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第二十一章 · 二 線上閱讀

卡瑟琳已經長得高高的,像個大人了,她的體形又豐·滿又苗條,像鋼絲那樣有彈性,她身體好,精神抖擻,容光煥發。林敦呢,神情、舉止都是懶洋洋的,外形也非常瘦弱;不過他自有一種文雅的風度,多少彌補了那些缺點,使他還讓人看得過去。

他的表姐接二連三地跟他交換了表示親熱的動作後,走到希克厲先生跟前——他正逗留在門口,把他的注意力一半放在屋子裡,一半放在屋子外——說穿了,他是假裝在注意外面的事,而其實只是留心裏面發生的事。

「這麼說,你是我的姑夫啦,」她嚷道,走到他跟前行了個禮。「我本來就覺得你不錯,雖說你一開始態度有些生硬。你幹嗎不帶林敦到田莊來作客呢?做了這麼些年貼緊的鄰居,卻從不來看看我們,可真有些怪。你幹嗎要這樣呢?」

「在你出世之前,我去過一兩次,一兩次已經嫌多了啊,」他回答道。「好啦——見鬼!你要是有多餘的吻,都送給林敦吧——給我可是白糟蹋。」

「淘氣的愛倫!」卡瑟琳嚷道,一邊向我撲過來,把她那不懂得節制的親熱勁兒濫用在我身上——我成為她接下來進攻的目標啦。「壞良心愛倫!想不讓我進來。可是將來我要天天早晨散步到這兒來呢——我可以嗎,姑夫?——有時候還帶爸爸來。你看見我們來高興嗎?」

「那還用說!」那個姑夫回答道,一邊卻忍不住做了一個苦臉,因為他對這兩位說是要上門來的客人心裡深惡痛絕。「可是慢着,」他轉身過來又對小姐說道。「我想了一想,我想還是告訴你的好。林敦先生對我有偏見。有一次,我們兩個吵了一架,吵得可真兇,真不像話;要是你跟他說起你到過這兒,他就會從此不許你再來作客了。因此這事你無論如何不能提,除非你今後不想再來看你的表弟了。你想來就來好了,可是無論如何不能說出來。」

「你們幹嗎要吵架呢?」卡瑟琳問道,頓時垂頭喪氣。

「他認為我這個窮人不配娶他的妹妹,」希克厲回答道。「我把她帶走了,叫他心裡很難受。他的自尊心被刺傷了,他永遠也不會原諒這回事。」

「那是不應該的!」小姐說道。「我有一天會跟他說:他不應該。可是你們吵架,林敦和我並沒有干係呀。那麼我就不來了;他去田莊好啦。」

「好遠的路啊,」她那位表弟咕嚕着,「要我走四英里路,可不要送了我的命嗎。不,你來吧,卡瑟琳小姐,來了這次,下次再來——不要天天早晨都來,一星期來一兩次好啦。」

做父親的向他兒子看了一眼,帶着極端瞧不起的神情。

「納莉,我怕我這番心血要白費了,」他咕嚕着跟我說。「卡瑟琳小姐(這小傻瓜就是這樣稱呼她的)會發現他一文不值,叫他見鬼去吧。呃,要是換了哈里頓就好啦!別看哈里頓糟蹋成那副樣子,你知道嗎,我一天倒有二十回瞧着他眼紅呢。這小傢伙如果是另外一個人,我是會喜歡他的。不過這點倒不用擔心:他不會被她看中的。我要借他來刺激那個窩囊廢,叫他振作起來。我們估計他恐怕活不到十八歲。唉,這該死的叫人瞧不入眼的東西!他只顧得弄乾他的兩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林敦!」

「呃,爸爸,」那孩子答應道。

「在這兒附近你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帶你表姐去瞧瞧嗎?——連個兔子窩或者鼬鼠窩也沒有嗎?你慢些兒換鞋子,先帶她到花園裡去玩,再到馬房去看看你的馬。」

「你不覺得還是坐在這兒好嗎?」林敦問卡茜道,那種聲氣分明表示他是懶得再動一動了。

「我說不上來,」她回答道,帶着渴望的神情向門口瞧了一眼,顯然巴不得想活動活動。

他安坐不動,而且蜷縮着身子,向爐火挨得更近些。希克厲站起身來,走到廚房去,又從廚房走到院子去大聲叫哈里頓。哈里頓答應了。一會兒,兩個人又進來了。那個小伙子剛洗了身子,這可以從他那滿臉紅光和濕漉漉的頭髮看得出來。

