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第十七章 · 二 線上閱讀

「說完這話,我把窗子一關,回到我爐邊的位置上去了。我不會來半點裝腔作勢——為他面臨的危險而做出一副焦急的樣子來。

「亨德萊破口大罵我,咬定我還愛着那個壞蛋,為了我沒有一點骨氣,他各種難聽的話都罵出來了。而我呢,在我的內心深處,卻毫無內疚地想道:如果希克厲把他的苦惱解除了,對於他說來,該是多大的幸福啊;如果他把希克厲送回老家去,那對於我來說,該是多大的幸福啊!

「我正坐在那兒出神想着的時候,只聽得嘭的一聲響,我後面的窗子掉落在地上了,原來希克厲把它一拳打下來了。他那張黑沉沉的臉陰森森地往裡張望。窗上的鐵條太密了,他的肩擠不進來,我笑了,為了我幻想的安全而高興得了不得。他的頭髮和衣服,積了雪,變成白白的一片,他那要咬人的尖利的牙齒,由於寒冷和惱怒,齜露着,在黑暗中閃亮。

「『伊莎蓓拉,放我進來吧,否則你別後悔!』他冷笑着說。

「『我可不能犯謀殺罪,』我回他道,『亨德萊先生手拿裝着刀子和裝好彈藥的槍,正在那兒放哨呢。』

「『放我從廚房的門進來吧,』他說道。

「『亨德萊會趕在我前頭,先到那兒,』我回答道。『怎麼,一場大雪也熬不過嗎?那你的愛情也太可憐啦。夏天晚上月光照着的時候,你由着我們在床上安安穩穩地睡大覺,可是冬天的暴風雪一颳起來,你就奔回來躲風躲雪了!希克厲,我要是你,那我要直挺挺地躺在她的墳頭,像一隻忠誠的狗那樣死去。當然,現在活在這個世界上已沒有意思啦,是不是?你給我一個很鮮明的印象:卡瑟琳是你生命中的全部歡樂;我沒法想象你失去了她,怎麼還想活下去呢?』

「『他在那兒,是嗎?』我的伴侶嚷道,衝到了缺口那兒。『要是我把我的武器拿出來,我就能開槍打他啦!』

「愛倫,我怕你會把我看成是一個十足的壞女人;可是你不了解全部情況,所以你不要下判斷吧。即使有人存心要謀害他的性命,我既不去煽動,也無論如何不去勸阻。我巴望他死,我怎麼能不巴望呢?所以我竟為自己那番刻薄的話的後果,感到痛心的失望,也嚇呆了——我眼看他撲向歐肖,從他的手裡奪過去他的槍。

「彈藥爆炸了,鋼刀彈跳回來,正好切進了那槍主的手腕。希克厲憑着蠻力,硬是把刀子從肉里拔出來,有一片肉跟着撕了下來。希克厲把那血淋淋的刀子塞進了口袋裡,於是他撿起一塊石頭,把兩扇窗子中間的檔子敲掉了,跳了進來。他的對手由於痛到極點,流血過多(血從大動脈或是大靜脈湧出來),已倒在地上,昏過去了。

「那個壞蛋又是踢他,又是踩他,把他的頭接連往石板地上磕,同時一隻手抓住了我,不讓我去喊約瑟夫來。

「他真是使出了超人的自制力,才算沒有當場結果對方的性命;他自己也喘不上氣來了,終於罷了手,把那個分明是沒有了生命的軀體拖到了高背長椅那兒。拖到那兒後,他把歐肖的外衣的袖子撕下來,帶着野蠻的粗暴,給他包紮傷口,一邊狠狠地吐口水、狠狠地咒罵,跟他方才狠命地踢幾乎沒有兩樣。

「這時候他把我摔開了,我趁機立即去找那個老僕人;我心急慌忙地講了那回事,他終於一點點地聽懂了——出了什麼事啦,就兩級一跨地喘着氣趕下樓去。

「『這可怎麼得了呢?這可怎麼得了呢?』

「『有什麼了不得,』希克厲吼道,『你的東家瘋啦,如果他的瘋勁兒再發一個月,那我就把他送到瘋人院去。見你媽的鬼,你怎麼把我閂在門外?你這個掉了牙的老狗!別只管站在這兒嘰里咕嚕了。來吧,我才不去照顧他呢。把那攤東西洗掉,小心你那蠟燭的火星——這東西一大半是白蘭地!』〔3〕

〔3〕東西,指血。亨德萊最後成了個不能自拔的酒鬼,希克厲在這裡諷刺地說,從他血管里流出來的是酒多於血。

「『這麼說,你把他謀害啦!』約瑟夫大聲嚷道,驚惶萬分地舉起雙手,兩眼往上一翻。『這樣的慘,我還從沒看見過!但願上帝——』

「希克厲把他一推,叫他不由得跪跌在血攤里,又扔給他一條毛巾;可是他並不動手抹掉血跡,卻反而雙手合十,滿嘴胡話地禱告起來啦。這可惹得我笑了出來。到了那會兒,什麼都不能叫我感到震動,說實話,我就像在絞刑架下的死囚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對什麼都不在乎了。

