們也都到了……聽說,今兒個皇上還獵到了一隻老虎呢,他們都說是什麼旗呀勝的,反正是好兆頭……」這丫頭在一旁絮叨着。我臉上掛着笑聽,心裡卻嘆息,看來兒子多了,磕着碰着的,這皇帝老子也不太放在心上了,該幹嗎幹嗎,日程也絲毫沒變動,只是遣了最好的大夫來看也就是了。本想問問四爺和十三阿哥的傷勢如何了,卻說什麼也問不出口,只得強壓了下來,不去想它。

一時間都收拾好了,就和冬蓮出來,向德妃的營帳走去。夜色已完全沉了下來,點點的星光閃爍,遠處的群山和森林也是黑壓壓的一片,那種森然的壓迫感,讓人從心底里懼怕了起來,唯有近前兒的一堆堆篝火,帶來了無限的生命力。

冬蓮四下里張望着,很是興奮,她雖比我早進宮三年,出來冬狩卻也是第一次。一陣陣烤肉的香味兒傳來,可我嘴裡苦得很,往常早就已經分泌的口水也毫無蹤影,八成都變成了淚水,已經流了個精光了。呵呵,不禁苦笑了起來,唉……

剛到了營帳門口,一個小太監跑了過來,告訴我們德妃娘娘已經去前帳參加御宴了,留話兒來,若是我們來了,自過去尋她也就是了。冬蓮忙拉了我就走,我打心眼裡不想去,可也知道上命不可違,只能低頭跟她走了去。一路上,淨是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貴婦、宮女、奇裝異服的外國使臣,有的人在唱歌兒、跳舞,甚至還有人群湊在一起玩摔角。這對我而言,實在是很新奇,也不禁放鬆了心思,四下里看起來,趣味盎然。冬蓮回頭見我這樣,不禁笑說:「這才像你,冬梅還說今兒個上午,看你笑得怪瘮人的。」我一愣,垂下眼掩飾了一下心情,就抬頭齜出牙齒,猙獰地笑說:「是這樣的嗎?」

「撲哧」,冬蓮噴笑了出來:「哈哈,一會兒子你也做給冬梅看去,你呀……」她好笑地又轉回了頭,邊走邊笑,卻看不見我已然淡漠下來的臉色。

慢慢得有些安靜起來,周圍都是關防兒和侍衛們在守候着,太監、宮女穿梭如流,前面有好大的一堆篝火,周圍已是坐滿了人,隱隱笑語傳來,我和冬蓮從人群後面慢慢地穿過,一眼就看見德妃正坐在納蘭貴主兒的下首,冬梅她們正在後面伺候着。冬蓮正要拉着我過去,見我怔在那裡:「小薇?」

「啊,好了,走吧。」我一驚,反應了過來,忙跟着她去了,可心裡正撲騰撲騰地亂跳着,沒想到四阿哥、十三阿哥竟然也坐在席上,他們不是應該老實地躺在床上養傷才對嗎,為什麼……

冬梅見了我們過來,輕輕地點點頭,冬蓮上前去接手伺候着,我卻不着痕跡地躲在了後面……望過去,四爺看起來臉色有些蒼白,還是那樣淡淡漠漠的,一派自然地正和太子爺說着話兒。十三正坐在他旁邊,看起來卻是神采飛揚,竟像沒受過傷一樣,自轉了頭和十四阿哥在笑着比劃些什麼……我低下頭去,咽了口唾沫,看來今天煩惱了一整天的就只有我一個了,這可還真是……

十阿哥粗豪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不知在說些什麼,我的心思依然停留在那上面,也沒往心裡去……突然冬蓮捅了捅我,我一愣,就抬起頭來……不禁嚇了一跳,不知為什麼大家都瞅了我來,正迷糊着……

一個清朗厚重的聲音響了起來:「噢?竟有這樣的事兒,那女官在哪兒?讓朕看看。」

我只覺得耳朵里嗡嗡的,僵如岩石地站在那裡不能動彈,直到有人推了我一把,這才發現德妃娘娘正示意我上前。我麻木地往前走着,心裡卻只想着「沒有走成同手同腳吧」這種怪念頭,只覺得過了好久,才來到中央,眼角掃到了四阿哥和十三,他們都已坐正了身子,瞬也不瞬地看着我,臉上已沒了笑容。我低低地嘆了口氣,跪了下去,朗聲說道:「奴婢茗薇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