「啊,我要問你啦,姑夫,」卡茜小姐嚷道,記起了管家的那番話。「那不是我的表哥吧,他是嗎?」

「他是的,」他回話道,「是你母親的侄兒。你不喜歡他嗎?」

卡瑟琳的神情很奇怪。

「他不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嗎?」他又問道。

那個沒教養的小東西踮起了腳尖,湊在希克厲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話。他大笑起來。哈里頓的臉色陰沉下來。我看出他很敏感,惟恐人家有一丁點兒取笑他;而且顯然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的低微的地位。但是他的主人(或是保護人)大聲說了一番話,把他的怒氣趕跑了。

「你要成為我們中間的一個寶貝兒啦,哈里頓!她說你是一個——是什麼呀?好吧,反正是聽了很受用的話。聽着!你陪她到農場去走一圈。記住,一舉一動要像個上等人!骯髒的話一句也不能說。不要趁這位小姐不看你的時候死盯着她看,等她一回過頭來時,又慌得不知把自己的臉往哪兒藏好。開口說話的時候要慢一些;別把你的兩手插在口袋裡。走吧,盡你的力好好招待她吧。」

他眼看着這一對兒從窗前經過。小歐肖拿定了主意,轉過臉去,不看他的女伴一眼。他好像是個陌生人,是位藝術家,把他眼前熟悉的景色看得出神了。

卡瑟琳偷偷地瞟了他一眼,並沒有流露出一點愛慕之情。於是她只顧去尋找使自己感到興趣的東西了,她步子輕鬆地往前走着,既然兩個人沒有話說,她就唱起輕快的小曲子來。

「我把他的舌頭打了個結了,」希克厲看着這情景說。「他會始終不敢開口說一個字!納莉,你還記得我在他那年紀的模樣吧?——不,還比他小些。我可曾露出這樣一副蠢相嗎——就像約瑟夫所說的。」

「更糟,」我回他道,「因為除了蠢,還加上繃着一張臉呢。」

「我從他那兒得到一種樂趣,」他把心裡想的接着說出來。「他滿足了我對他的期望。如果他是個天生的傻子,我就連一半的樂趣也沒有啦。可是他不是個傻子;我跟他有同感,因為他的種種切身感受我自己都體會過。譬如說,我能確切地知道,他目前感受着什麼痛苦。以後還有得他痛苦呢,這不過是剛開個頭罷了。他永遠也別想從他那粗野、愚昧的泥溝里爬上來了。我把他抓在手裡,比他那壞蛋老子掐住我還緊些,而且把他壓得更低,你瞧,他為自己的野蠻勁兒而得意呢。我教導他:凡是獸性以外的東西全都是傻的、不中用的,都應該瞧不起。

「你可認為假如亨德萊還活着,看見他兒子成了那個樣兒,他會感到自豪嗎?——只怕就像我為我那個兒子那樣感到『自豪』吧?可是有這麼一個區別:一個是金子,卻當作鋪地的石塊用了,另一個是錫器,卻給擦亮了冒充一件銀器。我這個兒子一無價值,可是虧得有我在推動,叫這個草包不走也得往前走幾步。他那個兒子有頭等的天賦,卻荒廢了,變得比被埋沒了還糟。我沒有什麼好痛心的;應該痛心的是他,而且除了我,誰也不會知道他這痛苦是多麼深。最妙的是,哈里頓死命地喜歡我!你總得承認,這一着我比亨德萊高明得多吧。如果這個死了的壞蛋能夠從墳墓里爬出來,破口大罵我虧待了他的後代,那才有趣呢,我會看到那個『後代』會氣呼呼地把他打回去,因為他膽敢侮辱他在這世界上的惟一的朋友!」

一想到這裡,希克厲暗自發出一陣魔鬼般的笑聲。

我沒有答理他,因為他分明並不期待誰來回答他。

這時候,我們那位年青朋友(他坐得遠,並沒聽到我們在說些什麼)開始顯示出坐立不安的徵候來——也許在後悔不該為了怕受點累,叫自己失去了陪卡瑟琳一起玩的樂趣吧。他的父親注意到他那不安的眼光總往窗口瞟,他的手猶豫不決地向他的帽子那兒伸。

