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第十四章 · 二 線上閱讀

「開頭,我並沒有把她的傻笑、做鬼臉放在心上——那種模樣兒只有使我討厭;也沒有去理會她那種冥頑不靈:我正正經經告訴她我是怎樣看待她的痴心和她本人的。誰知這蠢貨卻硬是當作假的。真是好不容易她居然開了竅、想通了,發現原來我並不愛她。有一段時候,我還以為再也沒法兒開導她,叫她懂得這一點了呢。不過也只是懂得很可憐,今天早晨她當作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兒,向我宣布道:我當真已經做到叫她恨我了!——那可真是道道地地要花九牛二虎之力的事兒啊,我跟你說了吧!假使做到了這點,那我真有理由要表示感謝呢。

「我能把你說過的話當真嗎,伊莎蓓拉?你拿得准你是恨我嗎?要是我把你一個兒撇下半天,你會不會再找到我跟前來,又是嘆氣又是奉承討好嗎?——我敢說,她寧可我當着你的面裝得百般溫柔體貼的樣子,把真情實況揭開來會傷害她的虛榮心。不過我才不在乎讓別人知道,這段熱情完全是單方面的事兒;而我從來沒有在這方面說過一句欺騙她的話。她可不能控訴我說我曾經對她賣弄過半點兒虛情假意。

「一走出田莊,她看見我乾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把她的小狗吊起來;她替它討情的時候,我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恨不得把她一家大小,除了一個人之外,統統都吊死。也許她還道這例外的一個就是她自己呢。可是,怎麼野蠻的手段也沒法討她的厭。我看她對於野蠻的手段自有一種天生的愛好,——只要碰不到她這個寶貨就是了。你說,這不是荒唐透頂、不是道地的白痴?——那麼一個可憐巴巴的奴隸胚子、卑鄙的狗東西,居然夢想我會愛她!

「告訴你家主人,納莉,我這一輩子還沒碰到像她這麼一個賤東西呢。她甚至玷辱了林敦這個姓。有時候我也手軟了,就因為拿她沒有辦法;我要看看她究竟受得了多少折磨,誰知每次她總是羞答答的、搖尾乞憐地爬了回來。不過你還得告訴他,叫他這位做兄長和官長〔1〕的放心吧,我嚴格遵守法律的範圍。直到目前為止,我避免給她一點最輕微的要求離異的理由;不僅這樣,她用不着感謝什麼人來分離我們。假使她想要走,她走好了;我看到她就討厭,遠過於從折磨她所得到的滿足。」

〔1〕參閱第十章:「第二天,鄰鎮有一堂會審,東家是必須參加的。」林敦該是一個由民間推選的地方推事。

「希克厲先生,」我說道,「這可真是瘋子說的話!很可能你的太太認定你是瘋了,而且就為了這個緣故,她容忍你到今天。不過現在你說過她要走可以走;既然有了你這允許,不用問得,她不會錯過這機會的——小姐,你不至於一味地迷戀,蒙住了心竅,甘心情願留在這兒陪着他吧,是不是?」

「當心哪,愛倫!」伊莎蓓拉回答道,眼睛裡閃着怒火。看她那種神氣,一點也錯不了,她的伴侶存心想叫她恨他,而這一點他已經完全做到了。「他說的話一個字也信不得。他是個說謊的惡魔——是個妖怪,他不是人!他早就跟我說過,我要走可以走,而我也打算走過,可是我不敢再試一次了。只是你要答應我,愛倫,他的那些下流話,在我哥哥或是卡瑟琳跟前半個字也別提起。他拿出那一套來,全都是一心要叫埃德加氣得跳起來。他說過,他把我娶來為的是好擺布他。我偏叫他辦不到。我寧可自己先死!我但願——我禱告——他一時性起,忘了他那陰險的心計,把我殺了!我能想象的惟一的樂事,就是死,或者是看他死!」

「嘿——眼前有這句話就夠啦!」希克厲說。「假使法庭上把你叫去,你要記得她說過什麼話呀,納莉!你再好好瞧瞧那張臉兒吧,即使目前還不配我胃口,也不差多少了。——不;你是不適合做你自個兒的保護人的,伊莎蓓拉,現在,我既然算是你合法的保護人,就得叫你由我看管着,不管這個責任是多麼不配我的胃口。上樓去吧;我還有幾句話要私下跟愛倫·丁恩說呢。不是往那兒走。上樓去,聽見了沒有!喂,這兒就是上樓去的路,孩子!」

他抓住了她,把她推出房門外。他轉身回來時咕嚕着說道:

「我不懂得憐憫!我不懂得憐憫!蟲子越是扭動,我越是恨不得擠出它們的腸子來!這就好比是一次出牙,我精神上越是感到痛,我越是使勁地磨。」

「你懂不懂什麼叫做『憐憫』?」我說,趕忙把帽子重新戴上了。「你這一生中可曾有一次感到過一絲半毫的憐憫嗎?」

「把帽子放下!」他打斷我道,看出了我要走的意思。「你還不能走。好,你過來,納莉。我不是說服你,就是強迫你幫助我實現我的一個決心:我要去看看卡瑟琳,而且馬上要辦到。我發誓我沒有安什麼壞心。我並不想鬧什麼事,也不想招惹或是侮辱林敦先生。我只希望聽她親口說一說,她怎麼樣了,她怎麼得的病,問問她我能替她做些什麼事兒。

