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敗葉:第四章 線上閱讀

我們家的廚房裡有一把破舊的雕花木椅子,座上的木板已經沒有了。外祖父常把鞋子架在椅子上,放在灶火邊烤。

昨天這個時候,托維亞斯、亞伯拉罕、希爾貝托和我出了學校,到樹林子裡去玩。我們帶着一把彈弓和一頂大帽子準備逮鳥,還有一把嶄新的剃頭刀。走在路上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把丟在廚房角落裡的破椅子,以前它接待過不少客人,而現在,每天深夜,都有個鬼魂戴着帽子,坐在椅子上,觀賞着灶膛里熄滅的灰燼。

托維亞斯和希爾貝托朝着黑壓壓的樹林深處走去。上午一直在下雨,鞋子在泥濘的草地上一個勁兒地打滑。他們兩人中不知誰吹着口哨,重濁的口哨聲在林蔭道上迴蕩,仿佛有人在木桶里唱歌。亞伯拉罕和我跟在後面。他拿着彈弓和石塊,隨時準備打鳥,我拿着那把打開的剃頭刀子。

忽然間,一縷陽光衝破密密層層的樹葉,透進樹林,像只歡蹦亂跳的小鳥,在草地上抖動着翅膀。「看見了嗎?」亞伯拉罕說。我朝前面張望了一下,只見希爾貝托和托維亞斯已經走到樹林的盡頭。「不是鳥,」我說,「是太陽衝進來了。」

他們走到河邊,脫下衣服,在晚霞映紅的水面上啪啪地一陣猛踩。河水似乎弄不濕他們的皮膚。亞伯拉罕說:「今天下午一隻鳥也沒有。」我說:「一下雨,鳥就瞧不見了。」我當時確實是這麼認為的。亞伯拉罕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傻乎乎的,發出的聲音就像從洗禮池裡往外冒水。他脫光衣服說:「我帶着刀子鑽到水裡去,回頭給你帶回一帽子魚來。」

亞伯拉罕光着身子站在我面前,張開手跟我要刀子。我沒有馬上回答他。我緊緊攥住那把明晃晃的鋒利鋼刀,心裡想:不能把刀給他。我對他說:「不給你。昨天我才拿到,我得玩一個下午。」亞伯拉罕還是張着手,我對他說:

「連窗戶也沒有!」

亞伯拉罕聽懂了,只有他明白我的話。他說:「好吧。」空氣稠糊糊的,泛着一股酸味。他朝水裡走去,說:「你脫衣服吧,我們在青石上等你。」說完就潛入水底,接着又鑽出水面,渾身亮閃閃的像一條大銀魚,水一沾到他的身體馬上就淌了下去。

我留在岸邊,躺在溫暖的泥地上,又把剃刀打開。我不再朝亞伯拉罕那邊瞅了,而是抬起頭望着另一邊,望着樹頂上方。黃昏發怒了,天空活像着了火的馬廄,萬馬奔騰,氣勢雄偉。

「快點!」亞伯拉罕在對岸說。托維亞斯坐在青石邊吹着口哨。我想:「今天不洗了,明天再說。

回家的路上,亞伯拉罕躲到一片帶刺的灌木叢後面。我正要跟上他,他說:「別過來,我忙着哪。」我只好待在外面,坐在路邊的枯葉上。一隻燕子凌空飛過,在藍天上劃出一條弧線。我說:

「今天下午只有一隻燕子。」

亞伯拉罕沒有立即回答我。他躲在灌木叢後面一聲不吭,好像沒聽見我說話,又像在讀什麼東西。他屏息凝神,憋足了力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舒了口氣。他說:

「嚯!好幾隻燕子。」

我說:「今天下午只有一隻燕子。」亞伯拉罕還是躲在樹叢後面,不知道在幹些什麼。他屏息凝神,可是並非靜止不動,像鴨子鳧水似的,上頭平靜,底下可拼命撲騰。又過了一會兒,他說:

「一隻?啊啊,是啊。當然了,當然了。」

我沒有搭腔。他開始在樹叢後面活動起來。我坐在樹葉上,只聽見從他那邊傳來腳踩枯葉的沙沙聲。之後,又沒有響動了,似乎他離開了那裡。最後,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問我:

「你剛才說什麼?」

我重複了一遍:「我說今天下午只有一隻燕子。」正說着,只見湛藍湛藍的天空中,一隻燕子斜着翅膀在兜圈子。我說:「飛高了。」

亞伯拉罕立刻說:

「哦,是啊,當然了。就是因為這個。」

他從灌木叢後面走出來,一邊走一邊系上褲扣。他抬起頭朝上看了看,燕子還在兜圈子。他眼望着天空對我說:

「剛才你說燕子什麼來着?」

我們在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回到鎮上的時候,家家都亮起了燈。我跑進家門,在走廊上碰見了那兩個瞎眼的胖女人,她們是聖赫羅尼莫家的孿生姐妹。據媽媽說,早在我出生之前,每逢禮拜二她們就到我們家來給外祖父唱小曲兒聽。

