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第三章 · 4 線上閱讀

04

新海美冬進店的時候,青江真一郎正在為前面的客人剪頭髮。鏡中映出的她和他四目相對,然後微笑示意。青江也衝着鏡子微微點了點頭。她今天穿的是一身白色套裝。青江想,肯定又是法國名牌謝納爾的。因為總是那樣。

青江知道她今天要來。因為預約單上有名字,只是剪頭髮。上次剪是在兩周前。她最近一個月來一兩次。總是指名讓青江剪。

為前面的客人做好頭髮後,助手走過來,告訴他美冬已經洗好了頭髮。青江默默地點點頭。

美冬正在鏡子前看雜誌。當青江從身後走近時,她似乎察覺到了,馬上抬起了頭。又是通過鏡子目光相對。

「您好。」

「你好像還是那麼忙。」

「托您的福。」青江雙手理着她那濕漉漉的頭髮。「今天只是剪一下?」

「嗯。和以前一樣。」

「知道了。」青江小聲回答着,拿起了剪子。

美冬的頭髮偏棕色,雖然細,卻一根根地非常挺實,也有光澤。青江總想嘗試着給她做個大膽的髮型,但還是忍住了。因為那與美冬成熟的氣質不太相符。

「今天方便嗎?」修剪劉海兒時美冬說。青江停下剪刀,猶豫了片刻,正不知如何回答時,發現美冬正用微微上翹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可以吧?」

「嗯……」

「那九點,在前面那家店。」

「好的。」他答道。隨後趕緊看了看剛才的交談是否被千繪看到了。幸虧千繪正在專心為另外的客人卷頭髮。

從記錄上來看,美冬是從今年的三月份開始來「BUJYU」的。從一開始就指名青江。介紹人那一欄是空的,所以,那時青江不知道她為什麼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選自己。也從未特意問過。

從那以來,開始每月來一次,漸漸地縮短了間隔。在店裡,美冬已成了大家談論的話題。年輕的女店員都說,肯定是模特或藝人,要不然就是高級夜總會的女招待。一般人沒有長得那麼漂亮的。青江也覺得或許是這樣。

青江曾試着問過她是幹什麼工作的。美冬的回答是「普通的工作。」既然客人沒有清楚回答,再深究下去就違反規則了。

「下班後有時間嗎?」上次美冬來時就這樣問過。當時正在給她梳整髮型。青江有些吃驚地望着鏡子中的她。她莞爾一笑。

「放心,並不是要和你約會,而是有事找你商量。」

「找我?」

「是的。」鏡子中的她向上翻着眼珠看着他。在那一瞬間,青江猛地一驚。他想,估計這就是所謂的妖艷。

兩人約好在離美容院步行有二、三分鐘的咖啡館見面。她正在裡面的桌子那等着。青江調整了一下姿勢向她走去。她說有事要找自己商量,不過青江並沒在意,覺得肯定沒什麼重要的事。歸根結底還是想兩個人見面。很少這樣被顧客邀請,以前一次也沒有答應過。如果引起糾紛,一方面會給店裡添麻煩,另一方面,如果讓千繪知道了,那就更麻煩。

但是,如果對方是新海美冬那就另當別論了。他有想知道這位神秘美女真實背景的欲·望。另外,內心深處當然也潛藏着作為一個男人的欲·望。

但是,等青江點完飲品後,美冬開口說出的話卻是他完全沒有預想到的。

「開店?是……我嗎?」

「不是你一個人。是你和我。」她的唇邊浮現出微笑,似乎在欣賞青江的狼狽樣。

「這是開玩笑嗎?」

「怎麼會呢。不可能為了開玩笑專門把你叫出來。」

據她講,是通過各種調查知道他的。比如說,在街上碰到髮型漂亮的女士,就會上前打招呼,詢問是在哪家店裡由誰剪的,然後親自去這樣選出的美容師的店裡,結果最終選定了青江。

