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時辰:第七章 · 二 線上閱讀

每天她都看到奈斯托爾·哈科夫從她門口走過四次。大家都知道,他現在和另外一個女人同居,有了四個孩子,人們把他看作一位模範父親。近年來,有好幾次他帶着孩子從她門口走過,但是從來沒和他的女人一起來過。她看到他消瘦了,蒼老了,面無血色,成了一個陌生人,過去那種恩愛關係已不堪回首。有時候,她獨自一人睡午覺,也曾熱切地懷念過他,只不過不是他現在這副樣子,而是在莫尼卡出世之前的樣子。當時他們相愛時間不算長,但是感情卻如膠似漆,沒有鬧過彆扭。

阿爾卡迪奧法官一直睡到正午才起床。他到了辦公室才聽說告示的事。他的秘書呢,從早晨八點鎮長讓他起草告示起,就一直惶惶不安。

「不管怎麼說,」阿爾卡迪奧法官知道了詳情以後,思忖了一下說,「措辭太激烈了。沒有這個必要。」

「法令總是這樣。」

「那倒是,」法官表示同意,「不過情況變了嘛,措辭也應該改變。說不定會把人們嚇壞的。」

後來到檯球廳打牌的時候,他發現人們主要的情緒不是害怕。倒不如說,大家有一種集體的勝利感,因為看到一切都恢復了老樣子。阿爾卡迪奧法官離開檯球廳的時候,迎面碰上了鎮長。

「看起來,對付匿名帖不值得這樣搞,」他對鎮長說,「人們都在看笑話呢。」

鎮長抓住他的胳臂說:「我們不是跟老百姓作對。這叫作例行公事。」這樣邊走邊談,阿爾卡迪奧法官實在有些吃不消。鎮長像要辦什麼急事似的,大步流星地往前趕,走了半天還不知道要上哪兒去呢。

「這種狀況不會延續一輩子的,」鎮長接着說,「從現在起到禮拜天,我們一定把那個貼匿名帖的小丑關起來。不知為什麼,我猜準是個女的。」

阿爾卡迪奧法官不以為然。秘書匯報的時候,他吊兒郎當的沒用心聽,不過大體上也有一個看法:匿名帖不是一個人貼的,也不像有什麼統一的計劃。最近幾天又出現了新花樣:在匿名帖上畫漫畫。

「可能不是一個男人也不是一個女人幹的,」阿爾卡迪奧法官最後說,「八成是幾個男人和女人幹的,而且是各搞各的。」

「別把事情弄得太複雜了,法官,」鎮長說,「您應該知道,不論什麼事,雖然參與的人可能很多,可罪魁禍首隻有一個。」

「這話是亞里士多德說的,中尉。」阿爾卡迪奧法官回答道。他蠻有把握地加上這麼一句:「總而言之,我看現在採取的措施是荒唐的。貼匿名帖的人乾脆往旁邊一躲,等到宵禁一結束,就萬事大吉了。」

「不要緊,」鎮長說,「說到底,總要維護權威的原則嘛。」

招募來的人開始在警察局集合。小院四周圍着高大的水泥牆,牆上血跡斑斑,彈痕累累,讓人想起了過去的歲月。當時,監獄裡容不下那麼多人,犯人只好待在露天的地方。當天下午,那幾名被解除武裝的警察穿着短褲在走廊里來回閒溜達。

「羅維拉,」鎮長在門口叫道,「給小伙子們弄點喝的。」

警察羅維拉穿上衣服。

「甘蔗酒?」他問。

「少跟我裝瘋賣傻。」鎮長大聲說道。他一邊朝他那間裝了鋼板的辦公室走去,一邊說:「弄點冷飲。」

招募來的人坐在院子裡吸煙。阿爾卡迪奧法官從二樓的欄杆處看着他們。

「是自願來的嗎?」

「想得倒好,」鎮長說,「我從床底下把他們拉出來的,像抓壯丁似的。」

法官看了看,全是熟面孔。

「好像是給反對派招兵買馬嘛。」

辦公室沉重的鐵門一打開,從裡面冒出一股涼氣。「您是說,他們全是打架鬥毆的好手。」鎮長打開這座私人碉堡里的電燈之後微笑着說。屋子的一頭擺着一張行軍床,床底下放着一個便盆。凳子上有一個玻璃罐,上面扣着一隻杯子。幾支步槍和衝鋒鎗斜靠在光禿禿的水泥牆上。屋裡唯一的通風口是開在高處的幾扇窄小的天窗。從天窗可以俯瞰整個港口和兩條主要的街道。屋子的另一頭是辦公桌和保險櫃。

這是鎮長親自布置的。

「沒什麼了不起的,」他說,「我要給他們每人發一支槍。」

羅維拉尾隨着他們走進來。鎮長給他幾張鈔票說:「再發給他們每人兩包煙。」等羅維拉出去以後,他又對阿爾卡迪奧法官說:「您看這事辦得怎麼樣?」

法官心事重重地回答道:

「一次無謂的冒險。」

「老百姓一定會嚇得目瞪口呆,」鎮長說,「另外照我看,這些窮小子拿着槍也不會擺弄。」

「也許一開始他們會不知所措,」法官表示同意,「不過這種情況長不了。」

法官餓得肚子咕咕直叫,他盡力忍耐。「您要多加小心,中尉,」他邊想邊說,「別落得個雞飛蛋打。」鎮長做了個莫名其妙的手勢,把法官拉出了辦公室。

「不必擔心,法官,」他伏在法官的耳朵上說,「他們拿到的都是放煙火用的子彈。」

鎮長和法官下樓出來,院子裡已是燈火通明。招募來的人正在骯髒的電燈下喝汽水,大麻蠅一個勁兒往燈泡上撞。雨後,院子裡有幾處水窪。鎮長從院子的這頭走到那頭,用長者的口吻向大家交代今晚的任務:兩人一組在各個主要街角站崗。只要有人走過,不管是男是女,叫三聲就得站住,不站住就開槍。他要求大家既要勇敢又要慎重。過了半夜,會有人給他們送夜宵。鎮長最後表示,願上帝保佑一切順利,並希望全鎮居民體諒政府為保持社會安定所做的這番努力。

鐘樓上響起八點的鐘聲,安赫爾神父從桌旁站起來。他關掉院子裡的電燈,上好門閂,在經書上畫了個十字,嘴裡念叨着「以主的名義」。遠處的院子裡,石鴴鳥在歌唱。阿希斯寡婦坐在走廊上一邊乘涼一邊打盹,旁邊的鳥籠子全用黑布罩住。聽到第二下鐘聲敲響,她沒睜開眼就連忙問道:「羅貝托回來了嗎?」一個女僕蜷縮在門洞裡回答說,羅貝托七點鐘就躺下了。在這之前幾分鐘,諾拉·德哈科夫把收音機的聲音放低,陶醉在一首從某個舒適潔淨的地方傳來的輕音樂中,樂聲如此遙遠,仿佛若有若無地呼喚着某個人的名字。鎮上的狗汪汪叫起來。

牙醫還沒聽完新聞,忽然想起安赫拉仍在院子裡的小燈下猜字謎,他連看也沒看,就喊道:「關上大門,到屋裡來猜。」他的妻子被驚醒了。

羅貝托·阿希斯是在七點鐘躺下的。這時候,他站起身來,從半掩着的窗戶朝廣場張望了一下。廣場上只有一片黑黢黢的杏樹,蒙鐵爾寡婦家陽台上的燈最後也滅了。羅貝托·阿希斯的妻子打開床頭燈,壓低聲音要他趕快躺下。一隻孤零零的狗還在叫,直到鐘樓響過第五下鐘聲,它才停下來。

堂拉洛·莫斯科特肚子上攤着一張報紙,前額上架着眼鏡,在悶熱的房間裡呼呼地打鼾。房間裡堆滿了空鐵罐和落滿灰塵的小藥瓶。他那位癱瘓的妻子用一塊破布驅趕着蚊子,默默地計算着時間,想起過去也曾有像今天一樣氣氛緊張的夜晚,不禁渾身發抖。遠處的人聲、狗吠聲和悄悄的跑步聲消逝了,鎮上籠罩着一片沉寂。

「別忘了把可拉明放進去。」希拉爾多大夫囑咐妻子說。睡覺之前,他的妻子把急救藥品放進小藥箱裡。他們倆還在惦記着蒙鐵爾寡婦。服用了最後一劑魯米那之後,寡婦硬挺挺的像個死人。堂薩瓦斯剛和卡米查埃爾先生進行了一番長談,談得把時間都忘了。鐘聲響到第七下的時候,他還在辦公室里用天平稱第二天的早餐。他的妻子披頭散髮地從臥室里跑出來。河水停滯不流了。「唉,今天晚上啊……」黑暗中有人低聲說。這時候,第八下鐘聲敲響了,低沉的聲音在小鎮上空瀰漫開來。十五秒鐘前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冒火花,現在完全熄滅了。

宵禁的號聲響過以後,希拉爾多大夫合上書。他的妻子把小藥箱放在床頭柜上,臉衝着牆躺下,關了燈。大夫又把書打開,但是沒有看下去。夫妻倆有節奏地喘着氣。萬籟俱寂的小鎮似乎縮小了,縮到只有臥室那麼大,全鎮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想什麼呢?」

