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時辰:第十章 · 二 線上閱讀

本哈民先生一覺睡到四點鐘,到院子裡洗臉的時候,天已經放晴了,許多小蟲子在空中飛來飛去。他換上衣服,梳了梳那幾根稀稀落落的頭髮,然後到郵電局去,買了一張正式的公文紙。

本哈民先生正要回到店裡寫狀子,忽然覺得鎮上好像出了什麼事。遠處傳來叫喊聲。幾個年輕人從他身邊跑過去。他忙向他們打聽,小伙子們一邊跑一邊告訴他是怎麼回事。於是,他又回到郵電局,退還了公文紙。

「用不着了,」他說,「他們剛把佩佩·阿馬多處決了。」

鎮長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一手拿着皮帶,另一隻手繫着軍衣扣子,騰騰兩下跳下了住所的樓梯,看看天色,弄不清是什麼時候。不管有事沒事,他總要到警察局去一趟。

一路走來,各家的窗子都關得挺嚴實。走到街中心時,只見迎面跑過來一個女人,兩臂朝左右伸開。幾隻蚊子在清新的空氣中飛來飛去。鎮長還沒有弄清出了什麼事,掏出手槍撒腿就跑。

一群婦女正要強行闖進警察局的大門。幾個男人攔着,不讓她們進去。鎮長三拳兩腳推開人群,背靠住大門,槍口對準大家。

「誰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斃了他。」

從裡邊頂住門的那名警察打開大門,端起上了膛的步槍,吹起警哨。另外兩名警察跑到陽台上,朝天放了幾槍。人群立即朝大街的兩頭散開了。這時候,那個女人像只狗似的嗷嗷叫着出現在大街拐角處。鎮長一下子認出了是佩佩·阿馬多的母親。於是,他連忙跳了一下,躲進警察局裡,從樓梯上命令門口那名警察說:

「看住這個女人!」

警察局裡像死一般沉寂。其實,究竟出了什麼事,鎮長並不清楚。他把堵在牢房門口的警察拽開,才看見佩佩·阿馬多。阿馬多趴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兩手夾在大腿中間,臉色煞白,但身上沒有血跡。

鎮長看了看,確實沒有傷痕,他把屍體仰面朝天放好,把死者的襯衣下擺塞進褲子裡,系好褲扣,最後又給他系上皮帶。

鎮長站起來時,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他站在警察對面,臉上露出了疲倦的神情。

「誰幹的?」

「大夥兒,」那個黃頭髮大個子說,「他想逃跑。」

鎮長心事重重地看看他,一時間好像找不到什麼話說。「你這套瞎話,誰也不會相信。」說着,鎮長朝大個子走過去,伸出一隻手。

「把槍給我。」

警察解下槍帶,交給鎮長。鎮長取出兩顆打過的彈殼,換上兩發新子彈,把廢彈殼放進衣兜里,然後把槍交給另一名警察。黃頭髮大個子(從近處看,他的臉上還有一股孩子氣)被帶到旁邊的那間牢房裡。走進牢房,他把衣服全部脫掉,交給鎮長。這些事做得不慌不忙,仿佛舉行什麼慶典似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最後,鎮長親自關上死鬼佩佩·阿馬多的牢房門,走到院子的平台上。卡米查埃爾先生還在板凳上坐着。

卡米查埃爾先生被帶到辦公室,鎮長請他坐下,他沒有搭腔。他站在辦公桌前面,衣服又是濕漉漉的。鎮長問他看沒看到周圍發生的事情,他幾乎連頭也沒有動一動。

「好吧,」鎮長說,「這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考慮一下怎麼處理。不管怎麼說吧,」他繼續道,「你要記住,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反正你已經卷進來了。」

