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時辰:第一章 · 二 線上閱讀

人群散開了。鎮長搜了搜塞薩爾·蒙特羅身上,不過沒叫他脫掉雨衣。在他的襯衫口袋裡找到了四發子彈,褲子後兜里找到一柄牛角把的匕首,另一個兜里找到一個筆記本、一個拴着三把鑰匙的金屬環和四張一百比索的票子。塞薩爾·蒙特羅張開兩手,臉上毫無表情,只是偶爾轉動一下身體,聽任鎮長搜身。搜查完畢,鎮長把兩名警察叫過來,將東西和塞薩爾·蒙特羅一起交給他們。

「立刻把他帶到鎮長辦公室去,」他命令說,「可要好好看管他。」

塞薩爾·蒙特羅脫下雨衣,交給一名警察。他昂首闊步地在兩名警察中間走着,毫不理睬濛濛細雨和廣場上聚集的困惑不解的人群。鎮長目送着他走遠,心裡像是在琢磨着什麼。隨後,他轉過身來對着人群做了個哄趕小雞的手勢,嘴裡嚷道:

「散開,散開。」

他用赤·裸的胳臂擦擦臉上的雨水,然後穿過廣場,走進巴斯托爾家。

死者的母親癱軟在一把椅子上,周圍圍着一圈婦女,正在使勁給她扇扇子。鎮長把一名婦女往邊上一推,說道:「放點兒空氣進來吧。」那女人扭過頭來看了看他。

「老太太剛剛出門,要去望彌撒。」她說。

「好啦,好啦,」鎮長說,「你們躲開點,讓她喘口氣。」

巴斯托爾還在走廊里,臉朝下趴在鴿房邊上,身子底下壓着一層沾滿鮮血的羽毛。一股濃烈的鴿子屎味直衝鼻孔。幾個男人正打算把屍體抬開,這時候鎮長來到了門口。

「散開,散開!」他說。

那幾個人把屍體又放回鴿毛上,保持原來的樣子。放好後,大家默默地後退了幾步。鎮長端詳了一下屍體,把它翻過來。細碎的羽毛登時飛揚起來。屍體的腰部有許多羽毛粘在尚有餘溫的鮮血上。鎮長用手把羽毛扒拉開。屍體身上的襯衫破了一個洞,褲腰帶的銅扣被打碎了。襯衣底下腸子流出體外。傷口已經不流血了。

「是用打老虎的獵槍打的。」一個男人說。

鎮長直起腰來,在鴿房的立柱上揩掉粘在手上的帶血的羽毛,兩眼一直注視着屍體。最後,他在睡褲上擦了擦手,對那幾個男人說:

「別挪動他!」

「把他放平了吧。」有人說。

「那就留神點,抬好了。」鎮長說。

屋子裡傳出女人們的哭聲。號叫聲和令人窒息的氣味讓屋裡的空氣顯得越發稀薄了。鎮長邁步朝外面走去,走到大門口時遇見了安赫爾神父。

「人死啦!」神父神情慌張地大聲說。

「像頭豬似的!」鎮長回答道。

廣場周圍的住家把大門打開。雨已經停了,但陰暗的天空仍然飄浮在各家的屋頂上,連一縷陽光也透不過來。安赫爾神父拉住鎮長的胳臂。

「塞薩爾·蒙特羅可是個好人,」他說,「這回準是一時糊塗。」

「知道了,」鎮長不耐煩地說,「您不用擔心,神父,不會出什麼事的。請進吧,裡面的人正需要您。」

鎮長急急忙忙地走開了,並命令警察撤掉守衛。被擋在外面的人群朝巴斯托爾的家中擁了進去。鎮長走進檯球廳。一名警察正在等他,手裡拿着一身乾淨的衣服,是一套中尉的軍服。

往常這個時候,檯球廳是不開門的。今天,還不到七點鐘就賓客盈門了。有幾個人坐在四方桌周圍或者斜倚着吧檯喝咖啡,他們多半穿着睡衣和拖鞋。

鎮長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光衣服,用睡褲把身子擦得半干不濕,一邊穿上乾淨衣服,一邊默不作聲地側耳聆聽着周圍人的交談。離開檯球廳時,他已經把事件的細節搞得一清二楚了。