「站起來吧,你這個懶孩子!」他裝出一副熱心的樣子叫道。「快去追他們呀!他們才走到拐角上,在蜂房的架子那兒。」

林敦振作起精神,離開了爐火。格子窗正開着,在他跨出門去的當兒,我聽到卡茜正在問她那個不友好的隨從,門框上邊刻的是什麼字。哈里頓瞪着兩眼往上瞅,還抓着頭皮,活像個小丑。

「是些活見鬼的字,」他回答道。「我念不出來。」

「念不出來?」卡瑟琳嚷道。「我能念這些字;是英文。可是我想知道幹嗎刻在門上邊?」

林敦在旁邊咯咯地笑了——這是他第一回表示出開心的神氣。

「他不認識字,」他跟他的表姐說。「你能相信天下會有這樣一個大笨蛋嗎?」

「他沒有什麼不對頭吧?」卡茜小姐正正經經地問道,「還是他頭腦簡單——不正常嗎?我問了他兩次話,每一次他都做出一副蠢樣子,我還以為他聽不懂我的話呢。我說得准,我也不大能夠懂得他。」

林敦又一次大笑了,還帶着取笑的神情向哈里頓看了一眼,在那一會兒,哈里頓肯定還沒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並沒有什麼毛病,只是懶惰罷了——是嗎,歐肖?」他說。「我的表姐以為你是白痴呢。這一下你可自食其果了——你去嘲笑你所謂的『啃書本』吧。你注意到嗎,卡瑟琳,他那一口可怕的約克郡土音?」

「哼,這有個屁用!」哈里頓咆哮着說,對他天天見面的同伴頂嘴,可一點也不遲鈍。他還想再說下去,可是那兩個年青人卻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我家那位輕浮的小姐興高采烈,因為她發現原來她可以把他那古怪的談吐當作笑料看待。

「你那句話里的『屁』又有個什麼用呢?」林敦訕笑着說。「爸爸關照你別說骯髒話,你呢,一開口,骯髒話就滾出來了。要做個像模像樣的上等人——現在就給我做起來吧!」

「幸虧你像個姑娘,算不得一條漢子,要不然,我這會兒早就一拳把你打倒啦,那還用說,你這個可憐的小妞兒喲!」這個怒氣沖沖的鄉下佬回敬道,一邊走開去了;他又是冒火,又是氣苦,把個臉漲得通紅,因為他意識到人家丟了他的臉,可是又說不出哪兒得罪了他,心裡又窘又急。

希克厲跟我一樣,也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這番對話,臉上露出一絲笑,看着哈里頓走開去;可是緊接着又用極端厭惡的眼光向那輕浮的一對兒看了一眼,他們只顧在門口扯淡着。

這個少年一談到哈里頓的種種過失,缺點,一講起他所作所為的種種笑話,勁頭就來了;那個姑娘呢,津津有味地聽着林敦那些尖酸刻薄的話,並沒想到像這樣一些話決不會出於一個厚道的人之口。我原來倒還同情林敦,此刻變得不喜歡他了,他的父親看不起他,我現在也覺得情有可原了。

我們一直待到下午——我怎麼也不能把卡茜小姐早點拉走;幸虧東家沒有走出過他的房門,一直不知道我們久出不歸。在一路回家的時候,我很想開導我帶領的人一番,讓她也好明白我們剛才離開的都是些什麼人;誰知她反倒認為我對他們有偏見。

「啊哈!」她嚷道,「你站在爸爸那一邊,愛倫。你有偏心,我知道,否則你就不會這麼多年來一直哄騙我,說林敦住得離這兒很遠很遠。我真正是十二分生氣了,可我又是那麼高興,要發脾氣也發不出來。但是你給我閉口,不許你說我的姑夫什麼。他是我的姑夫,記住,我還要責怪爸爸呢,不該和他吵架。」

她就這樣說個不停,到後來我只好放棄了本來的打算:要她明白,她看錯人了。當天晚上,她沒有說起這次訪問,因為她沒有見到林敦先生。第二天就全都說出來了,真使我灰心喪氣。不過這樣也好。我以為做父親的比我更能擔負起指導和告誡的責任來。誰知他卻缺乏勇氣,沒法給一個令人滿意的理由:為什麼她該避免跟山莊那邊的人家往來;而寵慣了的卡瑟琳呢,愛怎樣就得怎樣,非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肯聽從約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