「有若干個條件。首先是有創意,還要年輕,現在沒有自己開店。最重要的是要有閃光點。」

「閃光點?」

「是的。只憑手藝好無法在今後的時代生存下去。如果不具備吸引顧客心理的某些東西,絕對不行。說極端點,勝負的關鍵就在於讓客人盲目相信到何種程度。『只要找那位美容師,就能幫我剪出好髮型。』——以前的時代是這樣,而現在則不同,『正因為是那位美容師做出的髮型,所以才好看。』——換句話說,美容師本身將成為品牌。我確認,你身上就有這樣的閃光點。」青江完全被美冬熱情洋溢的談話氣勢壓倒了。他之前從未這麼深入地想過美容界的未來,也從未想過自己是個特別的人。

有些雲裡霧裡的感覺。是否在被耍弄的疑問依然揮之不去。

她又繼續說,今後的美容院,僅憑單純干好活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將需要擁有技術者、經營者、製作人的綜合資質。

「總之。」美冬停頓了一下後接着說道:「錢由我來準備。以何種理念,開怎樣的店,這些咱們二人商量決定。之後就遵循着定下的概念,由你來剪頭髮。我考慮如何讓店裡生意紅火,也負責算賬管錢。只要兩人齊心協力,肯定能順利發展。」

「先等等,突然跟我說這些……我對你的事一無所知,你僅僅是來『BUJYU』的眾多顧客中的一位。」

她有些為難地皺了皺眉頭,雙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有這個不就夠了嗎?除此之外還需要知道什麼呢?」

「比如說你是幹什麼的?和美容界是否有關係?住在哪?……我什麼都不知道。」

「知道這些就可以了?那我就告訴你,現在我在銀座一家叫『華屋』的寶石飾品店工作,計劃今後要加入美容行業,住在江東區,這樣可以了吧?」

「華屋」的名字讓青江略微消除了一些警戒心。但還不足以讓他完全放心。

「我只知道你最近頻繁地來店裡,卻沒有信任你的任何根據。」

聽了他的話,美冬撲哧一聲笑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我在騙你?」

「我並沒那樣說。」

「那我問問你,假設我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大騙子,那跟你商量這種事,對我有什麼好處呢?剛才已說過了,錢由我來出,你一分錢都不用拿。也不讓你作什麼連帶保證人。也就是說,就算這件事是騙你的,你也不會有任何損失,不是嗎?」

青江無法反駁。確實如她所說,承擔風險的是她。如果經營失敗了,青江低頭道歉後就能再回原來的店裡,而賠了的錢肯定無法再回來。

「資金真的是你的?」青江別有深意地問。

似乎察覺了他的意圖,新海美冬的嘴角滲出微妙的笑意。

「你是擔心錢的來路不正?不過,這也難怪。」

「儘管『華屋』是一流的店……」

「你是想說僅靠那裡的工資不可能攢出那麼多資金吧。你說的沒錯。不過,我的錢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儘管帶有悲傷的色彩。」

「悲傷的色彩。」

「是生命保險金,我父母的。」她輕描淡寫地說:「在阪神淡路大地震中去世了。」

出於和剛才不同的理由,青江一下不知說什麼了。

在地震中通常很難被支付的生命保險金,在阪神淡路大地震中被作為特例給予了支付,這件事青江也聽說過。美冬說因此手頭有了一大筆錢,卻不知該用在哪。

「就算有那麼幾千萬,如果平日生活奢侈,很快會花光。我想作為某種有形的東西留下來。如果可能,最好是能支撐我今後生活的東西。因此下定決心,想獨立開辦事業。」

「所以要經營美容院?為什麼偏偏選擇這一行……」

「很難用語言說明,勉強可以說是腦中閃過的靈感。」她用手指着自己的頭。

「因為你的靈感,也許會失去一大筆錢。」

「如果真是這樣,只好死心了。不過,三年後你肯定會感謝我。」她充滿了自信。

這件事馬上告訴了千繪。和飯塚千繪已交往了二年半。曾多次談過兩人早晚要開一家自己的店,但從未深入探討過該具體如何操作。青江今年二十九歲,千繪二十三歲。雙方都沒提結婚的事。青江想等開了店再說,估計千繪也是同樣的想法。

