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時辰:第四章 · 二 線上閱讀

小船來到鎮上的時候,鎮長正打算睡午覺。天氣太熱,睡也睡不着。面頰已經開始消腫,但他還是覺得不舒服。一連兩個小時,他側耳細聽着河水悄悄的流動聲。屋裡有隻知了一直叫個不停。鎮長頭腦里空空的,什麼也想不出來。

一聽到小船的馬達聲,他連忙脫下衣服,用毛巾擦了擦汗,換上軍裝,然後走過去抓知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知了,走到大街上。從等船的人群中走出一個穿着乾淨整齊的小孩,手裡拿着一支塑料機關槍,擋住了鎮長的去路。鎮長順手把知了送給這個孩子。

鎮長在敘利亞人摩西開的店裡坐了一會兒,看着小船靠了岸。港口裡鬧騰了足有十分鐘。鎮長覺得胃裡沉甸甸的,頭還有點疼。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女主人詛咒他的話。過了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瞧着旅客們紛紛走下木頭跳板。一連八個小時他們一動不動地坐在小船上,這會兒都伸胳臂動腿地活動起來。

「還是老一套。」鎮長說。

敘利亞人摩西告訴鎮長一個消息:鎮上來了個馬戲團。鎮長覺得這個消息是可靠的,雖然說不出為什麼。興許是因為他看見小船頂上放着一堆木棍子和五彩斑斕的布條吧。另外還有兩個女人,穿着一模一樣的花衣服,像是一個模子裡摳出來的。

「總算來了個馬戲團。」鎮長嘟嘟噥噥地說。

敘利亞人摩西說馬戲團里有馴獸,還有玩雜耍的。鎮長對馬戲團另有一番想法。他伸直兩腿,眼睛瞧着皮靴尖。

「咱們鎮真是日新月異啊。」他說。

敘利亞人摩西停下手中的扇子,問道:「您知道,我今天賣了多少錢?」鎮長沒敢瞎猜,等着摩西自己來回答。

「兩毛五。」敘利亞人說。

這時,鎮長看到郵遞員打開郵包,把信件交給希拉爾多大夫。他叫了一聲郵遞員。官方郵件裝在另一個郵包里。鎮長撕開封印一看,全是關於日常工作的通知和政府印的傳單。等他看完了,碼頭已經變了樣子,堆滿了成包成包的貨物、成筐成筐的母雞以及馬戲團的道具。已經是下午了。鎮長舒了口氣,站起身來。

「兩毛五。」

「兩毛五。」敘利亞人有氣無力地、一字一頓地重複說。

希拉爾多大夫瞪着兩眼看着船上卸貨,直到貨物全部卸完。他指着一位體態矯健的女人,叫鎮長注意看看。她長得真像一位聖女,兩隻胳臂上戴着幾副手鐲,躲在一把彩色的陽傘下面,似乎在等着救世主降臨。鎮長沒有多想這位新來的女客是什麼人。

「準是個馴獸女郎。」他說。

「您這話還真有點道理,」希拉爾多大夫咬住他那兩排像尖利的石頭一樣的牙齒,一字一頓地說,「她是塞薩爾·蒙特羅的丈母娘。」

鎮長扭頭走開了。他看看表,差二十五分四點。走到警察局門口,衛兵告訴他安赫爾神父等了他半個小時,還說四點鐘再來。

鎮長又走到街上,一時不知道幹什麼好。他看見牙醫佇立在鑲牙鋪的窗口,於是走過來,問他借個火。牙醫把火兒遞給鎮長,看了看他那還發腫的面頰。

「已經好了。」鎮長說。

他把嘴張開,牙醫瞅了瞅說:

「有幾顆牙還得鑲套。」

鎮長扶正了別在腰間的手槍,斬釘截鐵地說:「我會到這兒來的。」牙醫面不改色地說:

「什麼時候想來,就儘管來。我就盼着您把命丟在我家裡,能不能如願以償,咱們走着瞧吧。」

鎮長拍拍牙醫的肩膀,快·活地說:「你的願望實現不了。」然後張開兩臂說:

「我的牙可不介入黨派之爭啊。」

「你不打算結婚?」

阿爾卡迪奧法官的女人叉開兩條腿。「我壓根兒沒想過,神父,」她說,「眼下更不用想了,我快要給他生兒子了。」安赫爾神父轉過臉往河上看了看。一條淹死的大母牛從上游漂下來,牛身上落着幾隻兀鷹。

