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時辰:第六章 · 一 線上閱讀

一頭沒主的毛驢躲在農舍的屋檐下避雨。夜裡,它老是用蹄子踢屋子的外牆,鬧得人整夜不得安寧。天亮時,安赫爾神父才算打了個盹,醒來後似乎覺得滿身都是塵土。晚香玉被霏霏細雨淋得無精打采,廁所里臭氣熏天,早晨五點的鐘聲敲過後,教堂里顯得陰森森的。好像所有這些都串通一氣,和今天早晨過不去。

神父在聖器室里換上做彌撒的衣服,聽見特莉妮達在數死了多少只老鼠。這時,和往常一樣,婦女們輕手輕腳地走進教堂。做彌撒的時候,輔祭東一個錯西一個錯,講出的拉丁語粗俗不堪,神父越聽越有氣。最後,他的情緒沮喪極了。他這一生,每逢碰到這種倒霉的時候,總是感到十分沮喪。

神父去吃早飯時,迎面碰上了容光煥發的特莉妮達。「今天逮住六隻。」她說着,嘩啦嘩啦地晃了晃盒子裡的死老鼠。安赫爾神父盡力克制住自己的焦灼情緒。

「太好了,」他說,「下一步該找老鼠洞了,來個一網打盡。」

老鼠洞呢,特莉妮達已經找到了。她告訴神父,她在教堂的好幾處地方找到了老鼠洞,特別是在鐘樓和洗禮堂里,並且用瀝青把洞全都堵死了。那天早晨,她看見一隻老鼠像瘋了一樣往牆上撞,大概是夜裡找不到窩了。

他們一起走到小院裡。院子的地上墁着石子,晚香玉的枝葉開始伸展開來。特莉妮達停下腳步,把死老鼠扔進廁所里。待她來到書房時,安赫爾神父正準備吃早飯。每天早晨,一掀開桌上的罩布,阿希斯寡婦送來的早飯准在下面,就像變戲法似的。

「我忘記告訴您一件事,沒買到砒霜,」特莉妮達進來時說,「堂拉洛·莫斯科特說,沒有醫生開的條子,不賣給砒霜。」

「用不着了,」安赫爾神父說,「所有老鼠都會憋死在洞裡的。」

他把椅子拉到桌子旁邊,擺好杯子、盛雪白小麵包片的盤子,以及刻有日本龍紋的咖啡壺。特莉妮達打開窗戶。「最好還是準備着點,萬一老鼠再來呢。」她說。安赫爾神父拿起咖啡壺剛要往杯里倒,突然停了下來,兩眼望着特莉妮達朝桌邊走過來。只見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白色工作服,裹着殘疾人用的護腿。

「你對這件事過於操心了。」他說。

無論是今天還是以前,安赫爾神父從來沒在特莉妮達濃密雜亂的眉宇間發現過什麼局促不安的神色。他的手指在輕輕地顫動。他倒完咖啡,放上兩小匙白糖,開始在杯子裡攪動,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牆上掛的十字架。

「你從什麼時候起就沒來懺悔了?」

「禮拜五。」特莉妮達答道。

「告訴我,」安赫爾神父說,「你有沒有向我隱瞞過自己的罪孽?」

特莉妮達搖了搖頭。

安赫爾神父閉上眼睛。突然他停止攪動,把小匙放在盤子上,抓住特莉妮達的胳臂。

「跪下。」他說。

特莉妮達慌張地把紙盒放在地上,跪在神父面前。「念『我是罪人』。」安赫爾神父拿出懺悔神父的腔調說。特莉妮達攥緊拳頭,放在胸前,嘴裡含糊不清地默誦着,直到神父用手按住她的肩頭才停下來。神父說:

「好了。」

「我說過謊。」特莉妮達說。

「還有什麼?」

「我有過邪念。」

每次做懺悔,都是這個順序。她總是按這個次序泛泛地懺悔同樣的罪孽。這一次,安赫爾神父一定要她進一步談下去。

「什麼樣的邪念?」他問。

「不知道,」特莉妮達猶豫了一下,「有時候有不好的念頭。」

安赫爾神父站起身來。

「你腦子裡從沒閃過自殺的念頭嗎?」

「聖潔的聖母馬利亞!」特莉妮達驚叫起來,低着頭,用指關節敲打着桌子腿。接着,她回答說:「沒有,神父。」

神父叫她抬起頭來,他痛苦地發現姑娘的眼睛裡滿含着淚水。

「就是說,砒霜真是給老鼠買的。」

「是的,神父。」

「那你為什麼要哭啊?」

特莉妮達又要把頭低下去,神父用力托住她的下巴。她的眼淚湧出了眼窩。安赫爾神父覺得淚水像溫熱的醋一樣從他的指縫流過。

「平靜些,」他對特莉妮達說,「懺悔還沒完呢。」

神父聽任她抽抽噎噎地飲泣了一陣子。看到她哭得差不多了,神父輕輕地對她說:

「好了,現在對我講吧!」

特莉妮達用裙子擤了擤鼻涕,咽下一大口摻着眼淚的發鹹的口水。再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恢復了正常,那是少有的男中音。「我的叔叔安布羅西奧在追求我。」她說。

