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第二章 · 5 線上閱讀

07

客廳的架子上放着一個小相框。裡面是一張抓拍的家人照片,看上去和睦美滿,臉上都洋溢着幸福。上小學的兒子站在正中間,後面並排着一對夫妻。三個都像光線刺眼似地眯着眼睛在笑。像是去哪座山玩時的照片,不光丈夫,連妻子都是牛仔褲球鞋的打扮。

照片上的妻子正低頭坐在加藤面前。放在膝蓋上的左手緊緊握着手帕,穿的是針織毛衣配白裙子。加藤覺得這身打扮比穿牛仔褲適合她。

「那麼說,您注意到他的樣子有些異常了?」

聽加藤這樣問,浜中順子微微點了點頭。

「好像想其他的事想得多了,對我的話完全心不在焉……」

就算沒什麼事,這世上的丈夫多半都是如此。這句話到了嘴邊又被加藤咽了回去。他自己四年前就離婚了,沒離婚時自己也是這個樣子。

「另外。」她又補充道:「回家比以前晚了。以前九點左右回來,最近經常到將近十一點。」

「不在外面過夜嗎?」

「這倒沒有……」

「那,有沒有早上反而出門早了的現象?」

聽加藤這樣說,順子像是剛剛想到似地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確實是。儘管不是經常的,偶爾會比平時早出去近一個小時。說是店裡有準備工作……」

「您還記着這種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嗎?」

順子把手放在消瘦的臉頰上。

「好像是從兩個月前開始的。」

加藤點點頭。如果說糾纏田山彰子和新海美冬的人真是浜中,倒是能和現在所說的話對上。回家晚出門早的現象,可以理解為是為了跟蹤她們或檢查她們的垃圾。

「請問。」順子用膽怯的目光抬頭看着加藤,「我丈夫真的幹了那種事?真的去騷擾店裡的女員工……」

順子閉上眼睛,又一次深深地低下頭。加藤能看出來,對她來說穩定或者說安定的生活、以及她自己的將來都會受到巨大的衝擊。

她的嘴裡並未說出「我丈夫才不會幹那種事」之類的話。看來她隱隱約約也注意到了某種異常。

對浜中洋一的房間進行了搜查。想找的東西分為兩類。一類是對「華屋」女職員進行騷擾的痕跡。另一類是製作毒氣散發裝置的證據。

「咱們換個話題吧。」加藤伸手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他想起沏茶時順子的手一直在顫抖。「上周的這個時候,有沒有跡象表明你丈夫在房間裡做什麼?比如說製作什麼東西。」