「這麼一來,孩子不成了私生子了嗎?」神父說。

「那倒無所謂,」女人說,「阿爾卡迪奧待我很好。要是我逼着他跟我結婚,以後他就會感到受拘束,會跟我鬧彆扭。」

她脫掉了木屐,說話的時候,兩膝左右分開,腳趾踩在小凳的橫檔上。懷裡抱着把扇子,兩隻胳臂捂住隆起的肚子。她看到安赫爾神父沒有吱聲,又重複說:「壓根兒沒想過,神父。堂薩瓦斯花了二百比索把我買下來,在我身上榨了三個月的油,然後把我扔到大街上,連根別針也不給。要不是阿爾卡迪奧收留我,我早就餓死了。」說着,她第一次看了看神父。

「也許早就淪為娼妓了。」

六個月來,安赫爾神父一直堅持要她結婚。

「你應該逼着他同你結婚,組織起家庭,」他說,「照目前這樣混下去,不光你自己的地位得不到保障,還會給鎮上開個不好的先例。」

「正大光明的,怕什麼,」她說,「別人還不是一樣,只不過他們是關了燈乾的。您沒看過匿名帖嗎?」

「那都是胡說八道,」神父說,「你可要規規矩矩地過日子,不要惹得人背後議論。」

「我?」她說,「我可不怕什麼背後議論。我的所作所為全是公開的。您看,沒有人浪費時間給我貼匿名帖,這就是證明。相反,所有住在廣場周圍的體面人,沒有一個不上匿名帖的。」

「你真蠢,」神父說,「不過,上帝讓你交好運,找到個疼你的人。為了這個,你也應該結婚,建立一個正式的家庭。」

「這些事我不懂,」她說,「不管怎麼說,照我現在這個樣子也挺好,總算有個地方住,也不愁飯吃。」

「假如他把你遺棄了呢?」

她咬咬嘴唇,神秘地笑了笑,回答說:

「他不會遺棄我的,神父,我心裡有數。」

安赫爾神父還是不以為然。他勸這個女人至少要去望彌撒。她回答說,最近幾天一定去。神父繼續朝前溜達着,等着和鎮長約會的時間到來。一個敘利亞人對他說:「今天天氣真好。」神父沒有聽見,他正興致勃勃地觀看馬戲團的活動。下午陽光明媚,馬戲團的人往岸上搬運那幾隻焦躁不安的馴獸。神父在那兒一直待到四點鐘。

鎮長看見安赫爾神父朝他走來,就和牙醫告別了。「真準時!」說着,他和神父握了握手,「都挺準時的,天倒也沒下雨。」神父鼓了把勁兒,爬上了警察局直上直下的樓梯,順口回了鎮長一句:

「天也沒塌下來。」

過了兩分鐘,神父被帶進關押塞薩爾·蒙特羅的牢房。

裡面在做懺悔的時候,鎮長就坐在走廊上,回憶着馬戲團的表演。一個女演員用牙齒咬住一根帶子,把身體懸在五米高的空中,一個男演員穿着繡金線的天藍色衣服,不停地敲着小鼓。半個小時後,安赫爾神父從塞薩爾·蒙特羅的牢房裡走出來。

「懺悔完了?」鎮長問。

安赫爾神父憤憤地看了他一眼。

「你們在犯罪,」他說,「這個人五天沒吃飯了。虧了他身子骨結實,才沒死。」

「那是他自己樂意。」鎮長若無其事地說。

「不對,」神父鎮定而有力地說,「是您下令不給他飯吃的。」

鎮長用食指指着神父說:

「當心點,神父。懺悔可要保密,您別違反了這一條。」

「這不是他在懺悔里說的。」神父說。

鎮長一挺身站起來。「您別為這事發火,」他換了副笑臉說,「既然您這麼關心他,現在就來補救一下。」鎮長叫來一名警察,命令他到飯店去給塞薩爾·蒙特羅打飯。「給他弄一整隻肥雞,一盤土豆,一大盤涼菜。」他回過來又對神父說:

「這頓飯由鎮政府出錢,神父。您看見了吧。情況有了多大的變化。」

安赫爾神父低下了頭。

「什麼時候打發他走?」

「小船明天走,」鎮長說,「只要他今天晚上能夠明白過來,明天就可以走。我只想教他明白一件事,我是為他好。」

「您這份好心未免要價太高了吧。」神父說。

「對有錢的人,還能白幫忙?」鎮長說,兩眼緊緊盯着安赫爾神父那雙清澈的藍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又接着說:「我希望您能幫助他弄清這些事理。」

