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第一章 · 4 線上閱讀

那種可能性並非沒有。從當時情況推測,她應該剛從因地震倒塌的房子裡逃出來。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肯定正六神無主不知所措,還擔心是否會發生餘震,不知如何是好,完全陷入了恐慌。也就是說,雖然目光朝着雅也,未必全都看見了。完全有可能處於睜着眼睛卻實際什麼都沒看到的精神狀態。

關鍵是她站的位置,也無法確定她是否能看見。俊郎被一堆瓦礫埋在下面。所以,在瓦礫的遮擋下,她也有可能看不見俊郎的身影。或許只能看見雅也在揮舞瓦礫,但不知道他在砸什麼。

雅也覺得自己光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再偷偷瞅一眼新海美冬,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了說話聲。

「喂,是不是該回家看看呀。」中年男子小聲說。

「這可不行,太危險……」回答的是中年女子。兩人看上去像一對夫婦。

「可是,山田家好像也被偷了。」

「被偷走什麼了?」

「聽說裝在現金出納機里的錢全被拿走了。貴重物品也沒了。」

「這種時候還有人幹壞事。真不知什麼時候下手的。」

「隨時都可以。咱們家出來時也沒鎖好門呀。」

「現在又說這個,是你說鎖門沒有任何意義……」

「當然沒意義,牆全都塌了。那種狀態下房子竟然還沒倒,真不可思議。」男人沒好氣地說。「不管怎樣,還是要再重新蓋房。」最後這句話與其說是對妻子說的,更像在自言自語。

「還好,存摺和印章拿出來了。」妻子說。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該拿的東西。比如說債券之類的。」

「會有人偷那東西嗎。」

「不好說。」男人煩燥地咂着嘴,隨後嘆了口氣。「還是該回次家看看情況。」

「別了。不是還有餘震嗎?萬一你剛進家房子就因餘震倒塌了怎麼辦。」

「會倒塌嗎?」

「很有可能。你不是見佐佐木家了嗎。」

雅也已經聽出兩人在談什麼了。好像是在談論所謂的震災盜賊的罪行。那些人闖入已倒塌或快倒塌的房子裡,搜羅值錢的東西。就算是報案,警察也不可能認真調查。對盜賊來說,現在正是賺錢的大好時機。

雅也想了想家裡是否放着值錢的東西。存摺倒無所謂,反正裡面也沒多少錢。只有放着那份保險合同的資料夾勉強算是值錢的東西。不過,並不用急着現在去取。

因為感到尿意,雅也站起身。旁邊的那對夫婦還在沒完沒了地談論震災盜賊。

沒有燈,走路要特別小心,否則會撞上別人。走廊也是漆黑一片。沿着牆壁向前走,發現廁所前聚了一群人。

「怎麼了?」雅也問戴着棒球帽的男人。

「啊……聽說廁所不能用了,因為沒有水。大便就不用說了,連小便都會堵住。這下真麻煩了,以後可怎麼辦呀。」棒球帽男子擠出一絲無力的微笑。

一對中年男女從旁邊走過。

「我以後儘量不吃東西。」說話的像是妻子。「如果只能在外面解手,還不如餓肚子。」

「可是,也不能不增強體力呀。」

「我也這樣想,可如果不能去廁所……」

也許想不出妥善的辦法。像是丈夫的男人只是哼哼了幾聲。

雅也走出體育館。建築物前燒起了篝火。像是在燒倒塌房子的木料。篝火四周圍了一圈人。也有老人和孩子的身影。被火映照出的每張面孔都十分消沉,和那火紅色形成強烈反差。也很少有人說話。

建築物一側有樹叢,雅也走過去,找了個背亮的地方撒了尿。雅也想,男人能這樣,女人就麻煩了。

剛要往體育館裡走,迎面出來一個女人。當發現是新海美冬時,雅也立刻停下腳步,藏在了篝火邊的人群後。

美冬只是向篝火瞄了一眼,隨後從前面走過。運動衣外面披着一塊小毛毯,就像斗篷一樣。

雅也離開篝火,跟在她的身後。

雅也想跟她打個招呼。如果她目擊了殺人現場,見到雅也肯定無法保持自然,也許會扭頭逃跑。那時一定要抓住她,想方設法說服她。該怎麼說呢?說那只是看上去像殺了人,實際上是誤解?還是告訴她俊郎的惡行,說明自己當時出於無奈?

