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敗葉:第二章 · 二 線上閱讀

梅梅端來一盤甜點心和兩個小咸麵包,這還是她從我媽媽那裡學來的。時鐘敲過九點。在店鋪後面,梅梅坐在我對面,味同嚼蠟地吃着,毫無食慾,仿佛甜點心和小麵包只是用來留客。我是這麼理解的,於是就任憑她盡情回憶。緬懷過去,梅梅流露出無限的眷戀和惆悵之情。在櫃檯上那盞昏暗的油燈下,她比戴着帽子、穿着高跟鞋走進教堂的那天顯得憔悴多了,蒼老多了。很明顯,那天晚上梅梅特別懷念當年的生活,似乎這些年來她的年齡一直靜止不動,時間也根本沒有流逝,直到那天晚上回首往事,時間才又流動起來,她也才開始經歷姍姍來遲的衰老。

梅梅直着腰坐在那裡,神色悽然。她談起上世紀末大戰以前我們家絢麗多彩的田園生活。她回憶起我媽媽。就是我從教堂回來,她和我開玩笑(她用帶點揶揄的口吻對我說:「恰薇拉,你都快結婚了,也不跟我打個招呼。」)的那天晚上,她回憶起我媽媽的。而我在那段日子裡也特別想念媽媽,正盡力回憶她的模樣。「她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梅梅說。而我真的相信她。我坐在梅梅對面,聽她說話的口氣,有時挺有把握,有時又含含糊糊,似乎在她的回憶中有許多是不可信的傳聞。不過,她是出於一片好心,她甚至相信時光的流逝已經把傳聞變成了遙遠的、難以忘懷的真人真事。她說,戰爭期間我父母背井離鄉,逃亡在外,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在馬孔多落下腳來。為逃避兵禍,他們到處尋找一個又興旺又靜謐的安身之處,聽人家說這一帶有錢可賺,就找到這裡。那時候,這兒還是個正在形成的村落,只有幾戶逃難的人家。他們竭力保留傳統的生活方式,恪守宗教習俗,努力飼養牲口。對我父母來說,馬孔多是應許之地,是和平之鄉,是金羊毛[2]。他們找到了合適的地方,就動手重建家園,沒過幾年,就蓋起了一所鄉村宅院,有三個馬廄和兩間客房。梅梅不厭其詳地追憶這些細節,談到各種荒誕不經的事情,恨不得讓它們都重演一遍。這當然是辦不到的,為此她很傷心。她說:「一路上,倒也沒遭什麼罪,從沒缺吃少喝。」就連那幾頭牲口也在蚊帳里睡覺。這倒不是因為爸爸是個瘋子,或是有錢沒處花,而是因為媽媽是個大慈大悲的人,特別講究人道。她認為,在上帝看來,保護人不受蚊蟲襲擊和保護牲口不受蚊蟲襲擊,同樣都是天大的好事。不管走到哪兒,我父母總是帶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礙手礙腳的東西。箱子裡裝着祖輩的衣服,這些老人早在我父母出生以前就去世了,他們的屍骨即使掘地幾十米也未見得能找到。盒子裡的炊具則早就沒人用了,是我父母(他們是表兄妹)的遠房親戚傳下來的。甚至還有一個裝滿聖像的箱子。每到一處,他們就用這些聖像搭起一座家用的神壇。全家簡直就是一個古怪的戲班子,有幾匹馬,幾隻母雞,還有四個在我們家長大的瓜希拉長工(他們都是梅梅的夥伴)。他們跟着爸爸到處流浪,仿佛馬戲團里的馴獸。

[2]希臘神話中一隻會飛的公羊克律索馬羅斯身上的毛。金羊毛不僅象徵着財富,更象徵着對幸福的追求。

梅梅回憶往事,不勝悽愴。看起來,她似乎把時光的流逝看成是個人的損失。她那被回憶揉碎的心靈在想:倘若時光靜止不動,她豈不是還在路上遊逛嗎?長途跋涉對我父母來說固然是一次懲罰,但對孩子們來說,卻像過節一樣。有些場面還頗為罕見呢,比如睡在蚊帳里的牲口。

她說:打那以後,事事就都不遂心了。上世紀末,疲憊不堪的一家人來到剛剛出現的荒村——馬孔多,對剛剛遭到戰爭破壞的往昔美好生活還戀戀不捨。梅梅想起了剛到這兒時我媽媽的情況。她偏着身子騎在一頭騾子上,挺着個大肚子,面色焦黃,像得了瘧疾似的,兩隻腳腫得沾不了地。我爸爸心裡恐怕也不太滿意,可他還是不顧風險浪惡,預備要在這兒紮下根來,等着媽媽臨盆。在跋涉途中,孩子在媽媽腹內逐漸長大。然而越是臨近分娩,死神離媽媽也越近。

燈光照出梅梅的側影。她那印第安人特有的粗獷神情,像馬鬃或馬尾一樣濃密平直的頭髮,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正襟危坐的神像。坐在店鋪後面這間熱氣騰騰的小屋子裡,她的面色發青,好似幽靈,說起話來,恰如神在講述自己如何飽經人間滄桑。我過去從沒有和她接近過。可是這天晚上,她突然如此誠摯地向我表露出親切的感情,我感到一種比血緣關係更牢固的東西把我們連在一起了。

