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第十三章 · 二 線上閱讀

我留心細聽宅子裡有沒有婦女的聲音,真是悔恨萬分,越想越絕望,到最後,怎麼也壓抑不住,我唉聲嘆氣,哭了。我並不理會到我是正在別人面前哭泣哪,直到後來,踱着方步的歐肖在我對面站住了,瞪眼向我望着,流露出一種如夢初醒的驚訝。趁他恢復了注意力的當兒,我嚷道:

「我趕路累了,我要睡覺去!女僕在哪兒呀?她不肯來見我,你就領我去找她吧!」

「咱們家沒有女僕,」他回答道。「你自個兒伺候自個兒吧!」

「那麼我該睡到哪兒去呢?」我哭了起來。我也顧不得體面了——疲倦和狼狽把我壓倒了。

「約瑟夫會把你領到希克厲的房中,」他說道。「打開這扇門——他就在那兒。」

我正想照他的話做去,但是他忽然又把我喊住了,用最奇怪的腔調說道:

「請你把門鎖上、閂上了——別疏忽啊!」

「好吧!」我說道。「但這是為的什麼呢,歐肖先生?」我並不怎麼喜愛特地把自己跟希克厲緊關在一起。

「你看清楚了!」他回答道,從他的背心裡拔出一把構造很奇特的手槍,槍銃上裝着一把雙刃的彈簧刀。「對於橫了心的人,這是一個大大的誘·惑,是不是?每天夜裡,我總是熬不住要帶着這傢伙上樓去試試他的門。如果萬一給我發現門是開的,那他就算完蛋了!我沒有錯過哪一夜,即使在一分鐘之前我還想出一百個理由要自己相信這事兒干不得。我心裡有魔鬼在慫恿我推翻自己的計劃去殺死他。你如果高興,盡可以跟那個魔鬼作鬥爭;等有朝一日時機來到,天上所有的天使也救不了他!」

我的好奇的眼光只是在那兇器上轉。有一個可怕的念頭鑽進了我的心頭。一旦讓我掌握着這傢伙,那我會變得多麼強大啊!我從他手裡把槍拿過來,摸了一下刀鋒。他看到我在這一剎那間臉上流露出來的表情,吃了一驚——我臉上沒有恐懼,而是眼紅。他把手槍奪了回去,滿帶着醋意,把尖刀折攏了,放回原來藏着的地方。

「我並不在乎你去告訴他,」他說。「叫他提防着些吧,替他守望着吧。你知道我們兩個間的交情——我看出來了,他的生命危險並沒有嚇壞你。」

「希克厲做了什麼礙着你的事情呀?」我問道。「他有什麼地方對你不住,叫你這樣恨如切骨?乾脆叫他離開這宅子豈不更好嗎?」

「不行!」歐肖發出了雷一般的吼聲。「要是他說一聲想走,他別想再活命!你勸他打這個主意,那你就是個女謀殺犯。難道我輸光了一切,不給我一個翻本的機會嗎?難道讓哈里頓做一個小叫化嗎?噢,天打雷劈哪!我一定要翻本,我先要他的金子,再要他的鮮血,然後再讓地獄向他要靈魂吧!地獄裡來了這位客人,從此地獄比以前更黑暗十倍啦!」

愛倫,你曾經把你老東家的那一套行徑告訴過我。他分明是逼近瘋狂的邊緣了。至少昨天晚上他是這個樣兒。和他在一起,我心裡就發抖,覺得跟他一比,僕人的那種粗魯的傲慢勁兒還算是討人喜歡呢。

現在他又開始陰沉沉地踱步了;我呢,拔開門閂,逃進了廚房裡。

約瑟夫正在火爐前探着身子,向架在爐火上面的一隻大鍋子裡張望;一木盆麥片放在旁邊的高背椅上。鍋子裡的東西開始沸滾了,他轉過身來向木盆里伸手。我猜想他這是在準備我們的晚飯吧。

我肚子餓了,認為應該燒得可口些才好;我便提高了嗓門喊道:「我來燒粥吧!」我把木盆移了過來,不讓他拿得到,於是便動手脫下帽子和騎服。「歐肖先生,」我接着說道,「叫我自個兒伺候自個兒。我就這麼辦。我才不打算到你們這兒來做什麼少奶奶呢,免得活活餓死!」

「老天爺!」他坐了下來咕嚕着說道,一邊從膝蓋到腳脖子,撫摸着他那雙有棱的襪子。「怎麼,又有一套新的吩咐下來嗎?我弄不慣兩個東家,好容易有點兒慣了,忽然我頭上又要來個少奶奶,那我看日子快要過完啦。我從沒想到有朝一日我要離開這個老窩,可是只怕那一天已經不遠啦!」

