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第十二章 · 二 線上閱讀

「瞧!」她急切地嚷道;「那就是我的房間呀,裡面有一個燭火,樹枝兒在窗前搖擺着呢,那另一個燭火是在約瑟夫的閣樓里。約瑟夫這麼晚還不睡,可不是嗎?他是在守我回家來呀,他好把柵欄上了鎖。好吧,那他還得再等待一會兒呢。這段路真不好走哪,走在路上心裡真不是滋味,而且要走那段路,我們還必須打從吉牟屯教堂經過!〔3〕可是我們兩個才不把那兒的鬼魂放在心上呢,我們時常比膽量:敢不敢站到墳堆里叫鬼魂快出來。可是,希克厲,假如我現在向你挑戰,你還敢來一下嗎?要是你還有這膽量,我就奉陪。我不願一個兒躺在那裡。他們會把我埋葬的,在十二英尺深的地底下,還把一座教堂壓在我身上;可是假如你不在我身邊,我怎麼也得不到安息。我永遠也不會!」

〔3〕教堂旁邊有收容當地已故教民的墳地。

她停住了,接着,帶着一個奇怪的笑容,說下去道:

「他是正在盤算——他倒是要我去找他呢!那麼找一條路——不要穿過那片教堂的墳地。你太慢了!滿足些吧,你一直跟着我呀!」

看出跟她爭辯也是沒用,她已經喪失理智了,我便打量要怎樣才能抓些什麼東西來給她裹一裹,而另一隻手又不放鬆她——因為我不敢由着她一個兒探身在那敞開的格子窗邊。

正這麼思量的當兒,突然門鈕兒嗒的一聲響,林敦先生走了進來,真把我慌得不知怎樣才好。原來他到這時候才從書房出來,走過甬道,聽得裡邊我們說話的聲音,引起了他的好奇,或者叫他感到擔心,便走進來看看,這麼深更半夜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哎喲,先生!」我搶在前頭嚷道,攔住了已經衝到他嘴邊的一聲驚喊——他一進房來,就遭受一股寒流的襲擊,就看見了室內紊亂的景象。「可憐我家太太,她生病啦,她的一股氣力把我制服了。我拗她不過,一點兒也拿她沒有辦法。請你快來勸勸她,叫她上床去睡覺吧。你別再把氣惱放在心上啦,別人說的話她半句不聽,她愛怎樣就得怎樣。」

「卡瑟琳生病啦?」他說着,急忙趕過來。「關了窗子,愛倫!——卡瑟琳!怎麼——」

他說不下去了,林敦太太的憔悴的病模樣,像給了他當頭一棒,叫他頓時說不出話來,他只能帶着驚惶的神色把眼光從她身上移到我這邊來。

「她一直在這兒使性子,」我接着說,「差不多一丁點兒東西都沒有進口,可又咬緊牙關,不叫一聲苦;她把自己關緊在房內,不放我們哪一個進去,還是到今天晚上才開的門,所以我們沒法向你報告她的情況,因為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呀;不過這病是不要緊的。」

我覺得我解釋得很拙劣。東家皺緊了眉心。「這病是不要緊的,可是嗎,愛倫·丁恩?」他嚴厲地說道。「這樣的事你卻不讓我知道,這,你以後還得給我解釋清楚!」於是他把妻子抱在懷裡,痛苦地望着她。

起初,她的兩眼並沒流露出認識他的表示;在她茫茫然的目光中並沒有他這個人形兒。不過她的神經錯亂並不是固定的;本來她只顧眼睜睜地瞅着遠處的一片黑暗,現在她的眼光收縮回來,逐漸逐漸地把注意力聚集在他身上,認出了把她抱在懷裡的人是誰。

「啊!你來了,是嗎,埃德加·林敦?」她氣呼呼地說道。「你就是那一類東西,用不到的時候,偏是湊在手邊,到需要的時候,卻休想找得到!只怕眼前我們有一陣子悲痛了——我看我們免不了;可是他們卻攔不住我回到我那狹小的家裡去——我的歸宿的地方;挨不到過完春天我便要去了!就在那邊兒,別弄錯了,並非是在禮拜堂的屋頂下,在林敦一族人中間;而是在曠野里,只豎着一塊墓碑。你願意到他們那兒去、或是到我這邊來,都隨你的便!」