「什麼呀,太可疑了。」這是千繪的第一反應。接着她又說道:「不正常,還是拒絕了吧。」

「可是,你也認識新海小姐吧。那個人看上去不像壞人。千繪,你前幾天不是還說想成為那麼有魅力的成熟女性嗎。」

「可是,給你出的條件未免太好了吧。你竟然一分錢都不用出。」

「條件也沒好到哪去。所謂的共同經營,一切都是對半分。可是,實際工作的是我,她那邊只是撥算盤。」

「這麼說來,對你來說不就吃虧了嗎。」

「是這樣嗎?」青江搖了搖頭。

在現在的店裡已工作整十年了。也覺得到了出去單幹的時候了。曾經有過各種設想,如果有自己的店想要這樣或要那樣,而且,也有自信如果變成現實肯定會成功。

只是沒有資金。當然,如果妥協的話,也不是不能解決。最簡單的辦法是在房租便宜的地方開店。但是,如果房租便宜,就意味着遠離市中心。在時尚信息缺乏的地方,很難完全發揮自己的才能。是否能感到工作的意義,這也是個疑問。

新海美冬說想在青山開店。如果真是那樣,則沒有任何意見。因為現在的店在澀谷,也不會發生和『BUJYU』搶顧客的狀況,在情理上也說得過去。

「還是算了吧。」千繪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開店的事,還是踏踏實實地自己攢錢,靠自己的力量好。河村先生不是也這樣說了嗎?」

河村先生是「BUJYU」的經營人兼首席美容師。

「他當然要這樣說。如果我辭職了,對他會有影響。可是,就靠那點工資,猴年馬月才能攢夠錢呀。」

「你想答應下這件事?」千繪的目光中帶有責備。

「我沒這麼說。正在權衡考慮。」

「喂,拒絕了吧。」千繪不安地說:「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的確覺得新海小姐很有魅力,但那終歸只是外表,內在的東西太可怕了。」