他發他的牢騷,我只管一股勁兒干我的正經。想起如果在從前,自己動手燒飯,我會當作是一件挺好玩的事兒呢。我不禁嘆了一口氣。可是我得趕快把回憶拋掉,一回想到過去的歡樂,就會使我心痛;而過去種種歡樂的情景越是有浮到我眼前來的危險,我手裡的棒攪動得越急,一大把一大把麥片往水裡下得越快。

我這種燒飯的方式叫約瑟夫越看越冒火了。

「瞧!」他叫了起來。「哈里頓,今兒晚上你別想吃得成麥片糊啦;燒出來的只是一團團像我拳頭般大小的麵疙瘩罷了。瞧,又是一大把扔下去!要是我換了你,早把碗什麼的一起摔進去啦!瞧,刮下一層皮來,你就算完事啦。砰,砰。謝天謝地,總算鍋底還沒給敲掉!」

等麥糊倒進盆里,分作四份的時候,我承認,的確是燒得一團糟。有人從牛奶棚里送來了一加侖壺新鮮牛奶,哈里頓搶過去就大口大口地喝,牛奶從他那張大的嘴角直淌下來。我勸告他,應該把牛奶倒在自己的杯子中再喝才對,還聲明在先,別人這麼吃過的牛奶我是不想嘗一嘗的。

我這麼講究乾淨偏又叫那個什麼都看不入眼的老頭兒跳了起來,他一遍接一遍向我指出:那小把戲沒有哪一處不跟我一樣乾淨;他弄不懂我居然會這樣目中無人!

這時候,那個小流氓只管咂吧咂吧喝他的牛奶,還抬起了頭,向我狠狠地瞪着眼,有意吐一口口水到壺裡,看我敢把他怎樣。

「我要到另外一個房間去吃飯,」我說道。「你們沒有叫做『會客室』的地方嗎?」

「會客室!」他學着我的聲氣嘲弄地說,「會客室!不,咱們可沒有會客室。如果你不喜歡跟咱們待在一塊兒,反正東家在那兒;如果你不喜歡跟東家在一塊兒,那還有咱們哪。」

「那我上樓去!」我回答道。「領我到臥室去。」

我把盆子放進盤子裡,自個兒走去倒了些牛奶。

那老傢伙嘰咕了一大通,這才站起身來,領我上樓去。我們登上了閣樓。我們一路走過時,他不時推開這扇那扇房門,向裡面張望一下。

「就這一間吧,」他終於打開了一塊裝着鉸鏈、歪七扭八的木板說道。「喝幾口麥糊,這一間也將就得過了。牆壁角里有一袋穀子,就在那兒,是乾乾淨淨的,如果你怕會弄髒了你那闊氣的緞子衣裳,鋪塊手絹兒在上面。」

他說的「這一間」是個堆東西的破屋子,一股沖鼻的麥芽和穀子的氣味——這些東西一袋袋的堆疊在四周,中間留出一大塊空無所有的地方。

「怎麼,你這個人!」我氣呼呼地對着他嚷道,「這是讓人睡覺的地方嗎?我要到我的臥室去。」

「窩室!」他嘲弄地學着我的聲氣說。「這兒的『窩室』你都看到了呀。那邊一間是我的。」

他伸手指着第二間閣樓,跟第一間沒有什麼不同,只是牆腳邊沒有堆着那麼多東西而已,另外多了一隻矮腳的、不掛帳的大床,一端放着一床靛青色的被單。

「我要你的臥室幹什麼?」我頂了他一句。「我想希克厲先生不至於睡到樓頂上來吧,可是嗎?」

「噢,原來你要的是希克厲先生的房間!」他嚷道,好像這是新發現似的。「你為什麼不早說呀?那麼也不用這許多麻煩。我就可以跟你說了,偏是這一間房間你別想看到——他老是把屋子鎖起來,除了他自個兒,再沒第二個人進去吃過飯。」

「你們這個家可真夠瞧啦,約瑟夫,」我忍不住說了一句;「這一家子人也真好哇!我只怕我把自己的命運和這些人連結在一起的那一天,全世界的瘋狂的怪念頭,都結了晶,鑽進我的頭腦里來啦!算了吧,這些都是跟眼前無關緊要的話。——還有別的房間呢。看在老天面上,快些兒吧,讓我安頓在一個什麼地方吧!」

他對於我這個請求並不答理,只是硬繃繃地拖着步子走下木樓梯,在樓下一個房間前站住了;從他的停住了腳步,和房間裡考究的家具看來,我猜想這該是全宅最好的房間了。

房裡鋪着地毯,很好的質地,但是積滿了灰塵,簡直看不出花紋兒來了;壁爐上面裱糊着拷花的牆紙,已碎成了紙片兒,一條條掛了下來。一隻很漂亮的橡木大床,張掛着闊幅的深紅色的床帳,料子很貴重,式樣也是新的,但分明使用得很粗暴——床帳硬是給拉脫了環,垂了下來,像是一圈圈花彩。掛帳子的鐵杆,一端已彎曲,成了弧形,帳子拖到了地上。椅子也都損壞了,有好幾隻還損壞得很厲害。牆壁上的嵌板,劃滿了深深的傷痕,弄得不像個樣兒。