「什麼也沒想。」大夫回答說。

直到十一點鐘,大夫的精神仍舊集中不起來。手上的書還是八點鐘看的那一頁。他把這頁折起一個角,將書放在床頭柜上。妻子已經睡着了。想想過去每逢宵禁,他們倆總是睜着眼守到天亮,側耳細聽什麼地方槍響,有什麼情況。有幾次聽見皮靴的槖槖聲和武器的鏗鏘聲一直響到自家門前。他們坐在床上,等着一陣冰雹般的子彈把門打爛。再往後,他們學會了分辨各種恐怖活動的動靜。很多個晚上,他們把準備分發的秘密傳單塞進枕頭裡,頭靠着枕頭徹夜不眠。一天清晨,診所的大門對面響起了拉動槍栓的咔咔聲。過了一會兒,只聽鎮長用疲乏的聲音說:「這兒用不着。這個傢伙不會參與什麼活動的。」希拉爾多大夫趕忙關上燈,躺下睡覺。

後半夜又下起小雨。守在碼頭一角的理髮師和另外一個人離開崗位,到本哈民先生店鋪的房檐下避雨。理髮師點燃一支香煙,借着火柴的光亮打量了一下槍支。槍是新的。

「美國製造。」他說。

另外那個人劃亮了幾根火柴,想看看他那支卡賓槍的牌號,可是沒有找到。一滴水從房檐上落下來,啪嗒一聲掉在槍托上。「今天這事可真是怪,」他低聲說着,用袖子擦乾槍托,「發給咱們一人一支槍,叫咱們在雨底下挨澆。」在黑咕隆咚的小鎮上,只聽見房檐上雨水的滴答聲。

「咱們是九個人,」理髮師說,「他們呢,包括鎮長在內是七個人,有三個人還待在警察局。」

「剛才我也這麼想來着。」另外那個人說。

驀地,鎮長用手電筒照在他們身上,只見他們蹲在牆根,用身子護住槍,房檐的水滴像小鉛彈一樣在他們的鞋上迸濺開來。鎮長認出了他們,把手電筒關掉,鑽到屋檐下面。他身穿一件軍用雨衣,武裝帶上掛着一支衝鋒鎗,身邊帶了一名警察。他看了看右手上的手錶,命令警察說:

「你到警察局去一趟,看看夜宵怎麼樣了。」

他說話很用力,像下作戰命令一樣。警察消失在迷濛的雨中。鎮長挨着招募來的人坐在地上。

「有事嗎?」他問。

「沒事。」理髮師說。

另外那個人遞給鎮長一支香煙,鎮長沒要。那人給自己點上了一支。

「您要我們干到什麼時候為止啊,中尉?」

「誰知道啊,」鎮長說,「眼下只能說等到宵禁結束。明天再說明天的。」

「得等到五點!」理髮師喊道。

「好傢夥!」另外那個人說,「我從今天早上四點鐘起就一直站着。」

透過淅淅瀝瀝的雨聲傳來了一群狗的亂吠。後來,只剩下一隻狗還在一聲一聲地叫。這時候,鎮長才無精打采地衝着那名招募來的人說:

「有話儘管跟我說,這種事我幹了半輩子了。我真有點困啦。」

「有什麼用,」理髮師說,「這種干法根本不對頭。老娘兒們才這麼幹呢。」

「我也開始琢磨這件事。」鎮長嘆了口氣。

警察回來報告說,等雨一停,馬上就送夜宵來,又說,抓住了一個沒有通行證的女人,她在警察局等候鎮長。

這個女人是卡桑德拉。在陽台昏暗的燈光照射下,屋裡顯得暗幽幽的。卡桑德拉蓋着一塊油布躺在摺疊椅上睡覺。鎮長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鼻子。她哼了一聲,使勁地搖了搖頭,睜開眼睛。「我正做夢呢。」她說。

鎮長打開屋裡的燈。卡桑德拉用手捂住眼睛,嘟嘟囔囔地扭過身去。鎮長看見她那銀白色的指甲和光溜溜的胳肢窩,心中不覺一動。

「您可真沉得住氣,」她說,「我十一點就來了。」

「我以為你在我的住處等我呢。」鎮長抱歉地說。

「我不是沒有通行證嗎?」

兩天前她的頭髮是古銅色的,現在變成了銀灰色。「這事怨我,是我疏忽了。」鎮長笑了笑,掛好雨衣,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但願他們沒把你當作貼匿名帖的。」這時候,卡桑德拉又變得嘻嘻哈哈了。

「但願他們這麼以為,」她回答說,「我就愛看人一驚一乍的。」

鎮長突然顯得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他把指關節弄得咔咔響,低聲下氣地說:「我需要你幫個忙。」她察言觀色地看了他一眼。

「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鎮長接着說,「你拿牌算一算,能不能找出誰貼的匿名帖。」

她把臉轉向一邊。「明白了。」她稍微沉吟了一下說。鎮長催促道:

「說來說去,這也是為你們好。」

她點了點頭。

「我已經算過了。」她說。

鎮長几乎掩飾不住焦急的心情。「這個卦很怪,」卡桑德拉裝腔作勢地繼續說,「卦上說得十分明白。往桌子上一擺,嚇了我一大跳。」她連喘氣都顯得很緊張。

「是誰?」

「不是哪一個人,全鎮的人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