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時辰:第五章 · 二 線上閱讀

過了一會兒,他們坐到桌前。一個赤腳的女僕端上來米飯菜豆、半熟的蔬菜和一盤肉丸子,上面澆了一種暗紅色的濃汁。安赫爾神父悶頭吃起來。辛辣的胡椒、房間裡死寂的氣氛、內心紛亂的思緒使他回想起在馬孔多的一段往事。當時,他剛剛開始擔任神職,住在一間簡陋的小房子裡。一天中午,也像今天一樣,天氣炎熱、塵土飛揚,他拒絕給一個上吊自殺的人舉行基督教的葬禮,原因是狠心的馬孔多居民反對安葬這個自尋短見的人。

安赫爾神父解開長袍的領扣,散散熱氣。

「好吧,」他對寡婦說,「請您關照一下羅貝托·阿希斯,叫他別忘了禮拜天去望彌撒。」

阿希斯寡婦答應一定照辦。

希拉爾多大夫和他的妻子從來不睡午覺。下午,他們一起閱讀狄更斯的一篇小說。兩個人待在內院裡,男的躺在吊床上,兩手交叉放在脖子後面聆聽着,女的把書放在懷裡,背對着被陽光曬得發蔫的天竺葵的斜影,朗讀小說。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拿腔拿調地讀着,一點味道都沒有,直到讀完也沒有抬頭,書始終攤開在膝蓋上。這時候,希拉爾多大夫走到洗臉池邊沖洗了一下。天氣悶熱,似乎要來一場暴雨。

「這算是一個長的短篇小說嗎?」她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問。

大夫以他在外科病房學會的輕巧動作把頭從洗臉池裡縮回來。「人們說這是個小長篇,」他在鏡子前一邊擦頭油一邊說,「可是據我看,還不如說是一部長的短篇。」他用手指抹了點凡士林,擦在頭頂上,最後說:

「評論家可能會說這是個短篇,但寫得很長。」

在妻子的幫助下,大夫穿上一件白色亞麻布的衣服。人們往往把她錯認為是大夫的姐姐,一則她對他照顧得體貼入微,再則她那冷漠的目光令她顯得比大夫年長些。希拉爾多大夫臨走前把今天請他出診的人的名單和順序告訴了她,免得有急事找不着他,然後,又把候診室指示鐘的指針撥了一下:他五點鐘回來。

街上熱得像蒸籠。希拉爾多大夫在人行道上的陰影里走着,預感到儘管天氣悶熱,但今天下午絕不會下雨。知了的叫聲使碼頭顯得更加寂靜。那頭死牛已經被人拖出,順水流走了。腐臭味消失散盡,留下一片真空。

報務員從飯店那邊喊了他一聲。

「收到電報了嗎?」

希拉爾多大夫沒有看見電報。

請告如何發貨。阿科凡簽署。」報務員把電文背給他聽。

他們一同來到郵電局。報務員趁大夫起草回電時打了個盹兒。

「是鹽鏹水。」大夫用了個不太科學的名詞解釋說。儘管他預感到下午沒有雨,但在起草完電報後還是安慰對方說:「今天晚上也許會下場雨。」

報務員開始計算字數。大夫沒去管他,把目光轉向發報機旁那本攤開的厚書。他問,那是不是一本小說。

「是《悲慘世界》,維克多·雨果的。」報務員發完報,在抄件上蓋了章,拿着書回到欄杆旁。「我想,有了這本書,我們可以消磨到十二月了。」

幾年前,希拉爾多大夫就聽說這位報務員利用空閒時間通過電報向貝納爾多·德爾維恩托的女報務員傳詩歌。可是不知道他還傳小說。

「這可是個大工程啊。」大夫說着,用手翻了翻那本翻閱多遍的厚書,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輕時那些荒唐念頭。「還不如傳點小仲馬的東西呢。」

「她喜歡這本書。」報務員申辯說。

「您認識她?」

報務員搖了搖頭。

「認識不認識,還不是一樣,」他說,「她發R的時候,總是一跳一跳的,走到哪兒我也能認出來。」

這天下午,希拉爾多大夫留出一個小時給堂薩瓦斯看病。堂薩瓦斯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腰部以上裹着毛巾被。