「『嘿,我把你忘啦,』那暴君說道,『這事你來做,跪下去!你跟他串通起來對付我,是嗎,你這條毒蛇?干吧,幹這活你最合適了!』

「他狠狠地搖晃我,晃得我牙齒都格格對打起來,於是把我扔到了約瑟夫身邊。約瑟夫不慌不忙地結束了他的禱告,站了起來,發誓說,他馬上要趕到田莊去,林敦先生是個知事,哪怕他死了五十個老婆,他也得問一問這件事兒。

「他已打定主意,誰也別想把他扭過來;希克厲認為最好還是逼我把當時的情況講出來。他站到我面前,居高臨下,一肚子要發作的怒火,向我盤問;我勉勉強強地講了當時的經過情況。要那個老頭兒相信並不是希克厲先下的手,可真費了好大的勁兒,尤其因為我的一句句話都是給硬逼出來的。

「不過,不多一會兒,歐肖讓他相信他還活着呢。約瑟夫馬上給他灌了一杯烈酒,借了這點酒力,他的東家又很快能夠動彈、恢復知覺了。

「希克厲料定他的對頭在昏過去的當兒並不知道挨過拳打腳踢,說他方才大發酒瘋,聲明本人不再跟他計較那要行兇殺人的行為,勸他快上床去睡吧。希克厲說過這麼一番有見識的話之後,丟下我們走了,真叫我高興。亨德萊挺身躺在壁爐前的石板上,我也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僥倖:那麼便宜就脫身了。

「今天早晨,大約還有半個鐘點就到中午,我下樓來,看到歐肖先生坐在壁爐邊,病得厲害。他的對頭克星呢,差不多跟他一樣憔悴,一樣面無血色,身子靠着煙囪。誰都不想吃東西,放在桌上的飯菜都冷了。

「我可不能再等他們了,就一個兒吃起飯來,而且吃得很香——我才不管這些事兒呢。吃飯的當兒,我不時向我那兩個默不作聲的同伴溜上幾眼,心中感到一種得意,一種優越感,感到問心無愧的舒坦的心情。

「吃完飯之後,我也不顧向來的規矩,〔4〕硬是往壁爐邊走去,繞過歐肖的椅子,在他旁邊的一角跪了下來。

〔4〕英國上層階級的社交習慣:婦女們在飯後上樓去休息,男人們留在餐廳里喝酒聊天。

「希克厲並不往我這邊望,我抬眼看去,從容不迫地打量他那張臉,就像他已經變成一塊石頭似的。他那前額,我本來以為具有丈夫的氣概,而現在看來像凶神惡煞般可怕,這會兒正陰雲密布,一片昏沉。他那雙毒蛇般的眼睛,由於徹夜不眠,也許還由於哭泣(因為眼睫毛還是濕的),差不多完全失去了神采。他的嘴唇也失去了向來的獰笑,顯現出說不出的悲哀的表情;如果這是另一個人,看到他難過成那種樣子,我真要掩住自己的臉了。但現在是他,我可樂了。侮辱一個倒下去的敵人,那是很不光彩的事,可是我捨不得不趁機放一支冷箭。我惟一能嘗到以牙還牙的甜頭的時候,就是他軟弱的時候。」

「一片胡扯,我的小姐!」我打斷她的話。「聽你的話,人家還以為你一輩子從沒打開過《聖經》呢。要是上帝懲罰你的仇敵,你就該滿足了,這才是道理。在他的痛苦上再添加你的折磨,那可是又卑鄙又狂妄了。」

「照通常的道理說,我承認你說得不錯,愛倫,」她說下去道,「可是,不管希克厲受多大的折磨,要是沒有我叫他吃的一份苦在內,那麼怎麼能叫我心滿意足呢?我倒是情願他少吃些苦——只要我能叫他吃些兒苦,而他也知道這是我叫他吃的苦。唉,我欠他的可太多啦。只有一個情況,我才能希望自己饒恕他。那就是,如果我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扭痛我多少回,我同樣扭他多少回。讓他也受受我受過的罪。既然是他首先傷害人,就該讓他首先討饒。——呃,那時候呀,愛倫,我也許可以讓你看一看我的寬宏大量了。可是我根本別想有報仇雪恨的一天,所以我也不會有一天饒恕他。亨德萊討點水喝,我遞給他一杯水,問他怎麼樣了。

「『索性完全病倒了,倒也罷了,』他回答道。『可是除了我的一條胳膊,我渾身上下好酸疼啊,就像我跟一大群小妖精打了一架似的!〔5〕』

〔5〕英國傳說,小妖精喜歡扭人、掐人。

「『對啦,也沒有什麼奇怪,』我接着說道。『卡瑟琳生前總是自稱有她在護着你,不讓你的皮肉吃苦。她這話里的意思是說,有些人為了怕惹她不高興,才不敢傷害你。幸虧人死了,不會當真又從墳里爬起來,要不然,昨天晚上她可有一場叫人作嘔的好戲看啦。你的胸口、兩肩給打傷了嗎,給扎了口子嗎?』

「『我沒法說,』他回答道;『可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倒下去之後,他竟敢動手打我嗎?』