卡米查埃爾先生還是愣怔怔地站在辦公桌前面,衣服貼在身上,皮膚開始發腫,好像在水裡泡了三天三夜似的。鎮長又等了一會兒,看他還是沒有反應。

「我說,卡米查埃爾,你要識時務,現在咱們是一家人了。」

他說話的時候,神態莊重,擺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但是,這些話似乎沒在卡米查埃爾先生的腦海里掀起任何波瀾。他站在辦公桌前,身體腫脹,神情憂悒,一動也不動,等到大鐵門關上之後,他還是這副神態。

這時候,在警察局門前,兩名警察抓住佩佩·阿馬多母親的手腕。三個人爭鬥了一氣,好像正要歇一會兒。那個女人靜靜地喘着氣,眼淚已經哭幹了。鎮長一出現在門口,她便嘶啞地號叫了一聲,猛地一甩,從一名警察手裡掙脫出來,另一名警察揮拳把她打翻在地上。

鎮長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他叫一名警察陪着他走到大街拐角,來到圍觀的人群面前。他對着眾人說:

「要是大家不願意看着事情鬧大,哪位出個頭,把這個女人帶到家裡去。」

警察陪着鎮長穿過人群來到法院。法院裡一個人也沒有。於是,鎮長又到阿爾卡迪奧法官家裡去,連門也沒敲,就推開大門,高聲喊道:

「法官!」

阿爾卡迪奧法官的女人拖着孕婦特有的腔調在暗影里回答說:

「出去了。」

鎮長站在門檻上問:

「上哪兒去了?」

「上他去的地方唄,」女人說,「準是找哪個臭婊子去了。」

鎮長示意要警察進去。他們大搖大擺地從阿爾卡迪奧法官的女人身旁走過,誰也沒有看她一眼,在臥室里搜查了一氣,連個人影也沒發現,於是他們又回到堂屋。

「他什麼時候出去的?」鎮長問。

「前天晚上。」女人說。

鎮長沉吟了好大一陣兒。

「婊子養的,」他冷不丁地喊道,「他還能入地五十米!還能又鑽進他婊子娘的肚子裡去!不管是死是活,一定得把他揪出來。政府的手哪兒都夠得着。」

女人嘆了口氣。

「您這些話,上帝會聽見的,中尉。」

天慢慢地黑下來了。街上的人群還被警察攔在警察局的拐角處。有人把佩佩·阿馬多的母親帶走了。小鎮表面上平靜下來。

鎮長徑直走到死者的牢房。他吩咐人拿來一塊帆布,和警察一起給死者帶上帽子、眼鏡,再用帆布把屍體包裹起來,隨後,在警察局裡搜羅來一些麻繩和鐵絲,把屍體從脖子一直纏到腳腕。收拾停當後,鎮長渾身熱汗淋淋,但心情總算平靜下來了,仿佛從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擔。

這時候,他把牢房的燈打開。「找把鐵鍬、鎬頭,再帶盞燈來,」鎮長命令警察說,「叫上岡薩萊斯,你們一塊兒到後院,挖個深坑。靠裡邊挖,那兒比較干松。」他說說停停,仿佛想一句說一句似的。

「你們一輩子都給我記住,」他最後說道,「這個小子沒死。」

過了兩個小時,墳坑還沒有挖好。鎮長從平台上望出去,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名值勤的警察從一個牆角走到另一個牆角。他打開樓梯的燈,躲到大廳最幽暗的一個角落,耳邊只聽見遠處一隻石鴴鳥一聲一聲地啼叫。

安赫爾神父的聲音把他從沉思中喚醒。他先是聽到神父和值勤警察說話,接着又聽見陪他一起來的人說了幾句,最後聽出了說話的人是誰。他躺在摺疊椅上沒有動彈,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他們邊說邊走進警察局,旋即聽到上樓的腳步聲。黑暗中他伸出左手,抓住卡賓槍。