「昨天晚上,我在田莊的花園裡逗留了六個小時,今晚還要去。每夜我都要在這老地方轉,白天也要天天去,直到我找到一個闖進去的機會才罷休。如果埃德加·林敦來跟我照面,那我毫不遲疑地把他一拳打倒,給他一頓好揍,叫他懂得有我來這兒的時候,就得識相些。假使他的僕人來阻攔我,我就拔出這一對手槍把他們嚇跑。不過假如我能避免跟他們或是他們的東家打交道,那不是更好嗎?這一點你是很容易辦到的。我來到之後會給你打一個招呼。一等到她獨自一個兒的時候,你就可以悄悄地把我放進來,你給我望風,直到我離開。你是心安理得的,你這樣做防止了一場大鬧。」

他的話叫我大為反對,我不能在東家的宅子裡干那種奸細的勾當;不但這樣,我還極力跟他說了,他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不惜破壞林敦太太的寧靜,那是十分殘酷自私的。

「一點兒頂稀鬆平常的事兒都把她嚇得心驚膽戰的,」我說。「她整天兒神魂恍惚,再經不起忽然來什麼意外的事兒,那我是可以肯定的。別死勁兒扭住不放,先生,逼得我只好去向我的東家報告你有什麼打算,他就會採取手段,保住他的宅子,他家裡的人,不讓不速之客闖進來!」

「這麼說,我就得先採取手段『保住』你,娘兒們!」希克厲嚷道;「在明天早晨之前,你別想離開呼嘯山莊。完全是一派胡言——說什麼卡瑟琳看見我受不了;至於說她經不起意外的事兒,我並不要叫她來個冷不防。你得先讓她有個準備,問問她要不要我來。你說她從沒提到過我的名字,也從沒人在她跟前提到過我。她能跟誰談起我呢——假如我在這個人家是一個被禁止的話題?她認為你們全都是她丈夫的耳目。

「唉,我毫沒疑問,她跟你們合在一塊兒簡直是活受罪!她不說話,我也能猜出來,——就跟她說了話一樣——她心裡是什麼滋味兒。你說她老是坐立不安,流露出焦躁的樣子,難道這算是她心境平靜的證明嗎?你說她心神不定,真見他媽的鬼,你還能叫她怎麼辦?——她孤獨得可怕!還有那個乾巴巴的不起眼的傢伙,憑着他的責任心和慈悲心,他的憐憫和恩典來照顧她!他還不如把一株橡樹栽在一個花盆裡,巴望它茁壯成長吧!——可別想憑他的看護,叫她在那麼薄薄一層沙土中恢復她的元氣!

「我們一言為定吧。你可是願意留在這兒,讓我從林敦和他的手下人中打出一條路來去見卡瑟琳?還是像你一向那樣,願意做我的朋友,依着我的要求做去?快決定吧。如果你還是堅持你這牛性子,那麼我何必再多耽擱一分鐘哪!」

唉,洛克烏先生,我跟他頂,我埋怨,我一口回絕他,回絕了五十次,但到頭來還是拗不過他;他逼得我答應了他。我必須給他捎一封信給我的女主人。如果她讓他來的話,那我要讓他知道,下一次林敦幾時出門,他就好趕來,乘機溜進宅子。我要迴避他,宅子裡的其餘的僕役也同樣要給他走開。

我這麼做,是對了還是錯了?我只怕是錯了,雖說那是權宜之計。我當時認為我依順他,避免了爆發另一場衝突;我還認為,對於卡瑟琳的精神上的疾病也許會產生良好的轉機。接着,我又記起了林敦先生的嚴厲的斥責,不許我以後再搬嘴舌;為了要把內心的不安消除得乾乾淨淨,我再三跟自己聲明,這背信棄義的勾當(如果可以毫不客氣的稱之為背信棄義的話)就只此一遭,下不為例。

儘管想是這麼想,一路上我走回家去的時候,還是比原先一路上我趕來的當兒,心境要沉重得多。在我還沒能拿定主意把那封信交在林敦夫人手裡之前,我腦海里浮現出種種不安的念頭。

不過坎納斯大夫已經來啦。我下樓去告訴他你已經好多啦。我講的故事,正像我們這兒的人所說的,是很「厭氣」的,這故事還可以再消磨一個早晨呢。

「厭氣」,乏味!那位好女人下樓去招呼大夫的當兒,我這樣想;要是由我挑選的話,我才不會特地挑這一類故事給自己解悶呢。可是別管它吧!我還是可以從丁恩太太的苦草中提煉出一劑良藥來的。首先,讓我留點兒神吧,卡瑟琳·希克厲的那雙亮晶晶的媚眼裡,潛伏着一股迷人的力量呢。我可要陷入好奇怪的煩惱中了——要是我把我的心兒獻給了那位少婦,而那做女兒的,原來卻是她媽媽的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