梅梅的話剛一停,我忽然聽見屋裡——就是我和孩子、爸爸現在待的這間屋裡——有人咳嗽,是一種乾咳聲,十分短促。我又聽見他清清嗓子,在床上翻了個身。沒錯,就是他的聲音。梅梅暫時不說話了,一片愁雲悄悄地遮住了她臉上的光彩。我早已把他忘掉了。在這兒待了這麼大的工夫(大概已經十點了吧),我一直覺得只有梅梅和我兩個人在屋裡。過了一會兒,屋裡的緊張氣氛緩和了。我手裡端着盛甜點心和麵包的盤子,一口沒吃,胳臂都端酸了。我朝前傾了傾,說:「他醒着哪。」而她不動聲色、冷冰冰、完全無動於衷地說:「他每天都睜着眼,一直到大天亮。」我明白了,為什麼梅梅想起我們家先前的生活,顯得那麼留戀。如今,生活起了變化,日子好過多了,馬孔多變成了喧鬧的集鎮。錢多得花不了,每逢周六晚上,人們都可以在鎮上大肆揮霍一氣。然而,梅梅對美好的昔日還是感到戀戀不捨。外面在大肆揮霍金錢,而在店鋪後面,梅梅依然過着枯燥乏味、不為人知的生活,白天守着櫃檯,晚上和這麼個膿包男人一起過夜。不到天亮他不睡覺,成天在家裡轉來轉去,一雙淫蕩的狗眼睛——這雙眼睛我永遠也忘不了——總是貪婪地盯在她身上。一想到梅梅和這麼個男人一塊過日子,我真感到難過。我還記得那天夜裡,他拒絕給梅梅看病。他是個鐵石心腸的畜生,什麼痛苦啊、歡樂啊,一概不懂,整天在家裡遛過來遛過去。頭腦最正常的人也會讓他給逼瘋的。

我的聲音平靜下來了。既然他在家裡,沒有睡着,聽見我們在店後敘家常,也許又要瞪起那雙貪婪的狗眼了,我想還是換個話題吧。

「小買賣做得怎麼樣?」我問。

梅梅笑了笑。這是淒涼的慘笑,看起來倒不是因為現在情緒不佳,而像是她把這種慘笑收藏在抽屜里,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就拿出來。她笑得很笨,似乎平時難得一笑,連怎么正常笑也忘得一乾二淨了。「就那樣。」說着,她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隨即又沉默了,真教人捉摸不透。我想我該走了,把盤子遞給梅梅,裡面的東西一點沒動,也沒向她解釋什麼。只見她站起身來,把盤子撂在櫃檯上。從櫃檯那兒她瞧了我一眼,又重複了一句:「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剛才我坐在背燈影的地方,燈光從背後照過來,臉模糊不清。梅梅在談話的時候,準是沒看清楚。現在她站起來,把盤子放到櫃檯上,隔着燈剛好看見我的正臉,所以她才說:「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她走過來,又坐下了。

她又追憶起媽媽剛到馬孔多的那幾天。媽媽一下騾子,就坐到一把搖椅上,一連三個月沒動窩兒,飯也懶得吃,有時候接過午飯,手托着盤子直到後半晌。她的身體僵直,坐在搖椅上從不搖動,兩腳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她感到死亡正從腳底板朝上蔓延。就這樣,她一直等到有人來,從她手裡拿走盤子。分娩的那天到了,臨產的陣痛使她陡然振作起來。她自己站起身,然後由別人攙着她走完從走廊到臥室這二十步路。九個月來,她默默忍受着死亡的逼近,如今更加痛苦不堪。從搖椅到床邊的這段路途,她經受了幾個月長途跋涉中沒有經過的痛苦、折磨和刑罰。但是,在了卻一生中最後一個心愿前,她終於去到了應該去的地方。

梅梅說,媽媽一死,爸爸完全絕望了。後來據爸爸自己說,家裡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想:「男人身邊沒有妻室,誰都不會認為你是正派的。」他在一本書上讀到過,親人去世了,應該種上一株茉莉,這樣就能夜夜想起她。於是,他在庭院靠牆根的地方種了一株茉莉。一年以後,他續了弦,和我的繼母阿黛萊達結婚了。

有幾次,我覺得梅梅說着說着就要掉眼淚了,可最後,她還是忍住了。她原本是幸福的,可她自願放棄了幸福的生活。今天能稍償所失,也算心滿意足。她又笑了笑,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臉上露出溫柔的表情。她身子朝前一傾,似乎已經在心中理清了這筆痛苦的孽債,並且發現在美好的回憶中,總還是得大於失吧。她又笑了,臉上又現出原來那種寬厚、調皮的親切勁兒。她說,還有一件事是五年以後發生的。那天,她走進飯廳,爸爸正在吃午飯。她對爸爸說:「上校,上校,辦公室里有個外鄉人要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