「糖塊好吃嗎?」大夫問。

「是天氣太熱鬧的,」堂薩瓦斯抱怨說,把他那像老太婆一樣臃腫的身軀轉向屋門,「午飯後,我打過一針。」

希拉爾多大夫在窗前的桌子上打開藥箱。院子裡知了叫個不停,屋裡熱得實在讓人難以忍受。堂薩瓦斯坐在院子裡費勁地擠出一點尿。大夫用試管取了琥珀色的尿樣。病人覺得鬆快些了,一邊看着大夫化驗,一邊說:

「大夫,您多費心吧,在知道這本小說的結局以前,我還不打算離開人世。」

希拉爾多大夫把一片藍色的藥片放進尿樣里。

「什么小說?」

「匿名帖。」

堂薩瓦斯用溫順的目光瞅着大夫把試管放在酒精燈的火焰上加熱。大夫嗅了嗅,病人用混濁無光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覆。

「正常。」大夫說着把尿樣倒在院子裡。過了一會兒,他問堂薩瓦斯:「您也惦記着這件事?」

「我不惦記着,」病人說,「不過,我跟日本人一樣,看見別人害怕就特別開心。」

希拉爾多大夫準備給他做皮下注射。

「還有,」堂薩瓦斯接着說,「前天有人給我貼了一張。還是那些混賬話,什麼我的孩子啊,什麼毛驢的故事啊。」

大夫用一根橡皮管勒住堂薩瓦斯的血管。病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述毛驢的故事。看來大夫還不知道這件事,他得從頭至尾講一講。

「二十年前,我做了一筆販賣毛驢的生意,」他說,「趕巧到第三天清晨賣出的驢通通死了,身上沒留下任何傷痕。」

他伸出肥肥胖胖的胳臂,讓大夫抽血。希拉爾多大夫拔出針,用棉花按住針眼,堂薩瓦斯把胳臂縮了回去。

「您猜,人們編了個什麼故事?」

大夫搖搖頭。

「說我夜裡親自鑽進各家的菜園子,用手槍捅進驢屁股里,把驢通通打死了。」

希拉爾多大夫把裝血樣的試管放進上衣口袋裡。

「乍聽起來,這個故事挺像真事的。」他說。

「不,其實是蛇咬的。」堂薩瓦斯說。他坐在床上活像一尊東方的神像。「不管怎麼說,把眾所周知的事寫成一張匿名帖,幹這種事的人準是個膽小鬼。」

「匿名帖的特點一向就是如此,」大夫說,「講的都是眾所周知的事,不過差不多也都是事實。」

堂薩瓦斯驀地感到一陣不舒服。「是啊!」他喃喃地說,用床單擦了擦腫眼泡上的汗水,旋即說:

「話又說回來了,在咱們這個地方,誰想發財不得殺上三五頭毛驢啊。」

大夫聽到這句話時正在彎腰洗手。從臉盆的水裡,他看到自己的面影,牙齒長得這樣整齊,簡直不像天生的。他用鄙夷的目光斜睨了病人一眼,說:

「親愛的堂薩瓦斯,我一向認為,您唯一的美德就是厚顏無恥。」

病人一聽這話大為興奮。大夫的詈罵反而使他覺得自己變年輕了。「除此之外,還有旺盛的性慾。」他邊說邊把胳臂一伸一屈。他大約是要藉此加速一下血液循環,但是在大夫看來,這恰好表現出他的恬不知恥。堂薩瓦斯顛了顛屁股。

「所以一看到那些匿名帖,我簡直要笑死了,」堂薩瓦斯接着說,「他們說我的兒子在這一帶糟蹋了多少多少黃花閨女,我可以告訴他們: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希拉爾多大夫臨走之前,不得不耐着性子聽他繪聲繪色地講述他那些烏七八糟的風流事。