安赫爾神父看見鎮長出現在樓梯頂上,當即停下腳步。再下面兩級站着希拉爾多大夫。大夫身穿一件漿洗過的白大褂,手裡拎着藥箱。一見鎮長,他露出了兩行尖利的牙齒。

「我白等了,中尉,」大夫客客氣氣地說,「整整一下午我一直等着您叫我來驗屍。」

安赫爾神父用明亮而溫順的眼睛盯着大夫,然後又轉向鎮長。鎮長笑了笑。

「驗什麼屍啊,」他說,「又沒死人。」

「我們想看看佩佩·阿馬多。」堂區神父說。

鎮長把卡賓槍的槍口對着下面,仍舊對大夫說:「我也很想看看他,有什麼法子呢?」說罷,板起了面孔。

「他逃跑了。」

安赫爾神父邁上一級樓梯。鎮長舉起卡賓槍,對準神父。「站住,別動,神父!」他警告說。此時,大夫也登上了一級樓梯。

「聽我說,中尉,」大夫還是笑吟吟的,「在咱們鎮上沒有不透風的事。從下午四點鐘起,大家都知道你們把那個小伙子幹掉了,和堂薩瓦斯害死賣出去的驢用的辦法一樣。」

「他逃跑了。」鎮長重複了一遍。

鎮長只顧盯住大夫,不料安赫爾神父高舉着雙臂一下子登上兩級樓梯。

鎮長咔的一聲拉開槍栓,兩腿叉開,兀立在那裡。

「站住!」他一聲斷喝。

大夫抓住堂區神父的衣袖。安赫爾神父咳嗽起來。

「打開窗子說亮話,中尉,這個屍非驗不可。」大夫說。他說話的口氣很硬,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監獄的犯人都愛得暈厥病,這個秘密現在也該揭開了!」

「大夫,」鎮長說,「你敢動一動,我就開槍。」他斜着眼瞥了一下神父,又說道:「您也一樣,神父。」

三個人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除此之外,」鎮長繼續對神父說,「您該高興高興了,神父。匿名帖就是那個小伙子貼的。」

「為了上帝的愛……」安赫爾神父說。

一陣痙攣性的咳嗽弄得他無法繼續說下去。鎮長等着他咳完,又說:

「你們聽着,我開始數數。一數到三,我就閉上眼,衝着大門開槍。從現在起,你們要永遠記住我的厲害。」他毫不含糊地警告大夫道:「少說廢話。現在在打仗,大夫。」

大夫拉住堂區神父的衣袖下了樓梯,沒再轉過身來。驀地,他放聲大笑起來。

「我喜歡這樣,將軍,」他說,「現在我們算是知道誰是誰了。」

「一!」鎮長開始數數。

他們走了出來,沒有聽見數「二」。走到警察局拐彎的地方,兩個人分了手。神父已經支持不住。他眼裡噙着淚水,把臉扭到一邊去。希拉爾多大夫面帶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大驚小怪的,神父,」他說,「生活就是這樣。」大夫走到家門口拐角的地方,借着路燈看了看表,差一刻八點。

神父吃不下飯去。宵禁以後,他坐下來寫信,趴在寫字檯上一直寫到半夜。濛濛細雨把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的。他寫起字來用的勁兒很大,字母都寫成了雙道,字跡十分清晰。他心潮澎湃,直到鋼筆寫幹了,在紙上劃幾下寫不出字來,才想起蘸蘸墨水。

第二天,做完彌撒,他把信送到郵局,其實要到禮拜五才能送走。上午,空氣潮濕,煙霧迷濛。近中午的時候,天放晴了。一隻迷途的小鳥飛到院裡,在晚香玉的花叢中一瘸一拐地跳躍了半個時辰。小鳥的啼聲越來越高,每叫一次就提高八度,到後來聲音尖厲得用耳朵都聽不見了。