「當心點,」鎮長站在門口高聲說道,「誰要是擾亂鎮上的秩序,我可要送他去蹲班房。」

他沿着石墁的街道走去,看見過往的行人也不打招呼。他看得出來,鎮上人心浮動。他還年輕,舉止靈巧,每走一步都想讓人感受到他的權勢。

七點鐘,每周三次來這裡運送貨物和旅客的小船拉響汽笛,離開了碼頭。今天和往日不同,誰也沒心思注意小船是否開走了。鎮長沿街走着,住在大街兩側的敘利亞商人把五光十色的貨物擺出來。奧克塔維奧·希拉爾多大夫從診所門口看着小船漸漸離去。大夫究竟有多大歲數,誰也看不出來,他滿頭油光的鬈髮,身上也是穿着睡衣,腳上也是趿着拖鞋。

「大夫,」鎮長說,「穿好衣服,跟我驗屍去。」

大夫驚異地打量着鎮長,張開嘴,露出一排結實而潔白的牙齒。「現在就去驗屍?」他說,接着又加上了一句:

「看得出來,這可是一大進步。」

鎮長剛要笑,牙齒一疼,連忙忍住了,用手捂住嘴。

「怎麼啦?」大夫問。

「一顆倒霉的牙。」

看樣子希拉爾多大夫還有幾句話要說。可是鎮長有急事,先走了。

他走到碼頭盡頭,敲了敲一戶人家的大門。這是一間茅草屋,牆上沒有糊泥,棕櫚葉的屋頂幾乎低垂到水面上。一個懷有七個月身孕、面色焦黃的女人打開了門。她赤着一雙腳。鎮長把她撥拉到一邊,走進暗幽幽的房間。

「法官!」他叫了一聲。

阿爾卡迪奧法官拖着一雙木屐,出現在裡屋門口。他穿着一條斜紋布褲子,沒扎腰帶,就那麼繃在肚子上,上身光着,什麼也沒穿。

「快收拾收拾,跟我處理屍體去。」鎮長說。

阿爾卡迪奧法官吃驚地噓了一聲。

「這是從何說起?別開玩笑了。」

鎮長徑直走進臥室。「不是開玩笑。」他一邊說着話,一邊打開窗戶,透透新鮮空氣。主人剛剛起床,屋裡的空氣太污濁了。「這件事真得好好辦一辦。」他在熨得平展的褲子上擦淨手上的塵土,然後一本正經地問:

「你知道處理屍體的手續嗎?」

「當然。」法官答道。

鎮長湊到窗前看了看兩隻手。「把秘書也叫上,看看要填寫什麼。」他漫不經心地說。隨後,他攤開雙手,手上有幾條血印子。他扭過臉來,看着那個年輕的女人。

「哪兒能洗洗?」

「水池裡。」她說。

鎮長走到院子中。法官的女人從箱子裡找出一條乾淨毛巾,又裹上一塊香皂。

她來到院子裡的時候,鎮長正一邊甩着手上的水,一邊往臥室走。

「我給您拿香皂來了。」她說。

「行了,就這樣吧。」鎮長邊應和邊看了看手掌,然後接過毛巾來把手揩乾,滿腹心事地瞅着阿爾卡迪奧法官。

「死鬼身上儘是鴿子毛。」他說。

他坐到床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濃咖啡,等着阿爾卡迪奧法官穿好衣服。法官的女人在屋裡走來走去,侍候他們。

「您這個牙不拔掉,永遠也消不了腫。」她對鎮長說。

鎮長把阿爾卡迪奧法官推到大街上,扭過頭來看着法官的女人,用食指指着她那隆起的肚子,問道:

「這個腫,什麼時候能消啊?」

「啊,快啦。」她說。

這天黃昏,安赫爾神父沒有像平時那樣外出散步。送完葬,他留在低洼地區的一戶人家裡敘家常,一直待到傍晚。細雨綿綿,下個不停,弄得他脊椎老是疼,但他心境還不錯。回到家時,街上已經燈火通明了。

特莉妮達正在走廊上澆花。神父問她供品放在哪兒,她回答說,放在大祭壇上了。屋裡開了燈,蚊蟲像一層雲霧似的把神父包圍起來。關門之前,神父不停地在屋裡噴灑殺蟲藥,嗆得他自己一個勁兒地打噴嚏。噴完藥,累得他熱汗淋淋。他脫下黑袍子,換上平時穿的那件打補丁的白長袍,接着又去做晚禱。

回到房間裡,神父把平鍋放在火爐上,煎上一片肉。趁這個工夫把蔥頭切成細長條。然後,他把食物通通倒在一個盤子裡,裡面盛着午飯吃剩的一截煮得半熟的木薯和一點冷米飯。他端着盤子來到桌邊,坐下來開始吃晚飯。

神父用餐刀把食物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用叉子一樣叉起一塊,一起送到嘴裡,然後閉緊嘴巴,仔細地咀嚼着,鑲銀套的牙齒把每一粒米都嚼爛了。嚼東西的時候,他把刀叉放在盤子邊上,用十分認真的目光不住地端詳自己的房間。在他對面擺着個立櫃,裡面存放着一厚冊一厚冊的堂區檔案。屋角放着一把高背藤搖椅,椅背上枕腦袋的地方繃着一個墊子。搖椅背後有一道隔扇,上面掛着個十字架,旁邊還有一張咳嗽糖漿的廣告日曆。隔扇那邊就是臥室。

吃完飯,安赫爾神父覺得有點憋悶。他打開一包番石榴做的甜餅,又倒了滿滿一碗水,一邊吃甜餅一邊直勾勾地瞧着日曆。吃一口,喝一點水,目光始終盯在日曆上。最後,他打了個嗝,用袖子擦了擦嘴唇。十九年來,神父一直這樣孤零零地一個人在書房進餐,每天絲毫不變地重複着這些動作。對自己的獨身生活,他從來不曾感到有什麼不妥。

做完晚禱,特莉妮達來向神父要錢買砒霜。神父第三次拒絕了她,說放上老鼠夾子就行了。特莉妮達堅持說:

「老鼠太小,把奶酪偷走了,夾子卻夾不着。最好還是在奶酪里摻上毒藥。」

神父覺得特莉妮達說得有理。他剛要說這句話,突然從教堂對面電影院的高音喇叭里傳出一陣嘈雜聲,打破了教堂的寧靜。起先是喑啞的嗡嗡聲,後來又是針頭劃唱片的刺啦聲,最後是以尖厲的小號開頭的曼波曲。

「今晚有電影嗎?」神父問。

特莉妮達說有。

「知道演什麼嗎?」

「《塔桑和綠衣女神》,」特莉妮達答道,「就是上個禮拜天因為下雨沒演完的那部片子。大家都說不錯。」

安赫爾神父走到鐘樓下面,慢悠悠地敲了十二下鍾。特莉妮達不由得大吃一驚。

「您弄錯了,神父,」她邊說邊擺手,眼睛裡閃爍着激動的光芒,「這是部好片子。您好好想一想,上個禮拜天您可根本沒敲鐘。」

「這是對全鎮居民缺乏尊重。」神父說。他擦乾脖子上的汗水,又氣喘吁吁地重複了一句:「缺乏尊重。」

特莉妮達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人都知道剛舉行過葬禮,」神父說,「全鎮的人都爭先恐後地抬棺材。」