「卡瑟琳,你幹了什麼啦?」東家開口道。「難道我在你眼裡一點無所謂了嗎?你是愛着那個壞蛋希——」

「住口!」林敦夫人嚷道。「馬上給我住口!你提一提那個名字我就立刻結束一切,從窗口跳出去!眼前你能碰着的,就算是屬於你的;可是不等你再把我的身子抱住,我的靈魂早飛到那個山頭上去了。我不要你,埃德加。我要你的想頭已經過去了。回到你的書本子裡去吧。我很高興你還有這一個安慰,我和你的恩情已經了結了。」

「她的神志錯亂了,先生,」我插嘴道。「一整個晚上,她說的都是胡話;讓她靜養一下,好好看護她,那她就會好起來的。以後我們可得小心些兒,不能再惹惱她了。」

「用不到你再來給我出什麼主意了,」林敦先生回答道。「你知道你家太太是怎樣的性子,你卻偏慫恿我別去理睬她。這三天裡她是怎樣的情景,你在我面前一點兒口風都不漏,真是太沒有心肝啦!生了幾個月大病也不致變得這樣厲害呀!」

我開始替自己辯護;別人撒野、使性子,卻怪到我頭上,這口氣可真不好受。「我知道林敦太太的性子潑辣、專橫,」我嚷道,「可是我不知道你存心要培養她這火爆的脾氣呀。我不知道為了遷就她,就得對希克厲先生半眼睜半眼閉呀。我向你報告是盡我做一個忠心的僕人的責任,現在我得到了做一個忠心的僕人的報酬啦!好吧,這是給我的教訓,下次應當注意些。下次你想知道什麼事兒,請你自個兒打聽吧!」

「下次你再到我面前來搬弄是非,你就不必再留在我家了,愛倫·丁恩,」他回答道。

「那麼,我怕你是寧可什麼都不知道吧,林敦先生?」我說。「希克厲先生是得到了你的允許來向小姐求婚的吧,並且趁你每次不在家的當兒就溜了來,存心要教太太跟你翻了臉?」

卡瑟琳儘管神志錯亂,可是我們在談些什麼,她卻留心聽着。

「啊!納莉做了奸細啦!」她恨恨地嚷道。「納莉是躲在我背後的敵人。你這個臭妖婆!原來你在暗地裡陰損我們!放開我,我要叫她後悔!我要叫她高聲直嚷,說自己說的話不算數!」

瘋狂的怒火從她的兩道眉毛底下迸射出來。她拚命掙扎,要擺脫林敦的兩條胳臂。我沒有意思把這局面拖下去,便打定主意,由我自個兒負責,去請個大夫來瞧瞧。我離了房間。

穿過花園,趕往大路,我來到牆上釘着一個馬韁鈎的地方,忽然看見有個什麼白的東西在亂晃亂動,顯然並不是給風吹動的。儘管我那樣急急匆匆,還是立停了看個究竟,免得將來在我的腦海里牢牢留下這麼一個印象,以為那是幽靈出現呢。

誰知我伸手一摸,真是大吃一驚,還把我弄得稀里糊塗——原來那是(與其說我是看到的,還不如說是摸到的)伊莎蓓拉小姐的小狗芬妮,給一塊手絹兒吊了起來,就剩最後一口氣了。

我趕忙給它鬆了綁,托着它把它放進花園裡。我看見它在晚上跟了它的女主人上樓去,怎麼忽然落到這裡來了,又是哪一個不干好事的人把它這樣吊了起來——我實在想不明白。在我把結子從鈎子上解松的當兒,我仿佛一再聽到遠處有奔馳的馬蹄聲傳來;可是我的腦海里有那麼一大堆的事情在打轉,我再也顧不到這一情況了——雖然在清晨兩點鐘、在那樣的地點,這聲響來得好不奇怪。

