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時辰:第四章 · 一 線上閱讀

阿爾卡迪奧法官拿起郵電局的字典查找了一會兒,他自己那本字典缺了幾個字母。在Pasquino條下,字典上注着:羅馬一個鞋匠的名字,以諷刺挖苦世人而著稱於世。還有其他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法官心裡想,按照對這個歷史人物的注釋,往人家大門上張貼辱罵人的匿名帖,恐怕可以稱作Marforio罪[1]。雖然事情搞得不清不楚,他卻並不感到悵然。相反,在翻查字典的兩分鐘內,他多年來第一次體驗到盡職的心情是多麼坦然。

[1]「匿名帖」在西班牙語裡是Pasquin,該詞來自Pasquino。羅馬人把一尊雕像稱為Pasquino,常在雕像底座上張貼啞謎,而在另一尊稱為Marforio的雕像底座上貼出謎底。

報務員看見阿爾卡迪奧法官把字典放回書架上,插在早已被人丟在腦後的郵政電報條例和規定的匯編當中,便停下手中正在傳送的一封措辭嚴厲的電文,走到法官身邊,一邊洗牌,一邊邀他再玩一次時髦的遊戲:猜三張。阿爾卡迪奧法官沒有答理他,只是抱歉地說:「我正忙着哪。」說完,法官走到熱氣蒸人的大街上。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還不到十一點鐘,心想這個禮拜二還有不少時間可以利用。

鎮長正在辦公室里等着法官,要同他商量一個道義方面的問題:在最近那次大選當中,警察沒收並撕毀了反對黨成員的選民證。如今沒有辦法識別鎮上多數居民的身份。

「那些正在搬家的人,」鎮長最後攤開兩臂說,「連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阿爾卡迪奧法官看得出來,鎮長這雙臂一張是想表示他心裡不好受。其實,鎮長的問題非常簡單,只要申請任命一位公民身份登記處處長就行了。秘書提出了一個更省事的辦法。

「用不着任命,請他來就是了,」秘書說,「一年前不是任命過了嗎?」

鎮長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幾個月前,有人通知他委派了一位公民身份登記處處長。當時,他打過一個長途電話,詢問應該怎樣接待這位官員。上面回答說:「給他幾槍算了。」如今命令又變了。鎮長兩手插在衣兜里,回過頭來對秘書說:

「你來起草一封信吧。」

噼里啪啦的打字機聲給辦公室增添了一派忙碌的氣氛。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阿爾卡迪奧法官覺得應該找點事干,可一時又想不出幹什麼。他從襯衣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在手掌里搓了搓,點燃起來。隨後,他把椅背朝後一仰,仰到最大限度。坐定以後,他猛然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

開口之前,他把詞句斟酌了一下,說:

「我要是您的話,就再委任一位檢察官。」

沒料到,鎮長沒有立即回答。鎮長看了看表,沒看清是幾點鐘,反正離午飯時間還早。「不知道委任檢察官需要什麼手續。」他冷淡地說。

「過去檢察官要由鎮議會任命。」阿爾卡迪奧法官解釋道,「眼下是戒嚴時期,沒有議會,您本人有權任命檢察官。」

鎮長一邊聽着,一邊在信上簽了字,連看也沒看,接着發表了一些看法,表示很有興趣。但是,秘書對他的上司建議的任命手續,從倫理學角度提出了一些意見。阿爾卡迪奧法官仍然堅持說,這是緊急情況下的應急辦法。

「說得有理。」鎮長說。

鎮長摘下軍帽,當扇子扇着。阿爾卡迪奧法官看見他前額上留下一道帽子印。從鎮長扇風的架勢來看,他還在琢磨這件事。法官用小指上細長彎曲的指甲撣掉煙灰,又等了一會兒。

「有合適的人選嗎?」鎮長問。

顯然,他這話是對秘書說的。

「人選嘛……」法官閉着眼睛重複道。

「我要是您,就委派一個正直的人。」秘書說。

法官聽出了秘書話裡有話。「那當然,那當然。」說着,他一會兒看看鎮長,一會兒又看看秘書。

「你有沒有人選?」鎮長問。

「我還沒想出來。」法官沉思着說。

鎮長站起來,朝門口走去。「你再想想,」他說,「等水災過去,咱們再來解決檢察官的問題。」秘書俯身在打字機上,聽到鎮長的腳步聲走遠才直起腰來。

「簡直是個瘋子,」秘書說,「一年半以前,他們用槍托把檢察官的腦袋打了個稀巴爛。現在又到處找人,送人官做。」

法官一挺身站了起來。

「我得走啦,」他說,「你這些話,聽了讓人直起雞皮疙瘩。可別倒了我的胃口。」

法官離開了辦公室。秘書是個迷信的人,他覺得今天中午有點不吉利。就連上鎖他也覺得像是干一件什麼犯忌的事。鎖好門,他連忙逃出來。在郵電局門口,秘書趕上了阿爾卡迪奧法官。法官很想弄清楚,「猜三張」的竅門是不是可以用在打撲克牌上。報務員不肯把秘密說出來。磨到最後,他只同意反覆不斷地玩幾次,看阿爾卡迪奧法官自己能不能瞧出點名堂。秘書也在一旁觀看,終於看明白了。最後那三張牌,阿爾卡迪奧法官連看也不看。他知道,隨便怎麼挑老是那三張,報務員用不着看就還給他,一猜就中。

