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第二十二章 線上閱讀

夏天結束了,早秋也跟着消逝了,時令已經過了米迦勒節〔1〕。不過那一年收割得晚,我們還有幾塊田沒有開鐮收割。林敦先生和他的女兒常到收割的莊稼人中間走走。在搬運最後幾捆麥子時,他們倆直逗留到黃昏,正碰上那天晚上空氣陰寒潮濕,東家得了重感冒,那次感冒着實厲害,盤踞在他肺里推都推不動;一整個冬天他都深居在家,幾乎沒有出過一次門。

〔1〕紀念聖米迦勒的節日,在9月29日,是英國四大結賬日之一。

可憐的卡茜,她那小小的羅曼史叫她受了一場驚恐,自從結束了這段插曲後,她就一直沒精打采、悶悶不樂。她的父親再三要她少讀些書,多活動活動。她爸爸可不能陪伴她了,我認為我有責任來補這個缺,儘可能跟她作個伴,可惜並不是一個很夠格的替身,因為我每天忙着處理種種家務,只能擠出兩三個小時陪她走走;再說,我這個伴侶比起他來,可要差一大截了。

十月的一個下午,也許是十一月初吧,那是個清新的、雨意迷濛的下午,草皮上、小徑上散落着潮濕的、枯萎的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寒冷的藍天有一半被雲塊遮住了;一條深灰色的光帶從西天迅速地升起,預報着大雨即將來臨——我勸小姐今天別出去散步吧,因為肯定會下陣雨。可是她不聽我的話,我只得披上一件斗篷,拿了一把雨傘,陪她散步到林苑盡頭——碰上她情緒低落的時候,她總是選中這一條路;而每逢埃德加先生的病情比前一陣更嚴重些,她的情緒就必然低落下去,雖說他從來也不承認自己病得很厲害,可是小姐和我從他的越來越沉默、從他那憂鬱的神色上,都能看出他的病勢不輕。

她憂鬱地往前走着。現在她也不跑、也不跳跳蹦蹦了,雖說一陣冷風吹來原可以激發她奔跑的興頭。我還常常可以從眼角看到她悄悄用手在臉蛋上擦掉什麼。我向四下張望,要想個辦法岔開她的愁思。

路的一邊,升起一條崎嶇不平的高坡,那兒的榛樹和矮小的橡樹半露着根須,像暫時寄居的租戶。那兒的泥土對於橡樹是太鬆了,陣陣的猛風把有幾株橡樹颳得幾乎樹身貼着地面了。在夏天,卡瑟琳小姐喜歡爬上這些樹幹,坐在樹杈枝上,一搖一晃的,離地有二十英尺高。看到她那樣矯健輕捷,年青的心靈又是那樣輕快,我真是滿心歡喜;然而我每一次看到她爬得這麼高時,總不免要罵她幾句,覺得理該如此,但也不過裝個樣兒罷了,她很明白其實沒有下來的必要。從吃中飯到吃茶的那段時間裡,她就躺在那被微風搖晃的「搖籃」里,什麼事也不干,只唱着一支支古老的歌曲給自己聽——都是些當初我給她唱的兒歌;或者呢,看着和她一同棲在枝頭的鳥兒餵它們的小鳥,引誘小鳥學飛;有時又閉上眼睛,舒舒服服地靠着,蜷成一團,一半兒在想,一半兒在做夢,那種快樂真是無法形容。

「瞧,小姐!」我嚷道,在一株扭曲的樹的樹根下面有一個凹角,我指給她看,「冬天還沒有來。那邊長着一朵小花——在七月里,草泥的台階上布滿了密密的風鈴草,遠遠望去,只見一片朦朧的淡紫色,現在只剩下這最後一株幼芽啦。你要不要爬上去,把它摘下來給爸爸看?」

卡茜對着這朵躲在土凹角里顫瑟着的孤寂的小花看了半天,最後這樣回答道:——

「不,我不想去碰它。不過它看來很憂鬱呢,是嗎,愛倫?」

「是呀,」我說,「又瘦弱又沒精神,就跟你一個樣。你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讓我們手拉着手跑一陣吧。你這樣沒精打采,我敢說你跑得多快我也能跑得多快。」

「我不跑,」她又搖頭說,繼續向前漫步,偶爾停下來出神地望着一叢青苔,一簇變白了的草,或是一朵蕈,在棕黃色的落葉堆中間張開了它那鮮明的橘黃色的圓身子;她又不時地把手舉到她那扭轉過去的臉上。

「卡瑟琳,你幹嗎哭呀,寶貝兒?」我問道,走上前去,摟着她的肩膀。「別為了爸爸有些傷風就哭起來。你真該安慰自己:幸虧不是得了什麼重病。」

這會兒她不再抑制自己的眼淚,抽泣起來了,哭得連氣都透不過來。

「唉,慢慢兒就是得了重病啦!」她說道,「叫我怎麼辦?——等爸爸和你都丟下了我,只剩我一個兒的時候。我忘不了你的話,愛倫;這些話總是在我的耳朵邊響着。等到爸爸和你都過世了,生活就會有多麼大的改變,這個世界將要變得多麼淒涼呀!」