「啊,幸福的青春時代哪,」病人最後喊道,「在那種好年月里,一個十六歲的大姑娘還頂不上一頭小牛犢的價。」

「老想這些,您的血糖還得升高。」大夫說。

堂薩瓦斯嚇得目瞪口呆了。

「恰恰相反,」他反駁道,「比起倒霉的胰島素針來,這要好得多。」

大夫走到大街上,心想堂薩瓦斯動脈血管里的血液一定像粥一樣黏稠。不過,現在引起他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就是匿名帖。幾天前,他在診所里聽到一些傳言。今天下午從堂薩瓦斯家出來,他發覺這一個禮拜,耳朵里沒聽見別的,只有匿名帖這一件事。

接下去,他又去好幾戶人家出診。每一家都和他談起匿名帖的事。他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笑眯眯地聽人們發牢騷,一概不置可否。其實,他一直在開動腦筋,探求結論。大夫朝診所走去。安赫爾神父剛從蒙鐵爾寡婦家出來,一聲喊叫打斷了大夫的思路。

「您的病人怎麼樣,大夫?」安赫爾神父問。

「都還不錯,神父,」大夫答道,「您的病人呢?」

安赫爾神父咬了咬嘴唇,拉着大夫的胳臂走進廣場。

「您幹嗎要問這個?」

「不知道,」大夫說,「聽說您的病人當中正流行着一種很厲害的時疫。」

安赫爾神父有意把話題岔開,大夫也看出來他是故意這樣做的。

「我剛和蒙鐵爾寡婦談完話出來,」他說,「這個可憐的女人,神經緊張得承受不住了。」

「八成是良心發現吧。」大夫像是給病人診斷似的說。

「她整天提心弔膽,要死要活的。」

兩個人的家本來在相反的方向,但是安赫爾神父還是陪着大夫向診所走去。

「說正經的,神父,」大夫接着剛才的話題道,「您對匿名帖怎麼看?」

「我沒有想這些,」神父說,「要是非說不可,我可以告訴您,這是在一個堪稱典範的城鎮裡出現的妒忌現象。」

「我們當醫生的,即使在中世紀也不會做出這樣的診斷。」希拉爾多大夫反駁說。

他們在診所門前停下腳步。安赫爾神父慢慢地扇着扇子說:「不要小題大做了。」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說這句話。希拉爾多大夫心裡咯噔了一下,感到有點失望。

「神父,您怎麼知道匿名帖上說的沒有一點真話呢?」

「我會從別人的懺悔中知道的。」

大夫冷冷地瞅了瞅他的眼睛。

「要是您從懺悔中還了解不到真情,那事情可就更嚴重了。」他說。

當天下午,安赫爾神父在窮人家裡也聽到他們議論匿名帖的事,但他們的態度不同,甚至感到挺痛快。做禱告的時候,神父有點頭疼,他估計是中午吃肉丸子撐的。晚飯吃得沒有一點味道。飯後,他找出電影審查目錄,一連敲了十二下鍾,表示絕對禁止看電影。這時候,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隱隱約約地體驗到什麼是虛榮心。最後,神父頭疼得像要炸裂開來。他索性把小凳靠在臨街的大門上,拿定主意要當眾查明哪些人敢違抗他的告誡進入電影院。

鎮長走進電影院。他在池座的一個角落裡坐好,電影開演前,他先抽了兩支煙。牙床已經完全消腫了。但是他一想起前幾天夜裡的那番折騰,以及服用大量止痛片的那股難受勁,渾身還是怪不舒服的,抽完煙後覺得有點噁心。

電影院本來是一個空場子,現在四周壘起水泥牆,鋅皮屋頂遮住了池座的一半。地上的青草仿佛每天早晨都重新發芽滋長似的,肥料就是觀眾丟下的香煙頭和口香糖。一時間,鎮長覺得未經刨光的木凳以及前排座位和走道之間的鐵欄杆似乎在眼前不住地浮動。最裡邊的牆上塗了一片白色權當銀幕。那銀幕好像也在飄動着,令人頭暈目眩。

熄燈後他覺得好了一些。這時候,高音喇叭里刺耳的音樂聲停止了。放映機旁那間小木房裡發電機的嗡嗡聲顯得更響了。

在正片之前,先放了幾張宣傳性的幻燈片。人們交頭接耳的低語聲、雜亂的腳步聲和斷斷續續的笑聲,在昏暗中亂鬨鬨地鬧了幾分鐘。鎮長猛然想到,這樣偷偷摸摸地到電影院來,不啻是在對抗安赫爾神父的嚴格規定。