「跟變戲法一樣。」報務員說。

這時,阿爾卡迪奧法官一心只想着怎樣才能穿過灼熱的大街。最後,他打定主意走過去,一伸手抓住了秘書的胳臂,拉着他一起走。大街上熱得像是浸在熔化的玻璃里一樣。他們快步躲進人行道的陰涼地里。這時候,秘書把「猜三張」的把戲說給他聽。其實非常簡單,簡單得讓阿爾卡迪奧法官都覺得臉上掛不住了。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乾脆說吧,」法官突然憤憤道,「你沒去調查那些材料。」

秘書遲疑了一陣,心裡在琢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難啊,太難了,」秘書最後說,「大部分匿名帖在天亮以前就被揭掉了。」

「這又是一出猜不透的鬼把戲,」阿爾卡迪奧法官說,「我可犯不上為一張沒人看過的匿名帖連覺都睡不着。」

「就是,」秘書說着停下腳步,他已經到家了,「讓人睡不着覺的倒不是匿名帖,而是擔心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貼一張。」

秘書搜集的材料很不齊全,可是阿爾卡迪奧法官還是想看一看。法官記下了案發日期和相關人員的姓名。七天之內案發十一起。十一個人之間毫無關係。看到匿名帖的人都說,帖子是用油漆刷子寫的,藍墨水,印刷體,大小寫用得很亂,似乎是小孩子的筆跡,字母亂七八糟,好像故意寫錯的。匿名帖里沒有什麼新鮮玩意兒,講的都是早已眾所周知的事情。法官正在做種種揣測,這時敘利亞人摩西從店裡喊道:

「您有一個比索嗎?」

阿爾卡迪奧法官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翻了翻口袋,只有兩毛五分錢,還有一枚美國硬幣,那是他從大學起帶在身邊當護身符用的。敘利亞人拿走了那兩毛五分錢。

「您想要什麼就拿什麼,等有了錢再付給我。」說着,他把幾枚硬幣噹噹扔進空的收銀抽屜里,「快十二點了,我得趕快做祈禱去。」

時鐘敲打十二下的時候,阿爾卡迪奧法官抱着送給他女人的許多禮物回到家裡。他坐在床上換鞋,他的女人拿起一塊印花綢裹在身上,幻想着生完孩子以後穿上新衣服該是什麼樣子。她吻了一下她男人的鼻子。法官本想躲開,不料她突然向床上撲來,伏在他身上。兩個人誰也沒動。阿爾卡迪奧法官摟住他女人的後背,感到她鼓鼓的大肚子熱乎乎的,自己的後腰也一個勁兒地跳動。

她抬起頭,咬着牙,喃喃地說:

「等一下,我把門關上。」

鎮長一直等到最後一家安置完畢。人們花了二十個小時修好一條寬敞光潔的新馬路,馬路盡頭是公墓的牆壁。鎮長肩並肩地和居民一起幹活,幫他們安放好家具。最後,他氣喘吁吁地來到附近一家的廚房裡。在地上臨時砌起的爐子上,一鍋湯嘩嘩地開着。鎮長揭開砂鍋蓋,聞了聞鍋里冒出的熱氣。爐灶旁邊站着一個乾瘦的女人,瞪着兩隻安詳的大眼睛,一言不發地看着鎮長。

「做午飯哪。」鎮長說。

那個女人沒有回答。鎮長未經邀請,自己盛了一碗湯。女主人回到屋裡,端出一個座位,放在桌子跟前,讓鎮長坐下。鎮長邊喝湯邊用欽佩又驚訝的目光觀察着這家的院子。昨天這裡還是一塊光禿禿的空地,今天已經晾上衣服了,還有兩頭豬在泥水裡滾來滾去。

「你們還可以種上點東西。」鎮長說。

女主人頭也不抬地說:「種什麼,豬都會糟蹋光的。」接着,她用盤子盛了一塊煮得半熟的肉、兩塊木薯、半根青香蕉,端到桌子上來。儘管拿出這麼多東西,她還是儘量裝出不心疼的樣子。鎮長笑容可掬地看着女主人的眼睛。

「嚯,夠大夥兒飽餐一頓的了。」他說。

「願上帝保佑,你吃的東西都堵在心裡。」女主人說,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對女主人這番詛咒,鎮長根本沒往心裡去。他只顧全神貫注地吃他的飯,汗水順着脖子往下淌,也顧不上擦一擦。吃完以後,女主人收起空盤子,還是沒有看他。

「你們這種態度得要堅持到什麼時候啊?」鎮長問。

女主人態度和藹地說:

「等到被你們殺害的親人復活過來的時候。」

「現在情況不同了,」鎮長解釋說,「新政府很關心公民的福利,而你們還……」

女主人打斷他的話頭說:

「換湯不換藥……」

「像這麼個居民區,二十四小時就建好了,這種事過去可從來沒見過。」鎮長固執地說,「我們是在設法把這個鎮搞得體面些。」

女主人把洗乾淨的衣服從鐵絲上取下來,拿到屋裡去。鎮長一直用眼睛瞄着她,只聽她回答說:

「你們來以前,我們這個鎮本來夠體面的了。」

鎮長沒再等着上咖啡就站起身來。「你們可真不知好歹,」他說,「我們把地白白送給你們,你們還一肚子牢騷。」女主人沒有回答。鎮長穿過廚房,朝大街走去的時候,她俯身在爐灶上,嘟嘟囔囔地說:

「搬到這兒來更糟糕。死人就埋在後邊公墓里,我們更忘不了你們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