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時辰:第九章 · 二 線上閱讀

阿爾卡迪奧法官朝四下看了看,理髮館裡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太陽炙烤着大地。九點半了,鎮上還是寂然無聲。縫紉機依然在嗡嗡作響。禮拜一到底還是來了。法官覺得似乎不只是理髮館裡,就連鎮上也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於是,他從衣兜里掏出那張紙片,讀了起來。理髮師轉過身去收拾梳妝檯。「高談闊論整整兩年,」他背誦着,「戒嚴、新聞審查,一切照舊,當官的還是原班人馬。」理髮師從鏡子裡看到法官讀完傳單,便對他說:

「傳給別人看看吧!」

法官把傳單又放進衣兜里。

「你真勇敢。」他說。

「要是我總認錯人,」理髮師說,「幾年前早就吃黑棗了。」隨後,他又神情嚴肅地說:「請您記住,法官,這件事別向任何人泄露。」

阿爾卡迪奧法官走出理髮館,覺得口乾舌燥的。他來到檯球廳,要了四杯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看了看時間還早。他回想起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個禮拜六,他心裡亂得像團麻,於是想出一個蠢辦法。他跑到一家簡陋的酒吧間的廁所里,在一塊楊梅瘡上撒了點火藥,然後點上火。

喝到第四杯,堂羅克不再給他斟酒了。「照這么喝,」老闆笑着說,「得讓人把您像鬥牛士似的扛出去了。」法官一聽,咧着嘴笑了,兩隻眼睛還是那樣無精打采的。又過了半個小時,他跑到廁所里,解完小便,出來前把秘密傳單扔進了茅坑。

回到櫃檯時,法官看到酒瓶旁邊放着一隻刻有量度的酒杯。「這是給您的。」堂羅克輕輕地扇着扇子對他說。大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阿爾卡迪奧法官喝下半杯,然後不緊不慢地品嘗着酒的滋味。「有件事,您知道嗎?」他問。一看堂羅克好像沒聽明白,法官就說:

「快出事了。」

卡米查埃爾先生再次求見堂薩瓦斯。這會兒工夫,堂薩瓦斯正在天平上稱午飯。這頓午飯量很少,和鳥食一樣。「告訴他,我在睡覺。」他伏在妻子耳邊悄悄地說。過了十分鐘,他真的睡着了。一覺醒來,屋裡的空氣變得十分乾燥,天氣炎熱,令人窒息。已經十二點多了。

「你夢見什麼了?」妻子問道。

「什麼也沒夢見。」

她一直在等着丈夫自己醒過來,沒去叫他。過了一會兒,皮下注射器煮開了。堂薩瓦斯在自己的大腿上打了一針胰島素。

「你好像三年沒做夢了。」女人不太高興地說,仿佛剛剛想起這句話。

「渾蛋!」他吼道,「你打算怎麼樣?還能強迫人做夢?」

幾年前,有一天中午,堂薩瓦斯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棵橡樹不開花,光結刮臉刀。妻子給他圓夢,結果中了頭彩。

「今天沒做夢,明天准做。」她說。

「今天不做,明天也不做,」堂薩瓦斯不耐煩地頂撞她,「我才不為你那些蠢事做夢呢。」

妻子收拾房間的時候,堂薩瓦斯又躺在床上。屋裡凡是帶尖帶刃的傢伙,她都拿了出去。過了半小時,堂薩瓦斯一點一點欠起身來,怕的是情緒太激動,然後開始穿衣服。

「喂,」他問,「卡米查埃爾說什麼了?」

「他說過一會兒再來。」

兩個人坐到桌旁,誰也沒再開口說話。堂薩瓦斯像小鳥啄食似的吃着簡而又簡的病號飯。他妻子那份午餐可真叫齊全,乍一看,像她那樣纖弱的體格和有氣無力的樣子,這頓飯實在顯得過於豐盛了。她思忖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才拿定主意問堂薩瓦斯:

「卡米查埃爾打算要什麼?」

堂薩瓦斯連頭也沒抬。

「錢唄。還能要什麼?」

「我早就料到了,」妻子嘆了口氣,用憐憫的口吻說,「可憐的卡米查埃爾,這麼多年,錢像流水一樣從他手裡過,可他還是靠大家施捨過日子。」一說起這些,這頓飯便吃得興味索然。

「給他吧,親愛的薩瓦斯,」她懇求說,「上帝會報答你的。」她把刀叉交叉放在盤子上,好奇地問:「他需要多少?」

「二百比索。」堂薩瓦斯不動聲色地說。

「二百比索!」

「你想想看!」

對堂薩瓦斯來說,禮拜一和禮拜天剛好顛倒了。禮拜天最忙,禮拜一下午卻閒得沒事。他在辦公室里一待就是幾個鐘頭,坐在電風扇前盡情地打盹。與此同時,他家牧場裡的牲口在長個、長膘、下崽。然而今天下午,他的心一刻也靜不下來。