「怎麼回事?」

「有一天晚上,他硬要在我的床上過夜。」特莉妮達說。

「說下去。」

「沒有了,」特莉妮達說,「我向上帝發誓,再沒有什麼了。」

「不用起誓。」神父告誡道。隨後他用懺悔神父的平靜語調說:「告訴我,你和誰一起睡覺?」

「我媽媽,還有別的女人,」特莉妮達說,「一共七個人,住在一間屋子裡。」

「他呢?」

「他和男人住在另外一間屋子裡。」特莉妮達說。

「他從來沒到過你的房間嗎?」

特莉妮達搖了搖頭。

「要說實話,」安赫爾神父堅持道,「別害怕。他從來沒打算進你的房間裡去嗎?」

「有過一回。」

「事實經過呢?」

「不知道,」特莉妮達說,「我醒來的時候,覺得他已經鑽進了我的帳子裡。他悄悄地對我說,他不想把我怎麼樣,只想和我一起睡覺,因為他害怕公雞。」

「怕什麼公雞?」

「不知道,」特莉妮達說,「他就對我說了這些。」

「那你和他說了些什麼?」

「我說,你不走,我就喊了,把大家都叫起來。」

「他呢?」

「卡斯杜拉醒了,問我出了什麼事。我說沒什麼,大概是做夢吧。他悶着頭不吭氣,像個死人似的。等他從帳子裡出去的時候,我都沒覺出來。」

「他穿着衣服。」神父用肯定的語氣說。

「穿着睡覺的衣服,」特莉妮達答道,「只穿着褲子。」

「他沒想碰你一下。」

「沒有,神父。」

「跟我說實話。」

「是沒有,神父,」特莉妮達堅持說,「我向上帝發誓。」

安赫爾神父又把她的臉抬起來,盯着她那雙閃爍着悲傷的淚花的眼睛。

「你為什麼瞞着我。」

「我害怕。」

「怕什麼?」

「不知道,神父。」

安赫爾神父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了很長時間勸解她。特莉妮達一再點頭表示同意。最後,神父和特莉妮達一起低聲禱告:「耶穌基督、上帝、聖父……」神父深沉地祈禱着,內心感到一陣恐懼。他一邊禱告,一邊竭盡所能地回溯了自己一生的經歷,待到向特莉妮達赦罪的時候,一種災難臨頭的感覺攫住了他的心靈。

鎮長推開門,高聲叫道:「法官」阿爾卡迪奧法官的女人走進臥室,用裙子擦乾了雙手。

「他有兩天晚上沒回來了。」她說。

「這個該死的,」鎮長說,「昨天他沒到辦公室去。我有件急事,到處找他,誰也說不上他在什麼地方。你想想他會在哪兒呢?」

「八成到哪個婊子家裡去了。」

鎮長扭頭走了,連門也沒關上。他走進檯球廳。留聲機開到最大的音量,在播放一支傷感的歌曲。鎮長徑直走到最裡邊的小房間,喊道:「法官。」老闆堂羅克正在把大瓮里的甘蔗酒灌進酒瓶里。一聽鎮長喊,他停下手裡的活計,大聲說道:「不在,中尉。」鎮長走到隔壁另一間屋裡,一伙人正在玩牌。誰也沒見過阿爾卡迪奧法官。

「他媽的,」鎮長說,「按說在這個鎮上誰幹什麼大家都知道。可現在我要找法官,卻沒人知道他鑽到什麼地方去了。」

「您去問問貼匿名帖的人吧!」堂羅克說。

「少拿那些破爛紙跟我瞎搗亂。」鎮長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也沒在辦公室里。已經九點了,法院的秘書還在院子的走廊上打瞌睡。鎮長回到警察局,命令三名警察穿好衣服,到舞廳和三個盡人皆知的暗娼家去找阿爾卡迪奧法官。然後,他走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來迴轉悠。最後在理髮館裡,他看到阿爾卡迪奧法官坐在椅子上,兩腿劈開,臉上蒙着一條熱毛巾。

「我的法官,你可真夠行的,」鎮長喊道,「我找你找了兩天了。」

理髮師把毛巾拿下來。鎮長看見法官兩眼腫脹,下巴黑乎乎的,三天沒刮鬍子了。

「你女人都要生了。你呢,連影子也找不着。」鎮長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一下從椅子上跳下來。

「哎喲,壞事了。」

鎮長放聲大笑,把法官推到椅子背上。「別害怕,」他說,「我找你有別的事。」阿爾卡迪奧法官又閉上眼躺下去。

「理完髮到辦公室去一趟,」鎮長說,「我等着你。」

說着,他在長條靠背椅上坐下來。

「你鑽到什麼地方去了?」

「就在這兒。」法官說。

鎮長不常來理髮館。有一次,他看見牆上釘着一張紙條,上面寫着:莫談國事。當時,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這一次,紙條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瓜迪奧拉。」他叫道。

理髮師正在褲子上擦剃刀。聽見鎮長叫他,他停下手裡的活。

「什麼事,中尉。」

「誰讓你貼這個的?」鎮長指着紙條問。

「憑經驗辦事唄。」理髮師說。

鎮長把一張小凳子拉到理髮室的內牆前,踩着凳子把紙條摘下來。

「咱們這兒,只有政府才有權禁止這個禁止那個的,」他說,「咱們現在講民主。」

理髮師接着干他的活。「誰也不能禁止人們發表意見。」鎮長繼續說着,把紙條撕得粉碎,扔進紙簍,然後走到梳妝檯前洗了洗手。

「看到了吧,瓜迪奧拉,」阿爾卡迪奧法官嚴肅地說,「懷疑上你了。」

鎮長對着鏡子觀察了一下理髮師的神色,只見他全神貫注地在幹活。鎮長一邊目不轉睛地盯住他,一邊擦乾了手。

「如今和從前不一樣了,」他說,「過去是政治家說了算,現在是政府說了算。」

「聽見了嗎,瓜迪奧拉。」阿爾卡迪奧法官說。他臉上塗滿了肥皂沫。

「當然聽見了。」理髮師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