順子歪了歪頭。眉頭緊鎖。「剛才我也說過了,最近那人把自己關在屋裡的時候確實多了。可我不清楚他在幹什麼。」

「您會經常進您丈夫的房間嗎?比如說他不在的時候。」

順子搖搖頭。

「以前曾因進他的房間被狠狠地訓斥過。說是裡面放着客戶寄存在他這的重要物品,警告我絕不能擅自進去。」

「那麼說您不知道屋裡是什麼樣子?」

「嗯,幾乎不知道。他真的會特嚴厲地訓斥我。就在前幾天還曾發火,說我又擅自進去了。」

「剛才我大致瞅了一眼您丈夫的房間,裡面放着一些很奇怪的東西。比如說操作台、老虎鉗、小工具等。」

「他愛好鏤金。他說既然是賣寶石飾品的,也應該掌握一定的技術。」

「說到鏤金,那是很精細的活。您丈夫屬於手巧的人嗎?」

「這個,怎麼說呢。我感覺一般般。我丈夫曾讓我看過他做的戒指和胸針,一看就是外行人做的東西。」

順子回答時感覺很納悶,為什麼警察會問這種問題呢。加藤並沒有跟她說與「華屋」發生的惡臭事件有關。

「加藤,過來一下。」年輕刑警西崎從屋門口喊道。他正在搜查房間,手上戴着白手套。

「對不起。」加藤說着從沙發上站身。

「發現什麼了?」來到走廊上,加藤問。

「這個。」西崎手裡拿的是幾張照。

照片上的人正是新海美冬。很明顯是偷拍的。

08

被指定的會面場所,是水天宮附近一家酒店裡的茶飲廳。身穿黑制服的男士與其說是服務員,不如說是侍者更為貼切。他動作利落地將加藤和西崎領到了角落中的座位。

加藤看了看價目單,不禁嚇了一跳。

「快看,一杯咖啡竟然一千日元。」

「如果是酒店,當然會這麼貴。續杯應該是免費的吧。」

「是嗎。那最少要續上兩次。」

加藤環顧四周。多是些西裝革履的企業老闆似的人物。加藤穿的也是西裝,但和他們穿的相比,只是名稱相同,看上去卻有天壤之別。外國人也很多。坐在這種地方心裡總不踏實。

「為什麼偏偏指定這種地方?」

「說是有事兒正好來這附近。而且還說是平時經常來的店。」

「經常來這種一杯咖啡就一千元的店?寶石店的店員,工資有那麼高嗎?」

「不清楚。不過,聽說單身女人手頭有點錢。另外,也許泡沫經濟時代生活比較奢侈,那種習慣還沒完全改吧。」

「如果誰娶了這種女人,那可不容易呀。」

「我也這樣想。不過,她人長得漂亮,應該有人要吧。」

「人長得確實漂亮,可我並不喜歡。看上去挺成熟穩重,而有時又顯得柔柔弱弱,很難看出她的真實想法。」

「加藤,你不用擔心,人家不會對你感興趣。」

正當西崎揶揄的時候,咖啡被端了上來。加藤感覺香氣和顏色都與普通咖啡店的不同。實際一嘗,確實好喝。

「來了。」西崎小聲說着,目光轉向了大廳。

身穿白色套裝的新海美冬正往這邊走。像模特一樣走路姿勢優美大方,而且散發着堅定的氣質。加藤又一次想,她真的只是普通的女職員嗎?

當她注意到刑警時,嘴上帶着微笑走到近前。

「讓你們久等了,對不起。」

「沒關係,我們也是剛來。」

穿着黑色長裙的女性走了過來。美冬點了皇家奶茶。加藤發現她沒有絲毫的猶豫,看來是她在這喜歡的飲品。

「您這麼忙,還叫您出來,真不好意思。」加藤坐着低頭行禮。

「沒什麼,今天並不忙。」

「聽說明天店裡就要開門了。」

「嗯。因為發生了那種事,我想必須努力恢復店裡的形象。」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加藤的眼睛。那是一雙會身不由己地被吸引進去的眼睛。加藤趕緊伸手端起了咖啡。

「是這樣,今天之所以要占用您的時間,是想確認一個很微妙的問題。讓您定地點就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加藤想起了浜中被捕時的事。那個時候,這位女性表現得十分膽怯。然而今天看上去卻無所顧忌。難道這麼幾天就調整好了?

「前幾天對浜中家進行了搜查。結果查收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拿着這些東西審問浜中時,聽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皇家奶茶被端上來了。美冬道了聲謝,先喝了一口。加藤沒有發現她有絲毫的動搖。

「據浜中講,」加藤一邊留意不要放過美冬表情的任何變化,一邊繼續說道:「他的目標只是你一個人,而且不僅是單方面的追求,而是和你具有特殊的關係。」

美冬的臉上沒有變化。更確切地說,像是貼了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具。有好一會兒,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加藤的臉,隨後眨了兩次眼睛。然後還是毫無表情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話里的意思,就是說你是他的戀人。」

「我?」美冬用手捂住胸口。「怎麼可能?」

「您的意思是他在說謊?」

「當然了,為什麼要這樣說我?」

「不是我們,是浜中說的。所以,為了確認這件事,才把您叫出來。」

「胡說八道。我和樓層負責人……」美冬邊搖頭邊長長出了口氣,「這真的是浜中先生說的?」

「是的。」

「真是難以置信。」她不停地眨着眼睛,咬緊了嘴唇。「我和浜中先生沒有任何關係,只是普通的上司和部下。」

「但是,浜中說的極其具體。說在你調到同一工作場所後不久和你發生了關係,會面場所是Neotawa酒店,位於東陽町的大酒店,離你家也近。據他講,每次是你先去定房,在房間裡等着,然後他再去。」

「別再說了。」美冬厲聲說:「我從沒去過那種地方。」

在加藤看來她像是真生氣了。不像是在演戲。然而,坦白和她有關係的浜中也不像在撒謊。究竟是誰在隱瞞事實呢?

「如果是說謊,那浜中為什麼要這樣說呢?」

「不知道,主要是我剛進『華屋』,對浜中先生還不太了解。」

「浜中有沒有主動接近過你?也就是說,有沒有追你?」

「這個嘛……」

美冬的臉上出現了變化。那表情像是剛剛注意到了什麼事。

「有沒有想到什麼線索。」

「倒也稱不上是線索。」

「任何細小的事情都可以,能告訴我們嗎。如果查清與事件沒有關係,今後絕不會問及此類問題,也不會再讓你感覺不快。我們完全沒有介入你私生活的意思。」

美冬猶豫片刻,隨後開口說道:

「剛換了現在工作不久,曾和浜中先生去喝過兩次茶。下班後,他說有點事找我商量。」說到這裡,她點了點頭。「啊,對了,那家店也許就是……」

「是什麼?」

「您剛才說的那個東陽町的酒店。」

「Neotawa酒店。」

「也許就是那裡。送我回家的中途順便去的,我並不知道酒店的名字。」

「在那喝茶了?」

「嗯。」

「只是喝茶?」

「是的。」美冬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一邊喝茶,一邊聽他講店裡的方針之類的事情。僅此而已。」