黃昏,安赫爾神父出去散步。忽然他發覺整整一下午總有一股秋天的芬芳伴隨着他。在特莉妮達家裡,他和在家中養病的姑娘談論起十月里各式各樣的疾病,心情十分憂悶。談着話,神父想起了有一天晚上蕾薇卡·德阿希斯到他書房裡來,身上也是散發着那樣一種馥郁的香氣。

回來的路上,神父到卡米查埃爾先生家看了看。卡米查埃爾先生的妻子和大女兒傷心極了,一提起親人被捕,她們就痛哭失聲。相反,小孩子們看不到爸爸那副嚴厲的面孔倒都挺高興的。他們端着一碗水正在餵蒙鐵爾寡婦送來的那對小兔。說着說着安赫爾神父突然停了下來,用手比畫着,沒頭沒腦地說:

「啊,我知道了,是烏頭。」

哪裡是什麼烏頭。

再沒有人提起匿名帖的事了。在新近發生的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事件中,匿名帖不過是一段美麗動人的小插曲。黃昏散步時,安赫爾神父越發相信這一點。晚禱後,他在書房裡和幾位天主教的女信徒談了會兒話。

大家走後,神父覺得肚子餓了。他煎了幾片青香蕉,煮了點牛奶咖啡,就着一小塊奶酪吃下去。吃飽飯,那股香味也就忘掉了。他脫了衣服,鑽進蚊帳里,逮住幾隻沒被殺蟲藥殺死的蚊子,然後準備躺下睡覺。他一口氣又打了幾個嗝,胃裡一個勁地泛酸,但心情卻很平靜。

神父睡得十分香甜。宵禁後四下里靜悄悄的。耳邊仿佛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清晨的寒霜繃緊琴弦發出的嚓嚓聲,最後還聽到一陣昔日的歌聲。差十分五點,他發現原來自己還活着,費了好大力氣欠起身來,用手指揉了揉眼皮。他想:「十月二十一日,禮拜五。」想完了又高聲說道:「聖伊拉里翁。」

神父穿好衣服,沒去洗臉,也沒去祈禱。他扣好長袍上的一串扣子,蹬上平時穿的那雙破靴子,鞋底已經開綻了。在晚香玉的芬芳氣息中,他打開屋門,忽然想起了一句歌詞。

我將永遠留在你的夢中。」他嘆了口氣。

神父剛要敲鐘,米娜推開了教堂的門。她走進洗禮堂一看,奶酪原封未動,老鼠夾子也還是老樣子。安赫爾神父打開衝着廣場的大門。

「真倒霉!」米娜晃了晃空盒子說,「今天一隻老鼠也沒抓住。」

安赫爾神父沒有理她。朝霞燦爛,空氣清新,似乎預示着無論出什麼事,今年的十二月也會準時到來。只有巴斯托爾的聲音永遠消逝了,這一點神父感受得最為深切。

「昨天夜裡又有人彈奏小夜曲了吧。」神父說。

「是用槍子兒彈的,」米娜說,「剛才還響槍呢!」

神父第一次看了她一眼。她面色十分蒼白,和瞎奶奶一樣;腰間也繫着一條某個世俗團體使用的淡藍色的綢帶。但是,她和特莉妮達不太一樣,特莉妮達有點男孩子氣,而她正在變成一個大姑娘。

「在什麼地方?」

「到處都是,」米娜說,「他們像瘋子一樣到處搜查秘密傳單。聽說他們掀開了理髮館的地板,碰巧發現了武器。監獄裡關滿了人。不過,聽說男人們都上山找游擊隊去了。」

安赫爾神父嘆了口氣。

「我什麼也不知道。」他說。

說罷,神父朝教堂深處走去,米娜默默地跟在後面,一直走到大祭壇。

「這算不了什麼,」米娜說,「儘管昨天晚上宵禁、開槍……」

安赫爾神父停住腳步,扭回頭來,用那雙莊重的天藍色眼睛看着她。米娜也停下腳步,腋下夾着空盒子,話沒說完,卻神經質地笑了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