安赫爾神父沒有搭腔。他走下樓梯,從樓梯平台上啞着嗓子向鎮長告別。這時,鎮長穿過走廊,沒敲門就進了關押塞薩爾·蒙特羅的牢房。

牢房很簡陋,只有一個臉盆和一張鐵床。塞薩爾·蒙特羅躺在床上,蓬頭垢面,身上穿的還是上禮拜二離開家時穿的那身衣服。聽到鎮長進來,他沒有動彈,連眼皮也沒抬。「你跟上帝已經結完賬了,」鎮長說,「現在該跟我結結賬了。」他把藤椅挪到床邊,兩腿騎着椅子坐下去,前胸靠在椅背上。塞薩爾·蒙特羅聚精會神地望着屋頂的大梁。他嘴唇翕動着,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了好半天了。看起來,他一點也不焦急。「你我之間就不必兜圈子了,」塞薩爾·蒙特羅聽見鎮長這麼說,「明天你要走了。碰巧你走運,過兩三個月會來一位專案調查員。我們的責任是向他匯報情況。再過一個禮拜,他乘船回去,一定也會認為你幹了一件蠢事。」

鎮長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塞薩爾·蒙特羅依然是那樣無動於衷。

「事過之後,你至少要付給法院和律師兩萬比索。假如專案調查員告訴他們你是百萬富翁的話,興許你付的還要多。」

塞薩爾·蒙特羅把頭轉過來衝着鎮長。儘管他的動作很小,床上的彈簧還是嘎嘎直響。

「不管怎麼樣,」鎮長用關切的語氣說,「順利的話,公文轉來轉去,起碼得兩年。」

鎮長覺察出塞薩爾·蒙特羅在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他。當塞薩爾·蒙特羅把目光落在鎮長的眼睛上時,他還沒有把話說完,不過口氣變了。

「你的一切全都捏在我的手裡,」他說,「上邊有命令,叫我們結果了你,叫我們設個埋伏殺死你,把你的牲口全部沒收。政府要拿這筆錢支付全州大選的龐大開支。你也知道,別處的鎮長可都照辦了,只有我們這兒沒照命令辦事。」

這時候,他開始注意到塞薩爾·蒙特羅在思索什麼。他叉開兩腿,把胳臂支在椅背上,心想,雖然塞薩爾·蒙特羅沒有說出來,但心裡一定在罵他。於是,他說:

「你花的那些救命錢,連一個鏰子也落不到我手裡,所有的錢都將花在選舉上。眼下新政府決心讓大家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我拼死拼活地干,掙的還是那幾個錢。可你呢,躺在錢堆上都不知道怎麼花好。你的生意幹得挺不錯。」

塞薩爾·蒙特羅吃力地慢慢站起來。他一站起來,鎮長立即覺得他簡直是一頭龐大的猛獸,而自己在他面前卻成了個可憐蟲。鎮長的眼睛裡閃爍着熱切的光芒,他看着塞薩爾·蒙特羅走到窗口。

「你這輩子最好的一筆生意……」鎮長喃喃地說。

窗戶正對着小河。塞薩爾·蒙特羅認不出這條河了。小河變了,鎮子也變了。「我願意幫你的忙,」他聽見鎮長在背後說,「我們大家都清楚,這是個名譽問題。不過,你把匿名帖撕了,幹了件蠢事。再要證明你是維護自己的聲譽,可就不大容易了。」這時,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鑽進了牢房。

「是死牛味兒。」鎮長說,「準是堵在什麼地方了。」

塞薩爾·蒙特羅還是站在窗戶跟前,似乎沒有聞見這股惡臭。街上一個人也沒有。碼頭上停泊着三條船。船員們在掛吊床,準備睡覺。等到明天早上七點鐘,碼頭上會是另一番景象:人群要鬧騰上半個小時,等着看押解犯人上船。塞薩爾·蒙特羅嘆了口氣。他把兩手插進衣兜里,口氣堅決又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想法概括為三個字:

「多少錢?」

鎮長當即回答說:

「五千比索,用一歲的牛犢來付。」

「我再加五隻,」塞薩爾·蒙特羅說,「今天晚上電影散場,你立刻用快艇把我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