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第一章 · 8 線上閱讀
09
木村一直猶豫不決。他手裡握着一張名片。就是日本電視台的倉沢克子給他的那張。那之後都已經兩天了,卻沒有任何聯繫。
「心神不定的,幹嘛呢?」正在化妝的奈美惠說。鏡子裡照出了一張不耐煩的臉。她要去上班了。在北新地的酒吧工作。
「你想呀,如果要在新聞里播,是不是該有信兒了。那之後沒有任何聯繫,不是很奇怪嗎。來借帶子的時候顯得那麼着急,會不會沒被採用?」
「如果你這麼惦記,打個電話問問吧。有名片吧?」
「嗯。」
木村也想過打電話。說實話,他期盼的並不是播送時間的通知,而是期盼着再和倉沢克子見面。
當然也想確認一下那錄像帶怎麼樣了。因為另外又有人想看那盤錄像帶。
那是昨天的事。一個叫米倉佐貴子的奇怪女人突然來訪。眼神銳利,身上散發的氣質一看就是做酒吧女郎的,卻又和奈美惠不太一樣。那個女人似乎也在災區看到了那些照片。
女人說也許錄像中有自己在震災中去世的父親。那表情似乎悲痛欲絕,但感覺像在演戲。
一聽說借給了電視台,米倉佐貴子顯得很失望。最後給了木村一張名片,求他帶子還回來後一定要通知自己。上面印着奈良的一家不知從事什麼工作的公司名,在小谷信二的名字旁邊,用圓珠筆寫着米倉佐貴子的名字。
「之前請不要借給其他人,請務必先跟我聯繫,肯定會有重謝。」女人不住地低頭行禮。
木村很想知道她用什麼東西重謝,不過沒有問就答應了。保不准那盤錄像帶具有預想不到的價值。關於謝禮,日後再慢慢交涉吧。
先不想這個了,現在關鍵是倉沢克子。
「我借用一下電話。」木村拿着無線電話的子機站起了身。和倉沢克子的談話不想被奈美惠聽到。
去了洗手間,按照名片上的號碼撥號。呼叫聲響起時,還是有些緊張。
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這裡是日本電視台。」
「喂,我叫木村,請問倉沢女士在嗎?」
「找倉沢呀。她現在出去了,您是哪位木村先生?」
「兩天前借給她錄像帶的人。就是拍攝了地震剛發生時的錄像帶。」
本以為這樣說對方能馬上明白,但對方的反應很遲鈍。
「錄像帶?噢。看來這事只能問倉沢。您叫木村吧。等會兒我會把您剛才說的轉達給倉沢。這樣可以嗎?」對方明顯表現得不耐煩。作為木村,希望對方能說讓倉沢克子給自己打電話之類的話,但那人最終也沒說。只好說了句「可以」,就掛斷了電話。
儘管不清楚剛才的男人是幹什麼的,但至少有一點可以明確,那盤錄像帶在電視台並沒有成為大家關注的話題。也許沒有被採用。木村覺得這樣倒也無所謂。即便真是如此,也要讓他們把錄像帶還回來。而且,說好了是倉沢克子自己來還錄像帶。
10
「喂,那錄像帶的事怎麼樣了?」佐貴子剛進店,櫃檯後的信二馬上問道。
「聽說還沒有還回來。」
「什麼時候還?」
「這個不太清楚。那人好像也在等消息。」
那人當然就是錄像帶的主人木村。來店裡之前,佐貴子剛打過電話。也許是因為過於頻繁地催促,木村的回答已明顯不耐煩了。
「那之後已經過了好幾天了,他幹嘛不問問電視台。」
「說是問了,可沒找到負責的人。」
信二咂着嘴,眼睛盯着放在櫃檯上的小日曆。
「光憑一張照片,雅也那小子不會出錢的。」
「你不是說他看了照片就害怕了嗎?」
「聽說有錄像帶後他才害怕。所以,那錄像帶上一定拍到了什麼。只要有那東西,就是咱們說了算。」
「咱們就騙他,說錄像帶已經到手了。」佐貴子脫口說道。
「騙他有什麼用。他肯定要問上面拍了什麼。」
「隨便編一些就行。比如說裡面有爸爸活着的證據之類的。」
「故弄玄虛對他不管用。那傢伙遇事相當沉着。」信二點上香煙,吸了一兩口馬上在煙灰缸里揉滅了。
佐貴子也覺得是這樣。在避難所見面時,雅也的態度極其自然,作為接待失去父親的表姐的態度,可以說無可挑剔。一般人不可能對自己殺死的人的女兒表現得那麼和善。
忘了什麼時候了,俊郎曾說過,水原如果把工廠的經營委託給兒子,結局就不會那麼慘。
櫃檯上的電話響了。信二拿起了話筒。原本拉長的臉,突然變成了諂笑。
「給您添麻煩了。……嗯,我很清楚,是本月內吧。……好……好。……不,我也在盡力想辦法。……嗯,肯定沒問題。……」
佐貴子聽出那是催促還錢的電話。最近,只要店裡的電話響,肯定是這事。信二辯解的語調似乎也流暢多了。
信二粗暴地放下電話後,又板起了面孔,從架子上取下白蘭地酒的瓶子,倒在酒杯里,喝了一大口。
「那人叫木村吧。你再打一次電話。」
「剛剛打過。先不說這個了,那東西怎麼辦?」
「那東西?什麼呀?」
「我爸的遺體,不能總那麼擱着呀。」不出所料,信二的臉都歪了。佐貴子不知他會怎樣破口大罵,不禁縮在了一邊。
信二在地上吐了口唾沫。「我才不管呢。」隨後把剩下的白蘭地一飲而盡。
11
倉沢克子把疲憊不堪的身體倒在廉價長椅上。這幾天一直沒在床上睡過。根據指示在災區四處奔走,在各處避難所採訪。這幾天都沒洗澡。吃的也只是用摩托車送來的盒飯。
「看怎麼想了,我倒覺得在戰場採訪更好一些。普通老百姓不會在這麼大的範圍內同時遇到災難,所以容易集中採訪對象。而且活動起來也方便,還容易搭帳篷。」和她搭檔的攝影師鹽野說。