真是巧事,我趕到街上,正碰上坎納斯先生從他家裡出來,去看村子裡的一個病人。我把卡瑟琳·林敦的病狀說了一番,他馬上就陪我往回走了。他本是那種有話當面說的人,因此毫無顧忌地表示,她這一回舊病復發,只怕保不住了,除非她能夠好好聽從他的指示,不再像上回那樣。

「納莉·丁恩,」他說道,「我總覺得這裡還有別的緣故。這一陣田莊出了什麼事啦?我們這兒聽到了好些閒話。像卡瑟琳那樣一個健壯活潑的姑娘,不會為一些小事兒就病倒的;再說,那樣一類人根本就不該生病。要把他們從熱病和這一類病中拖出來,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呀。這回事情是怎樣起頭的?」

「東家會告訴你的,」我回答道;「歐肖這一家人的火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而林敦太太又比別人更加突出。我可以說的是:這回事兒從一場口角開的頭。她先是大發雷霆,忽然就像中了風似的昏過去——至少她自個兒是這樣說的;因為她在怒火直冒的當兒沖了出去,把自己鎖在房裡。這以後她就不肯吃東西;現在她一會兒說胡話,一會兒像掉在迷夢裡,在她身邊的人是誰,她還知道,可是心裡充滿了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念頭和幻想。」

「林敦先生會很難過吧?」坎納斯探問道。

「難過?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心都要碎啦!」我回答道。「病情能說得輕些就輕些,可別把他嚇壞了。」

「唉,我早就跟他說過,要提防着些,」我的同伴說;「他不把我的勸告放在心上,現在只好自食其果了。近來他跟希克厲先生很接近嗎?」

「希克厲三天兩遭到田莊來,」我回答說,「不過那無非因為東家娘從小就跟他熟識;倒不是東家這方面歡迎他。眼前,可不用勞駕他上門來了,因為他居然對林敦小姐表示了痴心妄想。我看今後再不會請他來了吧。」

「林敦小姐可是掉過臉來給他個不理睬嗎?」大夫接着問道。

「她是不跟我談她的心事的,」我回他道,不願意多談這一回事兒。

「對,她可是個狡猾的小東西呢,」他搖搖頭說道,「把事兒瞞得好緊!可是她是個道道地地的小傻瓜。我從很可靠的方面聽說,昨天夜裡(好出色的一夜)她跟希克厲兩個在你們宅子後面的農場裡一塊兒散步了不止兩個鐘點;他逼着她不要再回到宅子裡去了,乾脆跳上他的馬兒跟他走!人家還告訴我說,她拗他不過,只得鄭重答應,等她收拾好了,下次再見面時就依他好了,這才打發了他。不過究竟約在哪一天,他沒有聽見。可是你要提醒林敦先生,叫他多留神些兒。」

這個消息叫我充滿了新的恐懼。我撇下了坎納斯,一路上差不多都是奔回去的。

小狗兒還在花園裡狂吠,我稍為停留一下,給它打開柵欄,可是它不往宅子的大門跑,卻只管在草地上嗅來嗅去,要不是我把它抓住,帶進宅子,它準會逃到大路上去了。

奔上樓梯,來到伊莎蓓拉房裡一看,果然,我的疑慮證實了。只剩下一個空房間。要是我早來幾個鐘點,林敦太太的病情也許會阻止她採取這個魯莽的行動。但是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呢?哪怕馬上去追趕,也很少有追上的希望了。

總之,我可沒法去追他們;又不敢驚動這一家人,把整個宅子弄得亂糟糟的鬧成一片——更不敢把這回事兒去向東家報告。眼前的災禍已夠他受的了,哪裡還分得出心緒來擔當第二個打擊呢;我看除了一聲不吭、聽其自然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好想。