「我再囉嗦一句,那時他有沒有追求你?」

「這個。」她微微歪了歪頭,「也許有。」

「什麼意思?」

「他邀請我去酒吧,說想進一步深談。」

「但是你沒有接受邀請?」

「因為時間太晚了。而且,和不太熟悉的人在一起喝酒也並不愉快。」

「原來如此。」

出於工作關係,加藤一向對自己鑑別人說話的真假頗有自信,然而對新海美冬卻把握不住。或者在說實話,或者是高水平的演員。

「有沒有聽女同事們說過類似的事情?也就是曾被浜中邀請的事。」

「不清楚。」她搖搖頭。「因為我剛進單位不久,還沒人跟我說貼心話。」

「是嗎。」

正當加藤考慮下一個問題時,美冬突然說道:

「請問,浜中先生為什麼要偷我的信件?」

「這個嘛……」

加藤有點猶豫該不該說,但如果不回答,她肯定不會信服。

「這始終都是他說的,說覺得你像有了別的男人,所以想查查對方是誰。」

「啊?」美冬眉頭緊鎖,「那人是不是有病呀?」

「反正不同一般。」加藤苦笑道,「就算是他說的是實話,真的和您有某種特殊關係,去偷別人的信件也是不正常。」

「我和那個人沒有任何關係。」美冬目光嚴厲地瞪着加藤。

「您的意見我們已清楚,回到本部後會認真探討。不過,也許還會有其他事情要問您,屆時還請您協助我們的工作。」

「我說的都是實話。」

加藤剛要伸手取桌子上的小票,她卻早一步飛快地搶了過去。

「這裡你們不用管了。因為指定這兒的是我。」

「不行,不能這樣。」

「我還想再呆會兒。想調整一下心情。」

「噢,是嗎。」加藤撓了撓頭。「那就不客氣了。」

出了酒店,加藤問西崎,「你怎麼想?覺得那個女人在撒謊嗎?」

「不好說,不過……」西崎回頭看了看,小聲說:「是個厲害的女人。」

「同感。」加藤說着,咧嘴笑了笑。

回搜查本部前,兩人去了位於東陽町的Neotawa酒店。白色的高層建築,在滿是家常餐館和日用品商店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突出。

加藤在服務台拿出一張照片。那是從「華屋」借來的新海美冬簡歷上的照片。問他們是否見過這位女性。

頭髮三七分的酒店工作人員問了身邊的好幾個人,然後又回到了加藤面前。

「沒有人說曾經見過她。」

「那,住宿的客人中有沒有叫新海美冬,或者叫浜中洋一的?是這樣寫。」加藤把寫有兩人姓名的紙條拿給工作人員看。

「您稍等。」

手腳麻利地操作電腦終端的酒店工作員,寫了一張紙條又回來了。

「浜中洋一先生曾住過兩次。」

「哎?什麼時候?」

「平成五年,也就是前年,十月份住過兩次。」

「前年……」

「記錄中沒有叫新海美冬的。」

這並不意外。搞婚外戀的人寫自己的名字才怪呢。

加藤又拿出一張照片。這回是浜中洋一的照片。

「這位客人,我覺得見過幾次。」工作人員一邊看照片一邊說。

「大約什麼時候?」

「這個嘛,應該是今年的事。」工作人員似乎並沒有自信。

「有沒有和女性在一起?」

「這個,沒記清楚。」工作人員為難地搖了搖頭。加藤點點頭。讓他全都記住也是不可能的。

回到警局後,加藤馬上把浜中叫到審訊室。當聽說新海美冬否認了與自己的關係時,浜中從椅子上抬起屁股,使勁兒地搖頭。

「那個女人在撒謊。竟然說沒有任何關係,怎麼會呢。警察先生,請相信我。」浜中的眼神中充滿了乞求。

「可是,你說過了吧,總是她去辦入住手續。可是,酒店裡沒有人記着她。」

「有那麼多客人,估計忘了吧。」

「可是記住你了。辦退房手續是你的事兒吧?那種酒店,在服務台辦手續的絕大多數是男人,能記住你卻記不住新海美冬,你不覺得不自然嗎?」

「就算你這樣說……」

「聽說你以前也在那酒店住過。是前年的秋天,和誰去的?」

聽到加藤的問題,浜中那扭曲的表情頓時沒了勁頭兒,像是冷不丁被人戳中了要害。

「那事兒……無所謂吧。」

「是無所謂。不管是不是玩女人的老手,不管你和誰搞婚外戀,不管你糟蹋幾個女店員,都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我們想知道的只是惡臭事件的犯人是誰。可是,既然發現了這東西,當然就要找出寫這個的人了。」加藤說着,把一張複印的紙放在浜中面前。就是田山彰子收到的那封恐嚇信。「快坦白,你是不是對每個女店員依次展開了攻勢?新海是其中的一個,田山彰子也是其中的一個。可是,沒有人屈從,所以你惱火萬分,就干出了那種事。」

「不是,不是。我沒幹那種事。請把美冬叫來。請讓我直接跟她說。」

加藤俯視着苦苦哀求的浜中。他用清醒的頭腦問自己,這看上去像是在演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