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第一章 · 7 線上閱讀

果然是這事,雅也想。昨天來的佐貴子一個勁兒地問俊郎帶的東西。估計就是想找借條。雖然雅也假裝不知道,可佐貴子明顯有疑問,甚至能感覺出她在懷疑自己。

佐貴子昨天把情況告訴了她丈夫,所以小谷來了。看樣子這個男人有從雅也手中要到錢的自信。根據是什麼呢?借條已經不存在了。大地震的晚上,已經扔進篝火里燒掉了。

「我沒聽說過。」雅也搖了搖頭。「籌錢的事全由父親管。不過,和債權人商議的時候,舅舅並沒有參加。」

「雖然不是親兄弟,那也是姐夫和小舅子的關係,不能像其他的債權人一樣。肯定是兩人單獨地慢慢商議。可是,你父親死了,這樣一來,佐貴子的父親會怎麼辦呢?當然是找你說了。」

「沒聽說過。」

「真的?」小谷瞪着眼睛,聲音中增添了讓人發毛的恐嚇成分。

雅也注意着保持面無表情,默默地縮了縮下巴。最好不要多說話。

「哦,既然你這樣說,那就沒辦法了。」小谷說着,開始在火爐上搓雙手。發出了乾燥的皮膚互相摩擦的聲音。

「你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才專門來的嗎?」

「怎麼能這樣說話?我老婆的父親死了。我當然該來。」他的眼睛盯着雅也,只是鬆了松嘴角。但這在雅也看來,小谷一笑反而顯得更加猙獰可怕。

小谷把手伸進了皮茄克的內側。拿出來的是一張照片。

「這是昨天佐貴子拿回家的。說是發現了這樣的照片,而且是張有些怪異的照片。」

雅也剛伸出手,小谷立刻把照片抽了回去。「我來拿着,你把臉湊過來看吧。這照片有可能成為重要的證據,而且不能再加洗了。」

那不是照片,像是用打印機打出來的。雅也覺得那像是錄像帶里的一個鏡頭。他順從地把臉湊了過去。

照片上就是自家的工廠。像是剛遭到地震破壞後的樣子。不知是誰拍的,那時完全沒有注意到。

「怎麼樣?」小谷挑起了一側的眉毛,嘴角也彎曲了一下。

「上面就是我們家的工廠吧?」

「是的。不光工廠,後面的房子也照上了。而且,你看這裡,像是被壓在瓦礫下的不正是佐貴子的父親嗎?」

確實如小谷所說,他手指着的地方有那樣一個人影,不管從位置還是從衣着上看,無疑就是俊郎。

「你不覺得奇怪嗎?」小谷微微一笑。「二樓全塌了,連房頂都落下來了,瓦片也碎了。聽說是瓦片擊中額頭導致當場死亡,是不是?可是,這張照片上的人,看上去正想爬出來,雙手似乎還在動。而且額頭上並沒有傷。」

雅也的表情沒有變化。因為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演技。只感覺手腳漸漸發涼。然而腋下卻流出了汗,是冷汗。

「我是這樣想的。」小谷依然把照片擺在雅也面前,繼續說道:「佐貴子的父親肯定還活着。至少在這個時候。」

雅也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不由得想揉搓自己的胳膊,最後總算忍住了。

他當時看到俊郎時,俊郎一動也不動。所以此前他一直以為俊郎被壓在下面時已昏了過去。看來事實並非如此,俊郎曾試圖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來。用盡了全身力氣精疲力盡的時候,正好雅也來了。

「聽說是當場死亡。反正警察是這樣說的。」

「也許是當場死亡。這種事警察應該不會搞錯。可是,拍這張照片時,老頭子還活着,這沒錯吧。」

雅也裝出再次凝視照片的樣子,百思不得其解似地說:「光看這張照片也不好說什麼。」

「為什麼?」小谷似乎很意外地瞪圓了眼睛,「不論怎樣看,他都還活着。這不正是想從倒塌的房子裡爬出來嗎?」

「當然也不是不能這樣看,但地震導致所有的東西都在晃動倒塌。也許因為什麼原因碰巧拍成了這樣。」

「屍體會碰巧這樣舞動嗎?最關鍵的是額頭上沒有傷。不是說屍體的額頭裂開了嗎?」小谷手指着自己的額頭。

「你總是強調沒有傷。僅靠這照片無法斷定吧?你看舅舅的臉,太小了,而且模糊不清。」

「那可是額頭裂開呀,一般情況下肯定會滿臉是血。就算影象模糊,也不可能看不出來。」

「就算對我說這些……」雅也支吾着說。

「佐貴子的父親沒死。這是他活着的時候拍的。」小谷把照片又放回了皮茄克的內口袋。「這麼一來,就太奇怪了。為什麼瓦礫會擊中額頭?房子已經塌了,從哪飛來的瓦礫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看到時舅舅已經死了。因為一直有餘震,肯定是旁邊建築物的碎片或什麼東西落下來了。」