「誰也說不準你一定會死在我們之後,」我回答她道。「盼望着壞事來到,這可不好呀。我們只希望還要過好多好多年才輪得到我們中哪一個先動身。東家還年輕,我身子很結實,還不到四十五歲。我母親活到八十歲呢,到死還是手腳輕健的老太太。假定說吧,老天容許林敦先生活到六十歲,你倒是扳着指頭數數,你活了幾年,爸爸還有多少年好活,爸爸往後的年齡不是比你現在的年齡還大嗎,小姐?災禍還沒有降臨,卻先提前二十年就哀悼起來了,這不是很蠢嗎?」

「可是伊莎蓓拉姑媽的年紀比爸爸輕呀,」她表示意見道,抬眼凝望着我,膽怯地希望能得到更動聽的安慰。

「伊莎蓓拉姑媽的身邊並沒有你和我在照顧着呀,」我回答道。「她沒有東家那樣幸福;她也不像東家那樣有自己的親人給予他生命的意義。你只消好好服侍你父親,讓他看見你高高興興的,那他也就會高興起來了。要注意,不能讓他為了什麼事而發愁。記住,卡茜。我不跟你說好聽的話,你會把他氣死的,如果你任性任意,不前後思量,對一個只巴望他早進墳墓的人的兒子,竟產生了愚蠢的、輕浮的感情;你爸爸認為應該跟對方斷絕來往,而卻讓他發現你在為這事而氣苦!」

「除了爸爸的病,世上什麼事也不會使我氣苦,」我的伴侶回答道。「跟爸爸比起來,我再沒有什麼關心的事。我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啊,在我還有知覺的時候,做一件事或是說一句話惹他的煩惱。我愛爸爸勝過愛我自己,愛倫;憑這個我就可以知道這一點:每天晚上我都作禱告,祈求讓我給他送終,因為寧可我來忍受這痛苦,也不願把痛苦留給他。這就證明我愛爸爸勝過愛我自個兒。」

「說得好,」我回答道。「可還得用行動來證實。等他病好了之後,要記住你在擔驚受怕的時刻所立下的決心,不要忘了啊。」

我們正這樣談着心,不覺走近了一個通向大路的門;我家小姐因為又走進陽光而輕鬆起來,爬上圍牆,高坐在牆頭上。沿牆有幾株野薔薇樹,蔭遮着大路,樹頂上結着猩紅的薔薇果,那長在低枝上的果實已經看不見了;那高枝上的果實只有鳥兒才能碰到,除非像卡茜那樣坐在牆頭上才能試試。現在卡茜仰着身子,伸手想去採摘。不料她的帽子掉下來了。門是鎖住的,她打算爬下去拾。我叫她當心別摔跤,她一翻身就不見了。可是重新爬上來卻沒有那麼容易了。石牆砌得很平滑,而那薔薇叢、黑莓的蔓枝又不能在攀登時借一點力。我像個傻瓜似的,直到聽見她的笑聲和叫聲,這才明白過來——

「愛倫,你得去拿鑰匙啦,否則我就得繞過去跑到林苑的門房那兒啦。我沒法從圍牆外面爬上來。」

「你就在那兒待着,」我回答道。「我口袋裡帶着我那串鑰匙。也許我有辦法把鎖打開;要是開不了,我就去拿。」

卡瑟琳在門外跳來跳去自個兒玩,我呢,把大鑰匙一個又一個地試着,試到最後一個也還是沒用。於是我又一次囑咐她待在那兒別走開,正想儘快趕回家的時候,忽然聽得遠處有誰走近來的聲音,我停住了步子。那是一陣馬蹄聲。卡茜的跳舞也停下來了。

「來的是誰?」我輕聲問。

「愛倫,我希望你能打開這個門,」我的遊伴焦急地輕聲回答我。

「喂,林敦小姐!」有一個深沉的嗓門(那騎馬人的聲音)在說話了,「碰到你很高興。別急着想進去,有一件事我要問問你,請你解釋一下。」

「我不跟你說話,希克厲先生,」卡瑟琳回答道。「爸爸說你是一個壞人,你恨他,也恨我;愛倫也是這樣說的。」

「那可是題外的話呀,」希克厲(原來是他)說道。「我不恨我的兒子吧,我想;我要你好好聽我說的是有關他的事。可不是,你真該臉紅呀。兩三個月以前,你不是給林敦寫信寫得很起勁嗎——玩弄愛情,呃?你,你們兩個,都該挨一頓鞭子——你尤其該打,兩人中是你年紀大,結果卻是你最薄情。你那些信在我手裡,你如果跟我耍態度,我就把你的信送到你父親手裡。我看你是鬧着玩的,玩膩了就丟開,是不是呢?你好,你把林敦,連同這套玩意兒一起丟進『絕望的泥坑』中去啦。他可是真心誠意的,在談愛情呀,可不。這會兒我正活着,這是千真萬確的;他為了你都快死啦,也是半點不假呀。你有始無終,叫他心都碎啦——是真的碎了,不是打比方說碎了。儘管哈里頓六個星期來天天取笑他,我又採取了比較嚴肅的手段,想嚇唬他一下,把他的痴情嚇走,他還是一天比一天糟,到不了夏天,他就要入土啦——除非你能救他一救!」