電影院老闆從鎮長身邊走過,單憑那股香水味,鎮長也能把他認出來。

「你這個強盜,」他一把拉住老闆的胳臂悄悄地說,「你得交一筆特別稅。」

老闆嘿嘿笑了一聲,坐在鄰近的座位上。

「這是部好電影。」他說。

「對我來說,」鎮長說,「我寧願所有電影都是壞的。那些道德說教片最讓人討厭。」

前幾年,誰也不會認真對待教堂的警告鐘聲。但每到禮拜天大彌撒時,安赫爾神父就在布道壇上指名道姓地指出本周有哪些婦女公然違抗他的告誡,並把她們趕出教堂。

「後邊的小門是我的救星。」老闆說。

鎮長正在看那部老掉牙的新聞片。銀幕上出現有意思的地方,他就把話停一停。

「反正是那麼回事,」鎮長說,「穿短袖衫的婦女,神父一律不給發聖餐。可女人們還是穿短袖衫,只是在進教堂望彌撒之前,套上一副假袖子。」

新聞片之後,放映下周電影的簡介。兩個人一聲不吭地看着。放完了,老闆往鎮長身邊湊了湊。

「中尉,」他低聲說,「您出面買下來吧!」

鎮長的視線沒有離開銀幕。

「這生意可不好做呀。」

「我是不行,」老闆說,「對您來說,這可是一筆大財。事情明擺着,神父不會用敲鐘來找您的麻煩。」

鎮長思索了一下才回答說:

「我看行吧。」

但是,他們沒有進一步詳談。鎮長把腳伸到前排的凳子上,被錯綜複雜的故事情節吸引住了。看完之後他心想,沖這種片子,連敲四下鍾也不值得。

從電影院出來,鎮長在檯球廳待了一會兒,那兒正在玩抓彩。天氣很熱,收音機里播放着一首蹩腳的樂曲。鎮長喝了一瓶礦泉水,回去睡覺了。

他悠閒自在地沿着河岸朝前走,黑暗中察覺出河水在上漲。河水嘩嘩地流着,散發出一股大牲畜的味道。走到家門口,他忽然朝後一跳,拔出了手槍。

「出來,」他用緊張的聲音說,「不然我要開槍了。」

黑暗中一個甜滋滋的聲音說:

「別緊張,中尉。」

他舉起頂着子彈的手槍,直到藏在暗處的人走到明處來。原來是卡桑德拉。

「差點讓你跑了。」鎮長說。

他把她帶到樓上的臥室里。好長一段時間,卡桑德拉一直在拐彎抹角地說話。她坐在吊床上,一邊說着一邊脫鞋,天真地欣賞着染得通紅的腳指甲。

鎮長坐在卡桑德拉對面,拿着帽子當扇子扇,規規矩矩地和她閒扯。他抽了幾支煙。時鐘打過十二點,卡桑德拉趴在吊床上,伸出一隻戴着叮噹作響的手鐲的胳臂,捏了一下鎮長的鼻子。

「太晚了,寶貝兒,」她說,「關燈吧。」

鎮長微微一笑。

「我可不幹這種事。」

她感到莫名其妙。

「你會算命嗎?」鎮長問。

卡桑德拉在吊床上翻身坐了起來。「當然會了。」她說。過了一會兒,她明白過來了,連忙把鞋穿上。

「我沒帶牌來。」她說。

「唱戲的還不帶着行頭。」鎮長微笑道。

鎮長從箱子底里翻出幾張舊紙牌。卡桑德拉非常認真地一張一張翻看着,看了正面,又看背面。「缺的那些張是好牌,」她說,「不過不管怎麼樣,好在各張還能連得上。」鎮長搬過來一張小桌子,在她對面坐下來。卡桑德拉把牌攤開。

「問愛情還是問生意?」她問。

鎮長擦乾了手上的汗。

「問生意。」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