整整一夜我都在想,今天放了學我們還到河邊去玩。不過不跟希爾貝托和托維亞斯一塊兒去。我想和亞伯拉罕單獨去,我就愛看他像條銀魚似的在水裡鑽上鑽下,肚皮閃着亮光。整整一夜我都在想,我們一起順着暗幽幽的青綠色隧道往回走的時候,我可以蹭蹭他的大腿。每蹭一下,就覺得似乎有人輕輕地咬了我一口,弄得我直發毛。

要是那個和外祖父在隔壁房間談話的人能快點回來,那麼四點鐘以前我們大概也可以回到家了。那時,我一定和亞伯拉罕一塊兒到河邊去玩。

他留下來,住在我們家,就住在走廊上臨街的那間屋裡。我看這樣比較合適。像他這種性子的人,在鎮上的小旅店是沒法住下去的。他在門上貼了一張廣告(直到幾年前刷房子的時候,廣告還在門上貼着,那是他親手用鉛筆寫的草體字)。過了一個禮拜,登門求醫的人紛至沓來,我們只好給那間屋置辦了幾把新椅子。

他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寫來的信交給我以後,我們在辦公室里談了好長時間。阿黛萊達以為他是位高級軍官,這次來一定是有重要的公事。於是她像過節一樣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餚。我們談起布恩迪亞上校、他那位弱不禁風的小姐和呆頭呆腦的大兒子。談了幾句,我就發現來人對總軍需官十分熟悉,而且對他敬佩得五體投地,十分感激對方的知遇之恩。梅梅走過來,告訴我們桌子已經擺好了。我想阿黛萊達準是臨時湊上了幾個菜,好招待一下這位不速之客。到那兒一看,這桌菜可不是拿來湊數的。桌子上光彩奪目,鋪着新桌布,盛菜的碗碟是專供聖誕節和新年夜家宴使用的中國瓷器。

阿黛萊達一本正經地坐在桌子的一端,身穿領子系扣的天鵝絨長衫。結婚之前,每逢她在城裡娘家應酬客人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衣服。阿黛萊達那套待人接物的禮儀要比我們周到得多。結婚以後,她的社交經驗也影響了我的家庭生活習慣。那個只在特殊場合才拿出來的圓雕飾也擺在桌上。餐桌上的布置、家具和飯廳里的氣氛都給人一種莊嚴、美觀和整潔的感覺。走進飯廳時,像大夫那種一向不修邊幅的人準是感到了自慚形穢,和周圍的氣氛不大協調。他摸了摸領扣,好像自己戴了領帶似的。他腳步很重,磕磕絆絆,看得出來,他的心情相當慌亂。我一生中記得最清楚的莫過於走進飯廳這一剎那的情景。坐在阿黛萊達精心安排的餐桌旁,連我自己都感到衣着未免太隨便了。

盤子裡有牛肉和野味,雖說都是當時的家常菜,不過放在嶄新的瓷盤裡,又被剛擦過的枝形燈一照,那可真是五光十色,和平時大不相同了。阿黛萊達明知今天只有一位客人,還是擺出了八副刀叉,桌子正中央放着一瓶葡萄酒,這種禮遇未免有些過分了。這也難怪,從一開始,她就把來客和某位戰功卓著的軍人弄混了。在我家裡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虛幻的氣氛。

幸虧阿黛萊達的兩隻手(說真格的,她那雙手漂亮極了,潔白細嫩)確實引人注目,足以遮蓋住她那種裝模作樣的打扮,不然的話,她的裝束可真要令人忍俊不禁了。客人正在躊躇着檢查襯衣領扣的時候,我搶先一步說:「這是我的妻子,我的第二任妻子,大夫。」一聽「大夫」兩字,我妻子的臉色登時就變了,一片烏雲罩住了她的面龐。她坐着不動,伸了伸手。雖然還是面帶笑容,可是我們走進飯廳時看到的那種雍容華貴的氣度已經一掃而光。

來客像軍人似的把靴子一磕,手指張開舉到太陽穴,然後朝她坐的地方走了過去。

「是的,夫人。」他說。無論對誰,他都不叫名字。

他握住阿黛萊達的手,笨拙地搖了搖。我這才發現他的舉止相當粗魯莽撞。

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周圍是嶄新的玻璃器皿和枝形燈。他那邋裡邋遢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桌布上的一攤湯跡。

阿黛萊達給大家斟上酒。開頭的興致已經煙消雲散,現在光剩下悶氣了。她似乎在說:「好吧,一切都照常進行吧。不過,完了事你得給我說說清楚。」斟完酒,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梅梅準備給大家布菜。這時候,客人把身體往後一仰,兩手扶住桌布,笑着說:

「嗯,小姐,請您給我煮點青草,端上來當碗湯吧。」

梅梅站着沒動,差點兒笑出來,最後還是忍住了。她扭過臉來看看阿黛萊達。阿黛萊達也笑了笑,分明感到十分茫然。她問:「什麼草,大夫?」而他用反芻動物特有的那種慢吞吞的聲音回答說:

「普通的草,夫人。就是驢吃的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