雅也一直沒拿定主意,只好跟在美冬身後,如果跟的太近,有可能被發現。但如果離得太遠,又會跟丟。離篝火越遠,周圍越黑。她拿着一個小手電筒,在她的前方會落下淡淡的光球。那對雅也來說就是標記。

美冬突然拐進岔道。拐角處有幢小樓房,那樓房勾出的影像就像一個被擠爛的箱子。

看見美冬走到了樓後面。雅也已猜出了她的用意。因為剛剛想過廁所不能用後女性是多麼不方便。

他覺得這樣的話就不好意思打招呼了。對她來說,肯定希望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體育館。但是,如果在人多的地方和她搭話,對雅也來說又太危險,究竟是被看見了,還是沒有被看見?

……

明明知道想也沒用,還是不停地思來想去。總之是想知道答案。

就在他把目光轉向美冬拐進的胡同時,聽到了低低的驚叫聲。隨後是聲音不大卻很激烈的爭執聲。還有什麼東西滾落的聲音。

雅也慌忙衝進胡同。黑暗中有幾個人影,在地上互相糾纏在一起。還亮着的手電筒滾在地上。

看到了身穿黑衣服的男人的背影。隨後注意到男人的雙臂正抱起一個發白的東西。男人正想從那上面剝下衣服,兩條腿像游泳一下在空中亂蹬。雅也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

「你在幹什麼。」

他跑了過去,同時從男人的身後向他雙腿間踢了一腳。男人呻·吟着向前倒去。與此同時,雅也知道男人身下的就是新海美冬,這才看見她的嘴裡被塞了東西,還發現另外一個男人正摁着她的雙臂。

另一個男人向雅也打來,拳頭擊中了他的臉頰,不過,除了手指骨頭突出的部位碰得臉有些疼外,衝撞力並不大。雅也重新調整了姿勢,用頭直接撞向男人的腹部。等對方倒地後,騎在他身上,雙手用力抽他的臉。

不料脖子突然從後面被勒住了。好像是剛才被踢中大腿跟的男人又來還擊。雅也抓着敵人的手,想從脖子上扯掉。

不知從哪傳來一聲悶響,對方的力量突然減弱了。雅也趁機用胳膊肘狠狠地搗了對方的腹部,隨後站起身。男人正用雙手捂着頭。

美冬站在男人身後。她正雙手拿着一塊水泥碎片似的東西。看來是用那個打了男人的後腦勺。

雅也和美冬的視線在半空中瞬間撞在了一起,有幾分之一秒的沉默和靜止。但這就給了歹徒們機會。被雅也揍了一頓的男人先跑了出去,另一個人也捂着腦袋跟着跑了。雅也本想去追,又改變了主意。就算是抓住了強姦未遂的犯人,警察也不可能認真處理。

「傷——。」本想問美冬傷着沒有,雅也趕緊垂下眼睛。因為在手電筒的光亮下清晰地浮出來了她被剝光的下半身。

感覺她已經穿好衣服後,雅也才抬起頭,又問了一遍:「傷着沒有?」

她微微搖了搖頭,撿起落在腳下的手電筒。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千萬不能一個人行動。因為有些流氓正四處轉悠。如果再拿個手電,就相當於明確告訴別人獵物在這裡。」