「天太熱了。」妻子說。

堂薩瓦斯暗淡的眸子裡閃過一絲被激怒的光芒。這間狹小的辦公室里,有一張木製的舊辦公桌,四把皮椅子,屋角堆放着馬具。百葉窗關着,屋內的空氣溫吞吞的,有點憋悶。

「也許是吧,」他說,「十月份從來沒這麼熱過。」

「十五年前,天也是這麼熱,鬧過一次地震,」妻子說,「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堂薩瓦斯心不在焉地說,「你知道,我什麼也記不住。此外,」他沒好氣地說,「今天下午我也不想談這些倒霉事。」

他合上眼,胳臂交叉起來,放在肚皮上,假裝睡覺。「要是卡米查埃爾來了,」他喃喃地說,「告訴他,我不在。」妻子本想再求求情,一看他不答理,臉色都變了。

「你真不是個好東西。」她說。

堂薩瓦斯沒再言語。妻子悄悄地離開辦公室,關紗門的時候也沒有弄出一點響動。堂薩瓦斯又睡着了,一直睡到黃昏。等他睜開眼一看,只見鎮長坐在一旁,等他醒來,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呢。

「像您這樣身份的人,」中尉喜眉笑眼地說,「可不該敞着門睡覺啊。」

堂薩瓦斯驚愕了一下,不過臉上沒有顯露出來。「對您來說,我家的大門永遠是開着的。」他伸手要按電鈴,鎮長擺了擺手,沒讓他按。

「不要點兒咖啡嗎?」堂薩瓦斯問。

「先不要,」鎮長環視了一下這間屋子,好像在想念着什麼,「您睡覺的時候,這裡一切都很好,就像其他鎮上一樣。」

堂薩瓦斯用手指揉揉眼皮。

「幾點了?」

鎮長看了看表。「快五點了。」他說。然後,他在安樂椅上換了個姿勢,悄悄地把話拉入正題。

「咱們談談,好嗎?」

「我想,」堂薩瓦斯說,「我也幹不了別的事了。」

「也沒什麼可乾的,」鎮長說,「說來說去,這件事對誰都不是個秘密。」他還是那樣從容不迫,言談舉止十分自然。

「請您告訴我,堂薩瓦斯,自從蒙鐵爾寡婦答應把牲口賣給您起,您究竟弄過來多少頭了?又給多少頭重新打上烙印了?」

堂薩瓦斯聳了聳肩。

「我一點數也沒有。」

「您一定記得,」鎮長用肯定的口氣說,「這種事有一個名稱。」

「盜竊牲畜。」堂薩瓦斯說。

「是的,」鎮長肯定道,「比如說,」他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三天內您拉走了二百頭牲口。」

「但願如此。」堂薩瓦斯說。

「好吧,就算二百頭,」鎮長說,「您知道有什麼規定嗎?每頭牲口政府要抽五十比索的稅。」

「四十。」

「五十。」

堂薩瓦斯只好不吭氣了。他靠在彈簧椅的靠背上,轉動着手指上那隻鑲着光滑的黑寶石的戒指,眼睛仿佛盯住一盤象棋。

鎮長用冷酷無情的目光打量着他。「可是這一次,事情到此還不算完,」他接着說,「從現在起,何塞·蒙鐵爾留下的全部牲口,無論在什麼地方的,全部歸鎮政府保護。」他等了一會兒,看見對方沒有反應,又解釋說:

「您已經知道了,那個可憐的女人完全瘋了。」

「卡米查埃爾呢?」

「卡米查埃爾,」鎮長說,「兩小時以前被看管起來了。」

聽到這兒,堂薩瓦斯看了他一眼,流露出一副既佩服又驚訝的表情。他感到內心湧起一陣抑制不住的狂笑,猛地把肥胖笨重的身軀撲到辦公桌上。

「妙極了,中尉,」他說,「照您看,這算得上一場美夢吧!」

黃昏的時候,希拉爾多大夫覺得許多往事又重現了。廣場上的杏樹又落滿了灰塵。又一個冬天過去了,但冬天悄悄的腳步聲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安赫爾神父散步回來,正好看見大夫往診所的門鎖上捅鑰匙。

「您瞧,大夫,」神父笑呵呵地說,「連開門也需要上帝幫忙。」

「有盞燈幫忙也行啊。」大夫笑着回說。

他把鑰匙在鎖眼裡轉了一下,才回過身來和安赫爾神父說話。他忽然發現,在暮靄中,神父沉着臉,面色通紅。「請等一等,神父,」他說,「我看您的肝恐怕不太好。」說着,他拉住神父的胳臂。