我正要拿定主意走進去把這間屋子占用了,誰知我那個傻瓜嚮導卻向我宣布道:「這兒就是東家的房間。」

這時候,我的晚飯早已冷了,我的胃口也已經倒了,我的耐性也已折磨光了。我一定要他立即給我找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還要有可以休息的設備。

「什麼見鬼的地方——」那個虔誠的老頭兒開言道;「上帝保佑我們吧!上帝饒恕我們吧!你究竟要到什麼該死的鬼地方去呀,你這個添麻煩、討人厭的晦氣星!除了哈里頓的一小間外,你全都看過了。這宅子裡再沒有另外一個洞好鑽啦!」

那會兒我真氣得要命,把手裡的盤子,連帶盤子裡的東西,一古腦兒都摔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樓梯頭上,雙手捧着臉兒,哇的哭起來了。

「哎唷!哎唷!」約瑟夫嚷道。「摔得好哇,卡茜小姐!摔得好哇,

卡茜小姐〔1〕!不過等東家一腳踏着碎碗兒、碎罐兒,一跤跌下去,那咱們有好戲看啦,咱們等着瞧就是了。你這個不長進的瘋婆娘!就應當罰你從現在起給我一直餓到聖誕節——為了你這造孽,使着性子把上帝的賞賜扔在腳底下!如果能讓你一直發這麼大脾氣,那就算我是個老糊塗吧。希克厲會受得住這種好腔調嗎,照你看會嗎?我只巴望讓他當場看到你這會兒的撒野。我就是巴望讓他當場看到!」

〔1〕卡瑟琳過去在山莊時常使性子,現在約瑟夫把伊莎蓓拉看成第二個「卡茜小姐」。

他就這麼一路罵着,鑽到樓底下他自個兒的窠巢里去了,把蠟燭也帶走了,把我撇在黑暗裡。

我干下了這魯莽的事兒,過後又左思右想起來,盤算了一番,覺得只好忍氣吞聲,於是只得動手把碎片兒打掃乾淨。

不多一會兒,想不到忽然來了一個幫手,那就是撲咽狗。現在我認出它原來是我們家老偷襲手的兒子,它小時候是在田莊養大的,後來我爸爸把它送給了亨德萊先生。我覺得它仿佛還認識我,它把鼻子湊到我的鼻子上來,算是致意,於是趕忙去吞吃潑翻的麥片糊;而我呢,在樓梯上一級一級摸索着,收拾那些碎片兒,還掏出手絹兒把濺在欄杆上的牛奶抹乾淨了。

我們的活兒剛剛乾完,就聽得走道上有歐肖的腳步聲,我的幫手夾緊了尾巴,縮在牆腳邊。我溜進了最靠近的一個門口。那隻狗想躲過他,卻沒有躲成功,我這麼猜想,因為只聽得有一陣往樓下奔逃的聲音和拖得長長的悽慘的哀叫聲。總算我的運氣好一些!他走了過去,進了自己的臥室,把房門關上了。

緊接着,約瑟夫上樓來了,他帶着哈里頓,把他送上床去睡覺。原來我是躲在哈里頓的房內;這個老頭兒,看見了我,說道:

「現在,我看『老家〔2〕』總該裝得下你和你的派頭兒了吧。這會兒這間房間空了,可以由你一個獨用了,——不過逢到這樣的壞東西,總還有第三者——魔鬼來作個伴!」

〔2〕指樓下的起居室,見本書第4—5頁。

他這麼一說,我馬上樂意地依了他的話。我剛剛倒在壁爐邊的一隻椅子上,就點頭晃腦地瞌睡起來,就這麼睡着了。

我睡得好熟好香,可惜沒有睡得長。希克厲先生把我弄醒了。他才進來,用他那種可愛的態度,問我呆在這兒幹嗎。我告訴他我為什麼挨到這麼晚還不去睡——因為我們房間的鑰匙擱在他的口袋裡了。

這「我們的」三個字可大大地冒犯了他。他賭咒說這個房間不是我的,也休想有一天會屬於我;而他要——可是我不打算把他說的話再說一遍,或是把他那一套慣常的行為寫下來。他是用盡心計、一刻不松地只想博取我的厭惡!

我實在弄他不懂,到了極點,有時候反而麻木了我對於他的恐懼。可是,我跟你說,哪怕一頭猛虎、一條毒蛇,也不能像他那樣叫我害怕得厲害。他告訴我卡瑟琳病倒了,指責我哥哥,說都是給他逼出來的;還說在他還沒能收拾埃德加之前,我就得代替我哥哥來吃他的苦頭。

我真恨他!——我好苦啊!——我是個不睜眼睛的人!千萬別把信里談的透露給田莊上隨便哪一個人。我天天都在盼望你——別叫我失望吧!

伊莎蓓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