坎納斯已經來到了,我只得勉強鎮定下來,進去給他通報。

卡瑟琳已經躺下睡熟了,還在輾轉呻·吟着。她的丈夫總算把她過度亢奮的情緒穩住了。這會兒他正守在她的枕邊,彎下身子用心看着她那滿是痛苦表情的臉上的每一個微細的變化。

大夫檢查了病人之後,對他表示樂觀:病情有好轉的希望,只要我們在她周圍保持着經常的、絕對的安寧。他又對我說:病症的危險倒不在於死亡,怕的是病人將從此喪失了理智。

那一夜我沒有合眼,林敦先生也沒有——可不是,我們就沒有上過床。僕人們起身也全都比平時早得多,踮着腳尖在宅子裡走動,彼此在做事的時候碰在一起,也都是壓低了嗓子說話,人人都忙着,惟獨不看見伊莎蓓拉小姐;大家不免奇怪她怎麼這樣好睡。她哥哥也問起她起床沒有,仿佛等得她不耐煩了,在惱她對於嫂嫂一點關心的表示都沒有。

我心裡直發抖,只怕他差我去叫她。這第一個去報告她已出奔的痛苦的差使,我總算逃過了。有一個女僕——一個沒頭腦的姑娘——一大早為了一件差使到吉牟屯去,喘着氣,張大了嘴,直衝進房來,大聲嚷道:

「噢,老天,老天哪!往後咱們還要鬧出什麼玩意兒來呀?東家,東家哪,咱們家的小姐——」

「鬧什麼!」我趕忙喝住道,看她這樣大叫大鬧的,不由得叫我火冒起來。

「輕一些兒說吧,瑪麗——是怎麼一回事兒?」林敦先生問道。「小姐怎麼啦?」

「她跑啦,她跑啦!那個希克厲把她帶走啦!」那女孩子氣急敗壞地說。

「哪兒有這回事!」林敦嚷道,氣得猛地站了起來。「這不可能。你怎麼會想得出來的?愛倫·丁恩,你去找她來。我才不信呢。不會有這樣的事!」

他這麼說的當兒,把那個女僕領到房門口,重新盤問她這話是從哪兒來的。

「呃,我在路上碰到了一個到這兒來拿牛奶的孩子,」她結結巴巴地說,「他問我田莊可曾出了什麼事。我還道他講的是太太生病,所以我回答說,是呀。他又說了:『有人去追他們了吧?我猜。』我弄得莫明其妙。他看出我一點摸不着頭腦,就告訴我,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堂客,深更半夜,路過吉牟屯兩英里以外的一家鐵匠店,停下來要釘馬蹄鐵。那打鐵匠有個女孩兒,爬起來張望是誰。這兩個人她一下子都認出了。那男的付賬的時候,掏出了一個金鎊放進她爸爸手裡,她注意了,拿準他就是希克厲——再說,誰會錯認他呢。那女的用斗篷遮着臉兒,不過她要喝水,在喝水的當兒斗篷滑落下來,她就把那女的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再騎馬趕路的時候,希克厲拉住了兩匹馬的韁繩,他們把臉兒轉過去,背着村子那一面,在那高低不平的路上儘快地奔。那女孩兒什麼都不跟她父親說,今天一早她卻把這回事兒傳遍了整個吉牟屯。」

我裝個樣兒,跑去往伊莎蓓拉的房裡一望,便回來證實那女僕所說的那些話。林敦先生又靠近床邊坐了下來;我第二次走進房中的時候,他抬起眼來,從我那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中領會得怎麼一回事,便又把眼睛低下來,沒有吩咐什麼,也沒說一句話。

「我們可打算想什麼辦法把她追回來嗎?」我問道,「我們該怎麼辦呢?」

「她是自個兒願意走的,」東家回答道;「假使她要走,她自有這個權利。不要把她的事兒來煩我。從此她只是在名義上是我的妹妹——並非我不認她妹妹,是因為她不要我這哥哥了。」

他對於這回事兒就只說了這麼幾句話。他再也不去打聽一下,壓根兒不提起她,只除了吩咐我,等我知道了她的下落,不論她在哪兒,把她名下的一份財產,從家裡送到她的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