我從牆裡面喊道:「你怎麼能對這可憐的孩子明目張膽地撒謊呀?請騎着馬走吧!你怎麼能存心編造出這麼無聊的謊話來呀?卡茜小姐,我用石頭把鎖敲下來。你才不會相信那一套卑鄙的胡話呢。你自己也能辨別得出:為愛上一個陌生人而活不成——沒有的事!」

「想不到還有人在偷聽呢,」那個被識破的壞蛋咕嚕着,接着又大聲說道:「好丁恩太太,我喜歡你,可是我不喜歡你這當着人一套、背着人一套。你呢,你怎麼能明目張膽地撒謊,咬定我憎恨這個『可憐的孩子』呢?怎麼能編造出妖魔鬼怪般的故事,把她嚇唬得不敢踏上我家門口的石級呢?卡瑟琳·林敦(就連這個名字也使我心裡暖呼呼的),我的好姑娘,這一整個星期我都不在家,去瞧瞧我是不是說的真話吧;去一次吧——那才是我的乖寶貝!只要想想假如你的父親處在我的地位上,而林敦變成了你;再想想你的父親親自前去求他,而他卻不肯移動一步來安慰你,那你對這個沒良心的情人會怎樣看待呢?不要糊塗透頂,做出這種錯事來吧。憑着我希望靈魂得救,我起誓:他眼看要進墳墓了,除了你,再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鎖打開了,我沖了出去。

「我發誓,林敦快死啦,」希克厲又說了一遍,一邊狠狠地瞪着我。「傷心和失望逼得他活不成了。納莉,要是你不讓她去,那你自己可以走去看看。我可要到下星期的這個時候才回家;我想你家主人他也不見得會不讓你家小姐去看看她的表弟吧。」

「進來吧,」我說着就拉住卡茜的手臂,半挽半拉地要她進來,她卻還不肯就進來,用疑惑不決的眼光打量着希克厲的臉,那是張繃得緊緊的臉,就是心懷奸詐也沒法看得出來。

他把他騎着的馬催進一步,彎下身來,說道:

「卡瑟琳小姐,我得向你承認,我對於林敦已經失去耐心啦;哈里頓和約瑟夫對他就更不耐煩了。我承認,他是跟一群硬心腸的人在一起。他巴盼着有人體貼他,渴望着愛情,從你嘴裡說出一句親切的話,對他就是一帖最好的藥。別去聽丁恩太太的狠心腸的告誡,心地放寬厚些吧,想法去看看他吧。他日日夜夜在夢着你;他總以為你恨他,跟他解釋也沒有用,因為你既沒有信去,又不去看他。」

我把門關上了;門鎖已經鬆開,我推過一塊圓石頭把門頂住。我撐開雨傘,把我的保護人拉在傘底下,這時候,雨點穿過那發出呻·吟的樹枝,催促我們快快走吧。

我們一路上急急匆匆地往家趕去時,顧不得談論方才碰見希克厲的事,可是我本能地看透卡瑟琳的那一顆心布滿了雙重的陰雲。她滿臉悲哀,幾乎不像她的臉兒了。她分明把方才聽到的話,字字句句都當作是真的了。

我們趕回家來時,東家已經回房休息了。卡茜輕手輕腳地走進他房裡去問個好,他已經睡着了。她折回來,要我陪她在書房裡坐着。

我們一起吃了茶點,這以後她躺在地毯上,要我別說話,因為她累了。我拿了一本書,假裝在看。她以為我是在專心看書了,就不出聲地哭泣起來;悄悄哭泣一陣,這也是她當時消除苦悶的一個方法,她喜歡這樣。我讓她哭一會兒,心裡可以好受些;然後我就開導她,着實把希克厲所說的關於他兒子的話取笑了一番,好像我說這太可笑了,她一定也會覺得可笑。唉!他說了那一番話,我卻沒有本領去驅散那一番話所起的影響;那正是他的打算啊。

「你也許對,愛倫,」她回答道,「可是我的心怎麼也不能安靜下來啊,我要知道真相。我一定要跟林敦說明,不寫信不是我的錯,還要讓他相信,我是不會變心的。」

她痴心,她輕信,我怒氣沖沖地跟她爭論,可有什麼用呢?那天晚上我們不歡而散。可是第二天,我卻走在去呼嘯山莊的大路上了,我的身旁是一匹小馬,我家任性任意的小姐騎着它。我不忍心看着她難受,看着她那張蒼白、憂傷的臉,她那雙下垂的眼帘;我拗不過她,只能懷着一丁點兒希望:林敦在接待我們的時候,他那種態度證明希克厲只是講了一個毫無根據的故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