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時辰:第三章 · 二 線上閱讀

安赫爾神父推開紗門,只見涼蓆上躺着一個小娃娃,是男是女看不出來。孩子乾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渾身皮膚焦黃。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背靠着板牆坐在那裡。神父沒聞到什麼邪味,但是他想,這個病人一定是臭氣熏天的。

「這是誰?」神父問。

「我的孩子。」女人回答說。她仿佛自我辯解一樣又加上一句:「兩年前,這孩子便過一次血。」

病人的腦袋沒有動彈,只把眼睛轉向門口。神父不由得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憐憫之心。

「怎麼給他治的?」他問。

「這陣子一直給他吃綠芭蕉,」女人說,「這東西挺能止血的,就是他不愛吃。」

「你們應該帶他來懺悔。」神父說。

話是這麼說,可神父心裡也沒有什麼把握。他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用手指搔搔紗窗,把臉貼近窗子往裡看了看。希拉爾多大夫正在一個研缽里搗什麼東西。

「這孩子是什麼病?」神父問。

「我還沒給他檢查呢。」大夫回答說。然後,他邊想邊說:「這就是遵照上帝的意旨降臨到人間的災禍,神父。」

神父沒有答理他。

「我這輩子見過的死人多了,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像這可憐的孩子那樣面無人色。」大夫說。

神父告辭出來。碼頭上沒有一條船。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安赫爾神父心中明白,看見那個病孩子以後,他的心境大變。他騫然想起約會的時間已過,便連忙加快腳步朝警察局走去。

鎮長坐在一把摺疊椅里,兩手撐住頭。

「您好。」神父慢吞吞地說。

鎮長抬起頭來。神父看見他那雙紅色的眼睛裡充滿絕望的神情,不禁顫抖了一下。鎮長半邊臉剛剛刮過,光溜溜的,另外那半邊抹着泥灰色的藥膏,簡直像是泥濘的亂草堆。他嗓音嘶啞地哎喲了一聲。

「神父,我得自己給自己一槍了。」

安赫爾神父聽了大吃一驚。

「吃那麼多止痛片,您一定是中毒了。」他說。

鎮長用腳一下一下地猛踢着牆壁,兩手揪住頭髮,狠狠地把腦袋往木板上撞。神父從未見過一個人竟會疼成這樣。

「那就再吃兩片藥吧,」他真心實意地把自己頭暈時常服的藥告訴了鎮長,「再吃兩片,死不了人。」

這話倒是不假。神父心裡明白,面對人類的痛苦,他總是束手無策。他用眼睛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搜尋着止痛片。屋裡靠牆放着六張小皮凳,還有一個玻璃櫥,裡面塞滿塵封灰蓋的紙張。共和國總統的畫像掛在一枚釘子上。地上到處都是空玻璃紙包,這是止痛片留下的唯一痕跡。

「藥在哪兒?」神父十分焦急地問。

「對我一點也不管用。」鎮長說。

神父走到鎮長身邊,又問:「告訴我,藥在什麼地方?」鎮長猛一挺身,安赫爾神父只見在自己眼前幾厘米的地方有一張龐大而猙獰的面孔。

「他媽的,」鎮長喊道,「我說過了,別再纏着我。」

他把一張小凳舉過頭頂,使盡渾身力氣朝玻璃櫥砸過去。安赫爾神父一時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等他看到玻璃被砸得四處飛濺,這才明白過來。這時,鎮長在一團塵霧中慢慢安靜了。屋裡一片死寂。

「中尉。」神父喃喃地說。

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出現在走廊門口。鎮長熟視無睹地掃了他們一眼,像只貓似的呼呼喘着氣。警察們把槍放下,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安赫爾神父扶着鎮長的胳臂,把他攙到摺疊椅上。

「止痛片在哪兒?」神父固執地問。

鎮長合上眼睛,腦袋往後一仰。「我再也不吃那些鬼玩意兒了,」他說,「吃得我耳朵嗡嗡直響,腦門子都木了。」這時,疼勁兒過去了,他扭過頭來問神父:

「您跟牙醫說了嗎?」

神父默默地點了點頭。鎮長從神父的表情上已經猜出談話的結果。

「您幹嗎不跟希拉爾多大夫說說?」神父建議道,「有的大夫也會拔牙。」

鎮長遲疑了一下,回答說:「他會說沒有鉗子。」說罷,又添上一句:

「都在跟我作對。」

趁着這陣子牙不疼,鎮長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整個一下午可把他折騰得夠嗆。他再睜開眼的時候,屋裡已經黑了。鎮長低垂着眼瞼沒有看神父,嘴裡說:

「您是為塞薩爾·蒙特羅來的吧。」

神父沒有答話。「我疼成這樣,什麼也幹不了。」說着,鎮長站起身來,打開燈。一群蚊蟲從陽台一擁而入。時間過得這麼快,安赫爾神父不禁吃了一驚。

「時間都過去了。」他說。

「不管怎麼樣,禮拜三得把他押走,」鎮長說,「明天把該辦的事辦完,下午讓他懺悔。」

「幾點鐘?」

「四點。」

「下雨也照常進行?」

鎮長橫了神父一眼,這一眼把兩個禮拜以來牙疼積下的煩躁全都發泄出來了。

「天塌下來也照辦不誤,神父。」

鎮長牙疼得很厲害,吃止痛片也不行。他把吊床掛在房間的陽台上,本想趁晚上涼快好好睡一覺。可還不到八點,他又疼得撐不住了。他下了樓,來到廣場。廣場上,一股股熱浪憋得人昏昏欲睡。

他在廣場周圍轉了轉,沒有遇見什麼意外的事。牙依然疼得要命。他走進電影院。這下子可糟了。戰鬥機的嗡嗡聲震得他格外疼痛,看了不到一半,他就離開電影院,來到藥鋪。這會兒工夫,堂拉洛·莫斯科特正要關門。

「有什麼治牙疼的藥給我來點兒,勁兒越大越好。」

藥鋪掌柜用驚訝的目光瞧了瞧他的面頰,然後穿過兩排擺滿藥瓶(每個瓷瓶上都用藍色字母標着藥名)的玻璃櫃,走到藥房裡面。鎮長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這個後脖梗粗壯又紅潤的傢伙准在幸災樂禍。鎮長很了解他。藥鋪後面是兩間住房。他老婆——一個肥胖的女人——已經癱瘓多年了。

堂拉洛·莫斯科特拿着一個沒有標籤的瓷瓶回到櫃檯前,他打開藥瓶,裡面冒出一股甘甜的草味。

「這是什麼?」

藥鋪掌柜把手指頭伸進藥瓶里去,摸着瓶里的乾菜籽。「這叫獨行菜,」他說,「您好好嚼一嚼,一點一點把汁嘬出來。治淤血紅腫那是再好不過了。」他把幾粒菜籽倒在手掌心,從眼鏡上邊望着鎮長,說:

「把嘴張開。」

鎮長往旁邊躲了躲。他把藥瓶轉了一下,發現上面什麼字也沒寫,又用眼睛盯住藥鋪掌柜。

「隨便給點西藥吧。」他說。

「什麼西藥也趕不上這個,」堂拉洛·莫斯科特說,「這藥可管用了,這個土方子在老百姓當中流傳三千年了。」

他找了張報紙,裁下一小片,把獨行菜籽包好,動作很認真,態度很親切、很和藹,好像舅父給外甥疊紙鳥一樣。包好紙包,他笑吟吟地抬起頭來。

「您怎麼不拿走啊?」

鎮長沒有搭腔。他拿出一張鈔票,沒等找錢就離開了藥鋪。

半夜過後,鎮長還在吊床上輾轉反側,不敢嚼菜籽。約莫十一點鐘光景,天氣正熱得出奇,突然下了一陣傾盆大雨,繼而轉成毛毛細雨。鎮長渾身發燒,四肢無力。身上出的汗冷冰冰、黏糊糊的,還一個勁兒地發抖。他趴在吊床上,張着嘴,默默地做祈禱。越祈禱,肌肉越緊張,最後竟然抽起筋來。鎮長心裡明白,雖然他很想靠近上帝,可是牙疼拉得他離上帝越來越遠。他索性蹬上靴子,在睡衣外面罩上雨衣,徑直朝警察局走去。