「『他踩你,踢你,把你往地上撞,』我悄聲地說。『他口水直流,恨不得用牙齒咬你幾口呢,因為他只剩了一半是人——連一半也不到呢——其餘全是魔鬼。』

「歐肖先生也像我那樣,抬起頭來,往我們共同的敵人的那張臉上望去;他呢,失沒在自己的痛苦裡,仿佛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感覺。他越站得久,越讓人透過他那張臉,看清楚了他心中的一團黑氣。

「『噢,在我一生最後的痛苦中,只要上帝給我一股勁,把他活活掐死了,那就是叫我下地獄去也是高高興興的!』那個按捺不住自己的人哼哼唧唧地說道,扭動着身子,想要站起來,卻又一下子倒回椅子中,完全絕瞭望;這時他才明白,想跟人家拚是拚不過的了。

「『不,他害死了你們家的一個人已經夠了,』我把心裡的話說出來道。『在田莊,誰都知道,你的妹妹本來可以好好地活着的,她的命還不是送在希克厲手裡!說到底,讓他愛你還不如讓他恨你。我一想起我們當初日子過得多麼快樂,卡瑟琳又是多麼快樂,可是他闖進來了——我真要詛咒那一天!』

「大概希克厲有些理會到這話說得有道理,而並不怎麼理會說話的人口氣怎麼樣。我看見他的注意力被激發了,因為眼淚順着他的睫毛直淌,他發出一聲聲哽咽般的嘆息,差不多連氣都透不過來。

「我盯着他、正對着他看,發出輕蔑的笑聲來。他那兩扇陰雲密布的地獄之『窗』〔6〕,沖我閃了一下;那魔鬼通常總是留神注視着,現在卻是眼神黯淡、神色迷惘,我也不怕他了,竟敢於又發出一聲嘲笑。

〔6〕在英國古典文學中,常以窗子比喻眼睛。

「『站起來,快走,別在我眼前,』那個感傷的人說道。

「我是猜想他說的這幾句話——至少是這一類話吧,因為他說得太含糊不清了。

「『請你別見怪,』我回答道。『可是我也是愛卡瑟琳的呀;她的哥哥需要人照應,我看在她的份上,就該照應他。現在她死了,我看見亨德萊就像看見了她。亨德萊的一雙眼睛跟她長得一模一樣,你卻是想把這雙眼睛挖出來,把他的眼窩打得青一塊紅一塊;還有她的——』

「『站起來,可恨的白痴,別等我來一腳踩死你!』他叫着,一邊做了一個動作,使我跟着也做了一個動作。

「『可是,再說,』我說下去道,一方面準備好拔腳就逃,『如果可憐的卡瑟琳當真信任你,接受了「希克厲夫人」這個可笑的、可恥的、叫人臉上無光的稱號,要不了多久,她也會落到這麼一個地步。她才不會默默地忍受你這種可惡的行為呢。她的憎恨和厭惡也許會發泄出來呢。』

「我和他中間,擋着高背長椅的椅背,擋着歐肖的身子,所以他也不想撲到我身上來,卻從桌子上抓起一把餐刀照准我的頭上扔過來。刀子剛好落在我耳朵的下面,把我正在說的一句話頓時打斷了。可是,我拔出了刀子,跳到了門口,又添上了一句話;這句話我希望比他的飛刀還刺得深些。

「我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他猛撲過來,卻被他的房東攔腰一抱,兩人緊緊扭住了,一起倒在壁爐邊。

「我一路逃過廚房時,叫約瑟夫趕快到他主人那兒去。我把哈里頓撞倒了,他正在門口的一把椅子背後把一窩狗崽子吊了起來……

「就像那有福的靈魂從『煉獄』〔7〕逃出來似的,我又是跑、又是跳,只管順着那條陡路飛也似地奔去;接着是那曲曲折折的彎路,我顧不得左拐右彎,就直穿荒野,連跌帶滾,翻過堤岸,又一步一跨地涉過沼澤;事實上,我把田莊的燈火看做了指路明燈,不顧一切,向着它直衝而去。我寧可被打入地獄,永世不見天日,也決不願再呆在呼嘯山莊的屋頂底下——連一夜都不願意!」

〔7〕按照基督教的教義,人故世後,先在煉獄洗滌生前罪孽,然後才能升入天堂。

伊莎蓓拉說到這裡,停住了,她喝了一口茶,於是站起身來,叫我替她戴上帽子,圍上我給她拿來的一條大披巾。我求她別忙着走,再待一個小時,可是她哪兒肯聽;她踏上一張椅子,親了親埃德加和卡瑟琳的肖像,又跟我親了一下,就下樓來,上了馬車。

她把芬妮帶在身邊,這狗終於又找到了女主人,高興得沒命地亂叫。馬車載着她走了,從此她再沒有到這兒周圍來過。

不過後來事情有了些頭緒後,她和我的東家就開始有書信往返。我相信她的新居在南方,靠近倫敦。就在那兒她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林敦」——這是她出走後不多幾個月的事。她來信說,這孩子一生下來,就是一個多病多災、任性任意的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