「又不是刮颱風。為什麼其他建築物的碎片會飛過來呢?絕不可能。」

「那麼說——。」雅也吸了口氣,看着小谷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那你認為是怎麼回事兒?小谷先生,你想說什麼?」

小谷又鬆弛了一下嘴角,看上去像在暗自嘻笑。從皮茄克外面的口袋裡掏出了香煙和打火機。自己先叼了一根,然後又把香煙盒伸到雅也面前。雅也搖了搖頭。

小谷用打火機點着火,裝模作樣地悠閒地吐着煙。或許他想由此獲得讓雅也不安的效果。

吸完一根香煙,小谷剛想步入正題,當他剛動了動嘴唇的時候,不知從哪傳來了女人的聲音:「有人嗎?」

像是被干擾了最好的開口時機,小谷顯得很不高興。雅也走出了帳篷。

工廠的入口處站着一個身材小巧的中年女性。身穿粗呢短大衣和做操穿的緊身運動衣。雅也問道:「什麼事?」

「您這有沒有多餘地取暖用具?」對方客氣地問。

「取暖用器具……火爐之類的嗎?」

「不,我們家有火爐,但沒有煤油,也沒有電。所以,想問一問有沒有不用油或電就能取暖的東西……」中年女性邊說邊低下了頭。儘管她也覺得不可能存在那種具有魔法似的東西,但又不能不找。或許年幼的孩子們正哆嗦着在等她。

「沒聽說過有這種東西。這裡沒有。」

「是嗎。」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就在這時,雅也看到新海美冬從馬路對面走了過來。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雅也,沖他微微一笑。她手中提着一個紙袋子。

中年女性低頭行禮後就想離開。突然雅也的腦子閃了一下。

「請稍等。你有煤油爐吧。」

「嗯。可沒有煤油。」

從昨天起開始,汽油和煤油開始短缺。除了因為大家都爭相購買,為了確保政府機關及自衛隊的需要,已經限制銷售量。

「我這有煤油。」

雅也的話讓中年女性睜大了細細的眼睛。「哎?你有?」

「嗯,還有挺多。如果你願意,可以轉讓給你。」

「呀……太好了。我這就去取容器。」她急步走開了。

美冬走到近前,她好像聽到了剛才的對話,不可思議地問道:「有那麼多煤油?」

「嗯。本來我也忘得一乾二淨了。那個鐵桶里就是煤油。」他用手指着立在破損牆壁邊能裝四百升的鐵筒。

「怎麼會有這麼多?」

「這台機器要用。不過並不是作為燃料。」雅也站在父親引以為豪的放電加工機旁。「這個要在油中加工金屬,用的油就是煤油。」

「哦……」不知是否理解了,反正美冬欽佩似地點了點頭。

「只是裡面摻了點怪東西。父親傻乎乎地在裡面放了威士忌。不過,頂多有點味道,不會有別的影響。」

美冬一直在笑眯眯地聽,突然皺起了眉頭,「那人是誰?」

她視線的前方正是帳篷。小谷把頭縮了回去。

「昨天來的那個表姐的丈夫。」

「來領遺體?」

「不是,說是路上太堵不能開車,今天只是來見見面。」

「哦。」美冬露出詫異的表情。

「先不說這個,你昨天去哪了?」

「去大阪買了點東西。」她微微晃了晃手中的紙袋。然後又看了看帳篷。「那個人,又在看咱們。」

「過會兒我去體育館。到時再詳細跟你說。」

「知道了。」

送走美冬後,雅也回到帳篷。小谷依然在吸煙。腳底下落了幾個煙頭。

「那女人是誰?」

「鄰居。」

「哦。只是隨便問問。」小谷把沒吸完的香煙扔到地上,「不打算重建這個工廠?」

「哪有錢呀。而且,這裡已經不屬於我了。」

「剩下的借款能用你爸的保險金還清了吧?不過,佐貴子她爸的事還是讓我覺得不對勁兒。聽佐貴子說,她爸帶着的借條不見了蹤影。」

「我沒見過那東西,不好說什麼。」

「沒見過?」小谷用輕蔑的眼神從頭到腳打量着雅也。「如果佐貴子她爸所說的是真的,那對你來說,這次地震反而是好事兒了。借給你錢的人死了,而且借條消失了。不就相當於把借款一筆勾銷了嗎?」