「可怕?」

「嗯,我感覺她要把你帶到不正常的地方。」

「不正常的地方?你是說情人酒店。」歸根結底還是在吃醋。青江笑嘻嘻地望着戀人。但她並沒有笑,而是在瞪着他。

「拒絕她,求你了。」

「嗯……這個嘛,我再考慮考慮。」

千繪似乎對青江的回答並不滿意。但是,作為他來說,女朋友越是反對,越覺得眼前是個大機會。

約好見面的地點依然是上次的那家咖啡館。新海美冬正在靠窗的位子上喝皇家奶茶。凳子的坐位設計得較高,從迷你裙中伸出的雙腿顯得更加修長。她正輕輕地盤着那修長的雙腿。

青江坐在對面,要了杯可樂。下班後總感覺口乾舌燥。

「辛苦了。」美冬沖他微微一笑。這笑容具有消除任何警戒心的力量,或許這正是千繪所害怕的。

「上次說的事……」

他剛說到這裡,美冬為了制止他伸出了手掌。

「不用着急。我並不想這麼急着讓你拿出結論。」

「可是。」

「今天呀,和上回相反。」她調皮地縮了縮肩。「上次我不是說了嗎,不是跟你約會,而是有事找你商量。不過,今天正相反,沒有任何事,只是想和你約會。」

看到對方妖艷的笑容,青江心中的某種東西又開始搖擺不定。

當美冬問他想吃什麼時,他說吃什麼都行,話一出口,他意識到自己已答應對方一起吃飯了。說出的話無法再收回。新海美冬拿着小票向收銀台走去。

無所謂,只是吃個飯——看着她那勻稱的背影,青江想。

坐出租車去的地方是青山。美冬從通往大樓地下的樓梯走了下去。青江只能跟在後面。

樓梯下有一家看上去是日式餐館的店。店內裝飾使用了竹子和木材。同時還有擺放洋酒的櫃檯。

像是已提前預約了。美冬一說名字,兩人立刻被領到了裡面的屋子,是被竹子隔開的餐桌。

美冬問他有沒有忌口的東西,他說沒有,於是菜全是美冬點的。

「喝什麼?這裡有各種各樣的紅酒。」

「你隨便吧。」

美冬叫過服務員,像是在說紅酒的名字。那酒名青江以前從未聽說過。不過,他所知道的紅酒數量也很有限。

「常來這家店嗎?」

「偶爾。這家店還不錯吧。要是喜歡這裡的菜,以後可以常來。」

青江邊點頭邊把煙灰缸拿了過來。他心裡盤算着這樣的店一頓飯要花多少錢。如果帶千繪來,她肯定會很吃驚。保不准還會說,如果有這閒錢還不如存起來。

「青江君,最近去看牙醫了嗎?」

「牙醫?沒有。」這個問題太唐突了。他手指夾着香煙,還沒點火。

「如果你吸煙,最好一個月去看一次牙醫。」

「我的牙沒問題。也沒有蟲牙。而且我覺得自己刷得還算仔細。」

美冬露出潔白的牙齒,搖了搖頭。

「不是光刷牙就行了。就算沒有蟲牙,也不能掉以輕心。」

青江點燃香煙,往外吐煙時儘量注意不讓灰色的煙飄到她的臉上。

「你是說會有煙漬?」

「如果只是煙漬倒沒什麼,主要是對牙齦不好。煙會激活牙周的病菌。」

青江沒太聽懂,繼續吸着煙。雖然聽說過牙周病,卻不了解詳細情況。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談到這個話題。

「青江君,你是專業人士吧。」

「我自認為是。」

「既然如此,就好好聽我的話,保持牙齒健康是一名專業美容師的義務。」

「是嗎?」

「你自己也不願意為滿嘴大蒜味的客人剪頭髮吧。」

青江把香煙從嘴邊拿開。「我有口臭?」

「目前還沒事兒。不過,如果對牙齒不經心,早晚有可能會這樣。如果站在顧客的角度,眼前的美容師牙齒乾淨漂亮當然要比髒乎乎的強。最好是潔白的。」

有道理,青江也認同地點了點頭。他平常倒也注意不吃大蒜,卻從未想過這麼深。

「一個月洗一次牙,一定要遵守,因為我就是這樣做的。」

見美冬豎起了手指,青江想,看來這人已經把我當成她的合作夥伴了。

飯菜被端來了,兩人用紅酒乾杯。感覺像是日式料理和意大利料理的混合。

美冬沒有提開店的事,主要談一些旅行以及當地飲食的話題。從她的談話推測,她曾去過許多國家旅遊。特別是法國和意大利,曾去過多次。

「你是去這些國家觀光嗎?」

「當然也有觀光,但基本上都是工作。去採購裝飾品及衣服。」

「啊,是『華屋』的……」

美冬微微搖了搖頭。

「我從今年開始才在『華屋』工作。在以前的店裡上班時,就主要幹這個。」

「為什麼不在以前的店裡幹了?」

「嗯……這很難三言兩語說清楚。」美冬微微歪了歪頭。「簡單地說,就是干煩了。」

「煩了?」

「感覺自己能幹的事情全都做了。反過來講,也明白了哪些事情自己做不到。所以就覺得這樣持續下去不行,必須改變。」她眼珠朝上看着他。「這樣的解釋不行嗎?」

「不,倒不是不行。」

「喂,青江君,你覺得人生能重生幾次?」

又是一個唐突的問題。

「我,不信這個。所謂的重生,前世什麼的。」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問一生中會有幾次轉變。比如說,結了婚人生就會轉變,找工作也是如此,這種事大約有幾回呢?」

「這個嘛,如果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放棄考大學,下決心來東京當美容師就是第一次轉變。從那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戲劇性的轉變。」

「那,是不是到了該轉變的時候了。」

「這個嘛,不清楚。」青江在嘴裡含了一口紅酒,他想,看來這是步入正題的鋪墊。

但是,美冬並沒有把話題轉到美容院的開業上,只是夾雜着各種趣事展示了自己以往的經驗中獲得的商業知識、和客戶的交涉技巧、市場擴展方式等。這些話深深地吸引了青江。她的談話方式巧妙極了。她並沒有自己單方面誇誇其談,而是總在徵求他的意見及感想。而且並非是單純的詢問,而是在他談話內容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展話題,或者深度挖掘問題。話題總也不會間斷,時間眨眼間就過去,喝乾了兩瓶紅酒。

「要不要找個地方再喝點?明天不用上班吧?」出了店後,美冬說。

飯是她請的。如果這樣就回去了,感覺自己像在騙嘴吃。最主要的是青江自己還想和她呆在一起。

「可以。」他回答道。她抬起了手。從青江身後駛來的出租車停在了兩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