克子沒有回答。鹽野每次都會發牢騷。自己也沒有回答的氣力了。體力上已經接近極限,最主要的是感覺精神上快撐不住了。這幾天不知目睹了多少人的悲劇。她意識到已不再把遺體看作人了,只是當成一個物體。她甚至有種危機感,覺得再這樣呆下去自己會精神分裂。
手機響了。克子和鹽野面面相覷。肯定又是主任。不知這次又讓去哪裡。不知又要命令拍到怎樣悲慘的畫面。
聽說政府高官要巡視災區,電話指示讓去採訪。克子覺得這是無聊的工作。擺樣子的高官穿着防災服走動的表演有什麼可拍的。
「另外,今天有個叫木村的人來電話了,那是怎麼回事兒?」主任問。
「不清楚。回台後再查查吧。」
掛斷電話後,把下一個工作內容傳達給了鹽野。他只是苦笑。
昨天就聽說有一個叫木村的人給自己打過電話,卻想不起那人是誰。聽說那人曾借給自己錄像帶,可克子卻沒記着有這回事兒。
既然知道她的名字和工作單位,也許是見過名片。來這裡後曾給過幾個人名片,雖然不是見誰都給,只要對方要,就不好拒絕,忘了什麼時候了,在某個避難所攝影時,曾有一個年輕女人要名片。她說自己是志願者,希望克子她們不要擅自拍受災者。只記得是位漂亮女性。拿到名片後,她才認可了似地走開了。
不管怎樣,克子壓根沒打算給那個叫木村的人打電話,也沒有那個時間。
12
從堆積如山的瓦礫中撿出了所需的物品,不過那些東西用一個旅行包就足夠裝了。幾乎沒有值錢的東西。只有保險合同、存摺、印章還算重要。而且,存摺上也沒有多少錢。另外還有幾件換洗衣服。
終於脫掉了這幾天一直穿在身上的防寒服。找到了一件粗呢短大衣,雖然是便宜貨,套在毛衣的外面,感覺多少恢復了以前的文化生活。
如果要捨棄自己的家,最大的難題是埋在裡面的父親幸夫的遺體。棺材已破爛不堪,遺體也近乎支離破碎,不過,總算在志願者和政府工作人員的幫助下運到了避難所。棺材被黑色塑料袋取代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殯儀館方面沒有任何聯繫,雅也決定不管了。反正喪禮費是後付的。在這種局面下,殯儀館絕不會上門索要守夜的費用。各地的火葬場都無法使用,殯儀館應該也是一片混亂。
雅也在體育館的入口等了一會兒,美冬從前面走了過來。和平時打扮一樣,還是牛仔褲加羽絨背心。不過,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化了淡妝。化妝後顯得更加美麗動人了。如果再弄弄髮型,穿着再時尚些,走在街上估計會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讓你久等了。」
「車呢?」
「停在門外面。遺體呢?」
「我這邊都弄好了。隨時可以搬運。」
想用平板車搬運美冬父母的遺體和幸夫的遺體。搬運時又得到了志願者們的幫助。
停在外面的是一輛白色的帶篷卡車。車身上印着建材店的名字。是美冬提出自己找車的,雅也並不知道她從哪裡弄車。
「你在建材店有熟人?」雅也問。
「建材店?為什麼?」
「這上面不是寫着嗎?」雅也指着卡車的一側。
「啊,真的。哦,原來是建材店的車呀。」美冬好像才注意到。
「你從哪借來的?」雅也問。
「這要保密。」她把食指貼到唇邊。
「這可讓我有些不放心了。」
「喂,雅也,這個世上東西多的是。車也是如此,我只是出了點錢借用了那多得快要冒出來的東西。沒必要在意這些事兒,快點把遺體放上去。」
裝好遺體後,兩人上了車。美冬的行李已經放在裡面了。有三個包,全都是名牌。
「好了,出發吧。」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美冬說。她看上去心情極好。
雅也心情複雜地發動了汽車。他們要去和歌山。美冬說已經和那裡的火葬場說好了,可以在那處理遺體。
關於那盤錄像帶,雅也一直什麼也沒問。因為他不敢問。她全都知道。明明知道,卻救了他。這是為什麼?是因為曾在她差點被強姦的時候救過她?或許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感覺不會這麼簡單。另外,她究竟是如何趕在佐貴子前面弄到錄像帶的呢?
車開出去沒多遠,就碰上堵車了。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
「在和歌山火葬完後怎麼辦?」雅也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雅也,你有什麼打算?」
「這個,我還沒想好。」
「是嗎。那就去東京吧,去東京。」
「東京?」
「嗯,這還用說。」
雅也不明白為什麼這麼肯定地要東京,不過他並沒有再問。總之,現在只能聽從她的指示。
打開了收音機,天氣預報後開始播新聞。正在播地震造成的受災情況。說是死者數量已超過五千人。還有身份不明的屍體。
美冬伸手關掉了收音機。
「這和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她微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