「你什麼意思?」

「說的是事實。而且還有這張奇怪的照片。」小谷從皮茄克外面拍打着胸口。「這樣一來,我們當然會有各種想像。雖然不想想太多,可是,可疑的就是可疑,奇怪的就是奇怪。」

「你的意思是說我對佐貴子的父親做了什麼?」

「這個嘛,不好說。」

「請不要僅憑這張照片就信口亂說。」

「是啊。一張照片確實不充分。不過,不光這張照片。你看,嚇變臉了吧。害怕了?」

「如果還有別的照片,拿給我看看。」雅也伸出了手。

「不是照片,是錄像。剛才你看的照片是從錄像帶中打印的。佐貴子去找錄像帶的主人了,看了錄像,我們就應該知道佐貴子的父親當時究竟是死了還是活着。」

雅也心頭一驚。的確,如果是錄像帶,應該能更詳細地知道俊郎的情況。

「怎麼了?怎麼突然不吭聲了?」

「沒什麼。」雅也搖搖頭。「能給我支香煙嗎?」

「當然可以。」小谷把煙盒和打火機摞在一起遞了過來。

雅也一邊吸煙,一邊腦子裡想着各種可能性。不論有什麼,都要想好託辭。但是,萬一錄像中有砸俊郎腦門的鏡頭——。

「喂,雅也,真實情況到底是怎樣?」小谷的口氣突然柔和了許多。「你是不是聽佐貴子的父親說過借錢的事。你要是說實話,我和佐貴子也不會這樣糾纏不休的。你也不會遭人猜疑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他想跟自己做交易。不,確切地說在恐嚇自己。不管怎樣,小谷的目的就是錢。

「就算你這樣說,可我並沒有撒謊。」

「別這麼嘴硬,你會後悔的。」小谷步步緊逼。

這時,小穀皮茄克內側的手機響了。「是佐貴子。」他說着取出了手機。

「噢,是我。去了嗎?……嗯?電視台?……怎麼這樣,難道要在節目中播?……啊,知道了。既然這樣,那也沒辦法。……嗯,那咱們今天就回去吧……我這邊基本上完事兒了。……知道了,現在馬上去。」

小谷把手機放回到皮茄克口袋裡。

「這下麻煩了。那盤錄像帶,聽說被電視台借走了。如果裡面錄上了異常情況,也許會引起轟動。」

「不可能會有異常情況。」

「這可不好說。不管怎樣,我們看了就會明白。說好了電視台把錄像帶還回來後,馬上就借給我們。那之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小谷站起身,「看來佐貴子父親的遺體最好先別火化。看情況了,說不準警察還會調查。」他低聲笑着走出了帳篷。

等摩托聲遠去後,雅也來到外面。

該怎麼辦呢?怎樣才能逃離這種局面呢——。

當他不禁想雙手抱頭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喊他:「水原先生。」雅也一驚,回頭一看,見美冬站在那。手裡拎着和剛才一樣的東西。

「你沒去避難所?」

「有個東西想給你。」美冬來到雅也身邊,把一隻手中的紙袋遞給了他。

「這是什麼?」

當他想打開時,她用手攔住了。「過會兒再打開。」

「哦……知道了,謝謝。」

「餵。」美冬注視着他的眼睛。「想不想離開這裡?」

「哎……?」

「咱們一起走吧。」

雅也屏住呼吸,也注視着她的眼睛。心臟跳動加劇了。

就在這時,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對不起,打擾一下。」原來是剛才那位中年女性手拿紅色塑料桶站在那。在她身後緊跟着一位和她年齡相仿的女性,也提着塑料桶。看來最初的女性又叫上了她的朋友。

「能給我們些煤油嗎?」

「啊,可以。」雅也想把她們領到鐵桶那。

「一升二百五十日元。」美冬說。雅也驚訝地看着她。

「哦,二百五十日元……。」中年女性看着自己的容器。

「這是二十升容量的,總共五千日元。」

雅也凝視着以事務性口氣說話的美冬的臉。她朝他瞅了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說:「你不要說話,交給我吧。」

從兩位女性手中接過錢後,美冬把錢給了雅也。他本想說其實不用收錢。可是,她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嘀咕道:「人心眼太好了就無法生存下去。」

雅也睜大了眼睛。美冬一扭身,出了工廠。

把煤油賣給中年女性後,雅也走進帳篷,看了看美冬給他的紙袋。裡面放着一個盒子。打開蓋後,不禁呆住了。裡面竟然是帶液晶畫面的家用錄像機。還加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打開錄像看看。」

電池好像已充好了電。雅也把錄像機的模式切換為錄像播放,然後按下了鍵。

看了液晶畫面上出現的場景,雅也差點喊出了聲。傾斜的建築物無疑就是自家的工廠。而且後面的主屋也被拍上了。

另外——

被壓在下面正用力掙扎的俊郎就出現在屏幕上。像游泳一樣雙手亂動。

畫面慢慢地橫向移動。身穿綠色防寒服的高個子男人,從畫面上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