美冬一言不發。或許已沒有精神再說話了。

「快回體育館。把手電筒借給我。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後面。」

但她倒退了幾步,隨即向前跑去,手電筒的亮光搖晃着漸漸遠去。

雅也剛想走,卻停下了腳步,因為感覺踩到了柔軟的東西。撿起來一看,原來是她披的毛毯。

回到體育館後,發現篝火的數量增多了。無法忍受寒冷的人們開始競相模仿。

新海美冬坐在離圍着篝火的人群不遠的長椅上。和在體育館時一樣,正抱着雙膝,臉埋在胳膊里。

雅也走到她近前,從身後給她披上毛毯。她嚇一哆嗦似地挺直了後背,看到雅也後露出了緊張的表情。

「怎麼能把這麼重要的毛毯忘了呢?」雅也儘量用輕鬆的口氣搭話道。但是,美冬僵硬的表情並沒有絲毫的變化。她雙手緊緊抓着毛毯邊,像保護自己似地在前面裹得嚴嚴實實。

「去篝火那吧。這裡太冷了。」

她向篝火瞅了一眼,馬上又垂下眼瞼。

雅也看了看圍在篝火四周的人,理解了她的想法。在汽油桶四周的幾乎都是成年男子,沒有孩子或年輕女子的身影。

「沒關係。那些人和剛才那幾個流氓不同。現在連自己都顧不過來。」

但是,她依然低着頭一言不發。雅也坐在她身旁,感覺她全身都繃緊了。

「如果你害怕,我陪你——」

雅也話未說完,美冬突然站起身。向前走了一、二步後,轉身衝着他說:「謝謝你把毛毯拿來。」

隨後點頭行禮,又向前走。然而她並沒去烤火,而是直接進了體育館。

05

幾乎一夜沒有合眼,終於迎來了清晨。雅也在體育館的角落裡縮成一團,把撿來的報紙全都裹在了身上,但地板就像冰一樣寒冷,無法阻止體溫被剝奪。

儘管頭腦清醒了,卻沒有氣力起來。空腹已到了極限。周圍的人也都差不多,只有幾個人起來了。

讓他們這些人不約而同地動起來的,還是那讓人恐怖的餘震。地板一晃動,人們馬上驚叫着站了起來。小孩子「哇哇」的哭聲也傳進了雅也的耳朵。

儘管整整一天沒吃沒喝,依然會有尿意。雅也出了體育館,外面還有人圍在篝火旁。

在和昨天一樣的地方撒完尿後,雅也決定回家。他想取些替換衣服或食物。

走到馬路上,環顧四周,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再次意識到整個城市的毀滅並不是在做夢,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一座座的房子化成了一堆堆瓦礫。電線杆歪了,電線耷拉着。大樓攔腰折斷,無數的玻璃碎片散落在路面上。被燒得漆黑的建築物也比比皆是。

頭頂上飛着直升飛機。雅也猜測那是電視台的。他們正把拍到的影像伴隨着播音員興奮的解說在全國播放。觀眾們看後會驚訝、擔心、同情,最後會為這種事沒發生在自己身上而感到慶幸。

到家有相當長的距離。雅也穿着不跟腳的拖鞋,默默地挪動着腳步。不論走到哪,看到的都是倒塌的房屋。有時旁邊也能看到人的身影。其中還有人在嚎啕大哭。還有人在呼喊家人的名字,看來還有人被活埋在廢墟中。

走到小商店街了。但那裡已沒有商店街的樣子。幾乎所有的店鋪都塌了,招牌落在地上,已分不清原本是什麼店。

只有一家店的百葉門開着。是家藥店,裡面光線昏暗。

走近一看,玻璃門已掉了下來。雅也小心翼翼地喊道:「有人嗎?」

沒有人應聲。他一邊注意着腳底下,一邊走了進去。屋裡飄着一股藥味,或許是有藥瓶子碎了的緣故。

環顧店內,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商品。勉強還有點內服藥。因為有好多人受傷,估計外傷用的藥昨天就賣光了。紙巾、衛生紙、牙刷等日用品肯定也是銷售一空。以前放口服液的小冰箱也是空空如也。