「是嗎?」

大夫打開門燈,端詳着神父的臉。他對神父的關懷不僅是出於醫生的職業感,更多的是出於人與人之間的關心。大夫推開紗門,打開診所的燈。

「我給您檢查一下,神父,這五分鐘時間不會白花的,」他說,「看看血壓怎麼樣。」

安赫爾神父本來有急事。大夫一堅持,他只好走進診所,挽起袖子準備量血壓。

「要說我那會兒,」神父說,「可沒見過這些玩意兒。」

希拉爾多大夫把椅子放在他跟前,坐下來給他量血壓。

「眼下才是您的好時候呢,神父,」他笑着說,「千萬別錯過。」

大夫兩眼盯住血壓計的水銀柱,神父用好奇的目光環視着這間屋子,病人一進診室,往往就變成這樣痴痴呆呆的。牆上掛着一張已經發了黃的證書;一張小女孩的畫像,臉龐本來是紅撲撲的,現在一邊面頰被蟲蛀了,變成藍色;還有一幅醫生從死神手裡搶救一個裸·體女人的畫像;屋子最裡面有一張白色的鐵床,後面有一個藥櫃,裡頭放滿了貼着商標的藥瓶。窗子旁邊是一個放醫療器械的玻璃櫃,還有兩個裝滿書籍的書櫃。屋裡瀰漫着各種各樣的氣味,屬非飲用酒精的味道最嗆鼻子。

量完血壓,希拉爾多大夫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

「這屋裡缺一張聖像。」安赫爾神父嘟嘟噥噥地說。

大夫朝四面牆上溜了一眼。「不只是我這兒,」他說,「鎮上也缺聖像。」說罷,他把血壓計放進一個皮盒裡,使勁拉上拉鏈,又說:

「告訴您吧,神父,血壓正常。」

「我早就料到了。」堂區神父說。然後,他又有氣無力地加上一句:「比起往年來,今年十月我覺得最舒服了。」

神父慢騰騰地把衣袖放下來。他身上那件法袍四邊縫了又縫,腳上穿着一雙破舊的鞋,兩隻手很粗糙,指甲黢黑,像是被火燒焦了似的。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看出他的真正處境:他這個人窮得沒法再窮了。

「話雖如此,」大夫反過來說,「我還是很擔心。像今年十月這樣的天氣,應該說您的飲食起居都不太合適。」

「上帝對人的要求是很嚴格的。」神父說。

大夫背過身去,眺望窗外陰暗的河流。「我想問一問,究竟嚴格到什麼地步?」他說,「這麼多年,您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老樣子,卻非要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包得嚴嚴的。我想,這恐怕不是上帝的意願吧。」

他沉默半晌,又問:

「這些天,您沒有感覺到,您的一番苦心正在化為烏有嗎?」

「在這一生當中,每天晚上我都有這種感覺,」安赫爾神父說,「正因為如此,我才想第二天要更加努力從頭干起。」

神父站起身來。「快六點了。」他說着,打算離開診所。大夫站在窗前沒動窩,只是伸出一隻胳臂攔住神父,說:

「神父,這幾天晚上,您應該捫心自問一下,您是不是打算給道德也貼上一塊橡皮膏啊?」

安赫爾神父覺得心裡一股怒火直往上沖,想掩飾也掩飾不住。「到臨終的時候,」他說,「您就會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了,大夫。」他道聲「晚安」,走了出去,輕輕地關好屋門。

誦經的時候,神父的精神老是集中不起來。他關上教堂的大門,米娜走過來告訴他,兩天內只逮住一隻老鼠。神父似乎覺得,特莉妮達不在的這些日子,老鼠大量繁殖,簡直要把教堂挖塌了。米娜放了老鼠夾子,在奶酪里下了毒藥。神父還親自幫她追蹤老鼠,發現新鼠洞,用瀝青把洞堵死。結果都無濟於事。

「幹活嘛,要有信心,」神父對米娜說,「老鼠一定會像羊羔一樣乖乖地上夾子的。」

入睡之前,神父躺在光禿禿的涼蓆上,翻過來掉過去睡不着。他心裡十分明白,大夫的話打動了他的心,一種失敗的情緒暗暗攫住了他。他感到忐忑不安,教堂里老鼠成群結夥地竄來竄去,自從宵禁以來,全鎮陷於可怕的癱瘓狀態。這一切像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使他的頭腦不停地旋轉,他記起了一件最怕憶及的往事。

那是他剛剛來到鎮上的時候。一天半夜,有人把他叫起來,請他在諾拉·德哈科夫臨終前再去拉她一把。他走進一間臥室,只見床頭擺着一個十字架,靠牆根放着好幾把空椅子,仿佛在迎接死神的到來。在那裡,他聽了一次戲劇性的懺悔。諾拉·德哈科夫奄奄一息,她講得非常冷靜、簡短而又詳盡。她坦白說,她的丈夫奈斯托爾·哈科夫不是那個剛剛出世的女兒的父親。安赫爾神父說,她要想得到寬恕,必須當着她丈夫的面把剛才懺悔的話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