鎮長大喊大叫地闖進警察局。警察們似睡非睡地正在做噩夢,聽見喊聲,你擠我撞地跑到走廊上,摸着黑找武器。燈亮了,他們衣冠不整地等着鎮長下命令。

「岡薩萊斯、羅維拉、佩拉爾塔。」鎮長喊道。

被點到名字的三名警察走出隊伍,來到中尉身旁。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混血種人,看不出鎮長究竟為什麼要點他們三個。三人當中,第一個滿臉稚氣,剃着光頭,身穿一件法蘭絨上衣。另外兩個穿着軍服,沒有系扣,也露出裡面穿的法蘭絨上衣。

他們三個不知道要去執行什麼任務,只是跟在鎮長後面,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下樓梯,排成一隊離開警察局。他們冒着濛濛細雨穿過大街,在鑲牙鋪門前停下來。警察用槍托猛砸兩下,把大門砸破了。等到前廳燈亮,他們已經進到鋪子裡。一個身材矮小的禿頭男人從後面門裡走出來。他只穿了一條短褲,露出渾身的腱子肉,張着嘴,舉起一隻胳臂,正要穿浴衣。出來的一剎那,他愣住了,仿佛看到攝影師的閃光燈唰地一亮似的。緊接着,他朝後一閃,正好撞在穿着睡衣從臥室出來的妻子身上。

「站住!」中尉一聲斷喝。

那個女人哎呀了一聲,用手捂住嘴,轉身跑回臥室。牙醫用手繫着浴衣的帶子,走到前廳。這時,他才認出那三個把槍對準他的警察和鎮長。鎮長的身上直往下滴水,兩手插在雨衣兜里,靜靜地站在那兒。

「你老婆要是膽敢離開屋子,我就下令開槍。」中尉說。

牙醫抓住屋門的把手,沖裡面說:「喂,聽見了嗎?我說。」他輕手輕腳地關上臥室門,然後朝鑲牙室走去,烏黑的槍口透過褪色的藤製家具一直瞄準着他。兩名警察先牙醫一步來到鑲牙室門口。一個警察擰亮電燈,另一個徑直走到手術台前,從抽屜里拿出一支手槍。

「應該還有一支。」鎮長說。

他跟在牙醫後面,最後一個走進鑲牙室。兩名警察迅速認真地在搜查,另一名守在門口。他們倒翻了手術台上的工具箱,把石膏模、沒做完的假牙、零散的牙齒、金牙套撒得滿地都是,又把玻璃櫃裡的瓷瓶全部倒空,用刺刀嘁里喀喳挑破了牙科專用椅上的橡膠枕頭和轉椅上的彈簧座位。

「是支三八式的大槍,長筒的。」鎮長進一步說。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牙醫。「你最好還是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槍放在哪兒了,」他說,「我們可不是來抄家的。」從牙醫那雙躲在金絲架眼鏡後面的細長而無神的眼睛裡,什麼也看不出來。

「我反正不着急,」牙醫平心靜氣地回答說,「只要你們各位高興,儘管繼續翻騰。」

鎮長思索了一下。他再次查看了這間用粗糙的木板搭起的房子,然後朝牙科專用椅走過去,同時三言兩語地向手下人吩咐了一番。一名警察守着通到街上的大門,另一名守在鑲牙室門口,第三名把守窗戶。鎮長在椅子上坐好,把濕淋淋的雨衣扣上扣子,只覺得周圍都是冷冰冰的利刃在衛護着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屋裡空氣稀薄,充滿木餾油味。鎮長把頭靠在枕墊上,儘量把呼吸放勻。牙醫從地上揀起幾件工具,放到鍋里煮沸。

牙醫背對着鎮長,兩眼欣賞着酒精燈的藍色火焰。那股穩當勁兒,就像屋裡只有他一個人似的。水開了以後,他用一張紙墊着鍋把,把鍋端到椅子邊上。一個警察擋住了他的去路。牙醫把鍋放下,從水蒸氣上面看了看鎮長,說:

「你叫這個劊子手站到不礙事的地方去。」

鎮長一擺手,那個警察離開了窗口,讓牙醫朝椅子走過去。那警察把一把椅子挪到牆根,叉開兩腿坐了下來,槍放在大腿上,還在緊張地監視着。牙醫擰亮燈。被強烈的燈光乍一照,鎮長覺得眼花繚亂,連忙閉上眼睛,把嘴張開。牙已經不疼了。

牙醫找到病牙,用食指扒開發腫的腮幫子,另一隻手轉動着活動燈。眼瞅着病人急劇地喘氣,他連理都不理。牙醫看了一會兒,把袖子卷到胳膊肘,準備動手拔牙。

鎮長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

「麻藥呢?」鎮長說。

他們倆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了。

「你們殺人,歷來不用麻藥。」牙醫輕輕地說。

鎮長在那隻握着拔牙鉗的手上沒有感覺到絲毫掙脫的意思。「把安瓿拿過來。」他說。站在屋角的那個警察用槍口對準了他們。鎮長和牙醫都聽見拉槍栓的聲音。

「告訴您,沒有麻藥。」牙醫說。

鎮長鬆開了牙醫的手腕。「應該有啊。」他一面反駁着,一面無可奈何地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東西。牙醫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鎮長,然後把鎮長的腦袋推到枕墊上,第一次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他說:

「別怕,中尉。腫成這個樣子,上麻藥也不管用。」

鎮長度過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之後,他全身肌肉鬆弛下來,筋疲力盡地癱軟在椅子上。潮氣在天花板上留下的烏黑的水印深深地印入他的腦海,一輩子也忘不掉。他聽到牙醫在洗手池洗手,把手術台上的抽屜放回原處,默不作聲地撿起丟在地上的一些物件。

「羅維拉,」鎮長叫道,「你叫岡薩萊斯進來,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好,放回原來的地方。」

警察開始收拾東西。牙醫用鑷子夾起一塊棉花,在一種鐵青色的藥水裡蘸了蘸,放在拔掉牙的牙床上。鎮長感到表皮上一陣灼熱。牙醫把他的嘴合上。鎮長兩眼望着天花板,豎起耳朵聽着警察收拾東西的窸窣聲。警察就記憶所及整理着手術室里一件件小物什。鐘樓里的鐘敲了兩下。一分鐘後,一隻石鴴鳥在細雨的淅瀝聲中發出報時的鳴叫。又過了一會兒,鎮長知道快完事了,用手指了指,吩咐警察回局裡去。

這工夫,牙醫一直站在椅子旁邊。等到警察出去之後,他把病人牙床上的棉花取下來,用燈往嘴裡照了照,又把鎮長的下巴合上,把燈推到一邊去。整個手術到此結束。這時候,悶熱的屋裡籠罩着一片少有的空曠的氣氛。只有劇院的清潔工在最後一名演員離開時,才會有這種空落落的感覺。

「倒霉鬼!」鎮長說。

牙醫兩手插進浴衣口袋裡,向後退了一步,讓鎮長走過去。「我接到上邊的命令,要查抄你的住所,」鎮長接着說,眼睛避開燈光,盯住牙醫,「上面指示說,要在你這兒找到軍火武器,還有搞全國性陰謀活動的詳細文件。」他用兩隻還有點潮濕的眼睛看着牙醫,又說:「我本來想積點德,把命令拋在一邊,可是我錯了。眼下情況變了,反對派有了保障,大家全都相安無事。唯獨你的思想還像個陰謀家一樣。」牙醫用袖子擦乾淨椅墊,把沒破的那一面換到上邊來放好。

「你這種態度於本鎮大為不利。」鎮長繼續說,用手指着椅墊,根本沒有注意到牙醫正用沉思的眼光望着他的面頰。「好吧,一切費用由鎮政府來付,包括修理臨街的大門。要不是因為你這麼頑固不化,本來用不着花這筆錢的。」

「您用葫蘆巴水漱漱口吧。」牙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