「有人嗎。」又喊了一遍,依然沒人答應。看來店主也去避難了。

角落裡有兩包像是贈品的紙巾。雅也撿起來塞到了防寒服的口袋裡,走出了藥店。

雅也剛走了幾步,右手腕突然被抓住了。回頭一看,一位四十歲左右體形偏胖的男子正惡狠狠地盯着他,手裡正拿着高爾夫球棒。他身後還有一個人,年齡相仿,手裡拿着金屬球棒。「你在那個店裡幹什麼了?」拿球棒的男人問。眼鏡後面的目光異常銳利。

「沒幹什麼。我以為在賣什麼東西,就進去看了看。」

「你把什麼東西放進口袋了吧?我看見了。」拿球棒的男人說。

儘管有些煩,但雅也還是把口袋裡的紙巾拿了出來。兩個男人面面相覷。

「如果不相信,可以搜身。」雅也舉起了雙手。

拿球棒的男人頗為不悅地點點頭。

「好像是我們搞錯了。對不起。不要怪我們。從昨晚起發生了好多事情。」

「好像有人趁着混亂盜竊。」雅也說。

「太過分了。跟警察說也沒人搭理,只能靠我們自己來保護。這位大兄弟,剛才真是失禮了,對不起。」

雅也搖搖頭。沒法去責怪他們。

「壞人不光盜竊,還有人強姦婦女。」雅也說

兩個男人對此並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球棒男人繃着臉點了點頭。

「這位兄弟的熟人中有碰上這種事的嗎?」

「幸好是未遂。」

「那就好。聽說昨晚就有兩人遭強姦。都是去上廁所時被盯上的。女人又不能站着撒尿,只能去沒人的地方。」

「就算報警,警察也不會管。犯人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為所欲為。」拿金屬球棒的男人噘着嘴說。

穿過商店街,接着向前走。到處都能看到從損壞的民房裡往外拿東西的人。雅也想,就算是有人這樣拿別人的東西,只要沒有特殊情況,估計也不會逮捕。難怪有人四處轉悠以伺機盜竊。

但是雅也想,自己有什麼資格責備那些趁地震犯罪的人呢。因為自己殺了人。

終於快到家了。四周還瀰漫着黑煙。估計剛才又着火了。看樣子消防隊沒有來,肯定又是任其燃燒。

工廠還是昨天最後看到時的樣子。牆倒了,只有鋼骨柱子勉強立在那,加工器械被落下的房頂碎片埋住了。

正屋完全倒塌了。放父親棺木的地方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瓦礫。折斷的木材、破損的牆壁堆成了小山。

雅也挪開堵在門口的瓦礫,先找到一雙運動鞋。儘管滿是灰塵,倒也沒壞。用它換下拖鞋後,又開始下一項工作。

剛想搬走廚房附近的瓦礫時,他突然發現倒地的冰箱完全暴露了出來,於是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昨天並沒有那樣。

他馬上反應了過來,趕緊打開冰箱門。不出所料,放在裡面的食物全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調味品和除臭劑。冷凍食品、香腸、奶酪、罐裝啤酒、沒喝完的烏龍茶全消失了。連梅干和鹹菜都不見了。

不必考慮原因,肯定被飢餓的人偷走了。雅也開始咒罵着自己的愚蠢,本以為家裡沒有值錢的東西就放心了。但家裡放着在一定意義上比錢還重要的東西。

渾身像鉛一樣沉重,甚至失去了站立的力氣,他一下蹲在地上。眼前就有一個包香腸的保鮮膜。那是雅也幾天前買來放在冰箱裡的。

四肢無力,正想抱住頭時,突然感覺有人來了。抬頭一看,新海美冬正站在那。由於過於吃驚,雅也差點身子向後仰去。

「如不嫌棄,請吃這個吧。」她伸出雙手,表情依然那麼僵硬。她的手上托着用保鮮膜包着的飯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