過了一會兒,安赫爾神父送走了特莉妮達,關上面向空蕩蕩的廣場的大門,又關了教堂里的燈。當他穿過走廊朝臥室走去的時候,忽然想起忘記給特莉妮達買砒霜的錢了,於是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前額。但是走到房門口時,他又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片刻之後,神父坐在書桌前,準備寫完頭天晚上開了頭的那封信。他把長袍齊胸以上的扣子都解開,把信紙、墨水瓶和吸墨紙擺在桌上,伸手到衣兜里找眼鏡。摸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眼鏡還在送葬時穿的那件長袍里,又站起來去取。他把昨天寫的重讀了一遍,動手寫另外一段。這時候,有人連叩三下門。

「進來!」

來人是電影院的老闆,矮個兒,面色蒼白,臉颳得乾乾淨淨,總帶着一副聽天由命的神情。他身穿一件潔白的亞麻布衣服,整齊得無可挑剔,腳上穿着一雙兩色的鞋。安赫爾神父請他在藤搖椅上坐下。老闆從褲兜里掏出一塊手帕,仔仔細細地打開,撣了撣座位上的灰塵,叉開兩腿坐下來。安赫爾神父這才看清楚他腰裡別着的不是手槍,而是一個手電筒。

「請問有何貴幹?」神父說。

「神父,」老闆幾乎喘不過氣來,「請您原諒我冒昧介入您的事情。不過,今天晚上您可能有些誤會。」

神父點了點頭,等着他說下去。

「《塔桑和綠衣女神》是一部有益於大眾的影片,」老闆繼續說,「上禮拜天您本人就這麼說過。」

神父想打斷他的話,可是老闆揚起一隻手,表示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我完全同意您敲鐘以示警告,」他說,「因為的確有一些片子有傷風化。只是這部片子沒有一點不雅的地方。我們打算禮拜六演一次兒童專場。」

安赫爾神父告訴他,從每個月通過郵局收到的影片目錄中看,這部確實不屬於有傷風化的片子。

「但是,今天這個日子放電影,」神父接着說,「那是對死了人的小鎮上的居民缺乏尊重。這也是道德問題啊。」

老闆看了看神父。

「去年,警察在電影院裡打死一個人,屍體剛一抬走,電影便接着往下演了。」老闆大聲說。

「今年情況不同了,」神父說,「連鎮長都換了人啦。」

「再舉行選舉的時候,還會來場大屠殺的,」老闆氣急敗壞地說,「自從有這個小鎮以來,事情就一直是這樣。」

「那就走着瞧吧。」神父說。

老闆用憂鬱的目光看了神父一眼。他抖了抖襯衣透透氣,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口氣里分明帶着懇求的味道。

「這是今年以來第三部受到大家歡迎的影片,」他說,「上個禮拜天下雨,剩下三盤沒放完,很多人都想知道片子的結局。」

「鍾已經敲過了。」神父說。

老闆絕望地長嘆一聲,直愣愣地瞅着神父,似乎還在等着什麼,其實他只是在想,這間書房真是熱得讓人受不了。

「這麼說,無法挽回了?」

安赫爾神父搖了搖頭。

老闆用手掌拍拍膝蓋,站起身來。

「好吧,」他說,「真拿您沒有辦法。」

他把手帕疊好,揩乾脖子上的汗水,哭喪着臉瞧了瞧書房。

「簡直是座地獄。」他說。

神父把他送到門口,然後插上門閂,坐下來接着寫信。他又從頭看了一遍,把剛才被打斷的那段寫完以後,停下筆來陷入沉思。這時候,喇叭里的音樂聲停止了。「親愛的觀眾,」一個聲音說,「本院為向死者致哀,今晚電影到此結束。」安赫爾神父聽出是老闆的聲音,臉上漾起了笑容。

天氣越發熱了。神父還在寫信,偶爾停下筆來擦擦汗,把寫完的段落重讀一遍。就這樣一共寫了兩頁紙。剛簽好名,突然又下起滂沱大雨。地面的潮氣鑽到房間裡來。安赫爾神父在信封上寫好地址,蓋上墨水瓶蓋,準備把信紙疊好。但在這之前,他又重新讀了讀最後一段,然後打開墨水瓶蓋,寫了以下的附言:又下雨了。今冬氣候如此,加之上述情況,估計今年的日子不太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