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第二章 · 二 線上閱讀

於是我靈機一動,想道——「那個在我胳膊肘旁邊正捧着盆子喝茶、手沒有洗就抓麵包來吃的大老粗,不會就是她的丈夫吧——那不用說,他當然是小希克厲了。嫁到這裡來真好比活埋。她這樣輕易把一朵鮮花插在牛糞里,只因為不知道天下還有好得多的人兒呢!真是太可惜了啊!我得留神些兒,別讓她對自己的婚姻生起悔心才好呢。」

這最後的思想活動未免有點兒抬高自己。其實並不。坐在我身旁的那一位,叫我一看到就覺得簡直「面目可憎」;而我根據經驗,知道自己是相當討人喜歡的。

「希克厲太太是我的兒媳婦,」希克厲說,正好證實了我的猜想。他這麼說着,掉過頭來,向她看了一眼——不是平常那種看人,而是帶着一種憎恨的眼色——除非他生就那一副橫肉臉,不能像旁人那樣,拿他的表情當作發自他心坎里的言語。

「啊,還用說,這一下我明白了。你好福氣,原來這位仁愛的天仙是屬於你的,」我轉過來對我身邊那一位說。

這可比方才更糟了:這小伙子飛紅了臉,緊握着拳頭,擺明着他是想動手打人。可是他似乎隨即控制住自己,把一陣怒火壓制下來,只是讓喉頭滾出了一句粗野的咒罵,那是對我而發的,不過我只當作沒有聽見。

「可惜你這幾猜都猜錯了,先生!」我的主人說;「我們兩個都沒有福氣占有你這位好仙女。她的丈夫死啦。我說她是我的兒媳婦,所以她當然是嫁給我的兒子了。」

「那麼這位年青人是——」

「當然不是我的兒子。」

希克厲又笑了,好像要他來做這頭笨熊的父親,那玩笑未免開得太荒唐了。

「我的名字是哈里頓·歐肖,」那一個咆哮道,「我勸你還是對它敬重些好!」

「我並不曾表示不敬重呀,」我回答道,心裡卻在好笑他給自己通姓報名的時候那種了不起的神氣。

他一雙眼睛只管盯着我,我可沒法老這樣回瞪他——只怕我不是忍耐不住,賞他一個耳刮子,就是給他逗得失聲笑了出來。我這才一點不含糊地感覺到,處在這一個可愛的家庭里,有些坐立不安了。這一股精神上的壓力不但抵消了,而且是壓倒了包圍着我的溫暖的物質享受。我決定知趣些,別第三次再在這一家人面前找釘子碰了。

吃茶點這回事結束了,誰都不曾講一句和氣的話。我走近窗口,去望望天氣。看到的是一片淒涼景色——還沒到時候,黑夜就已經降臨;烈風和猛雪捲起可怕的旋渦,把天空和山岡全都攪混了。

「沒有誰給我領路,我怕這會兒我是回不了家啦,」我不禁嚷道。「道路該早就給封沒了吧,就算還露在外面,一步之外,我也沒法辨認了。」

「哈里頓,把那十來頭綿羊趕到穀倉的門廊里去,要是放它們在羊圈裡過夜,就得給它們蓋點東西,前面也得擋塊木板。」希克厲說。

「我該怎麼辦呢?」我接下去說,越發焦急了。

誰也不來答理我。我回過頭來,只看見約瑟夫給那些狗提了一桶粥來;希克厲太太把身子湊向火邊,在燃燒着一束火柴玩兒,那是她方才把茶葉罐放回到壁爐架時碰落下來的。

約瑟夫把粥桶放下之後,帶着挑剔的神氣把屋子打量了一圈,於是扯開他那破嗓子嚷道:

「我不懂,偏你有這麼些閒工夫呆在那裡無聊!更糟的是,這會兒別人都出去幹活了!不過我看你就是沒出息,跟你說也是白說——你的毛病是永遠改不好的了;你是一心要趕到魔鬼那兒去,就跟走在你前頭的娘那樣!」

起初,我還道這一番話是針對我而發的,我可按捺不住了,直向這個老渾蛋走去,準備一腳把他踢到門外去。可是希克厲太太的回話把我攔住了。

「你這個嚼舌根、假正經的老東西!」她反駁道。「你這麼提到魔鬼,難道不怕一張口就給魔鬼活活捉去嗎?我有言在先,你趁早別來招惹我,否則看我不請求魔鬼行個方便,把你抓了去。慢着!瞧這兒,約瑟夫,」她說下去道,從書架上拿下一部黑色的大書來;「我要叫你瞧瞧,我的『魔法』已經精通到什麼地步了。我本領可大啦,眼看就可以把這裡的一切來個一掃光!那頭紅母牛可不是死得無緣無故的,你那風濕痛也總不能算作是上帝在那裡顯靈吧!」

「噢,惡毒哪,惡毒哪!」那老頭兒喘着氣說,「但願上帝把我們從魔鬼手裡救出來吧!」

「不,該受天罰的,上帝早把你拋棄了——滾出去,要不然,我就叫你好好的吃些苦!我要把你們一個個用蠟用泥捏成了小人兒〔3〕,誰第一個超過了我定下的範圍,我就——我暫且不說他會遭受怎樣的報應——可是,瞧着吧!快走,我正在對着你瞧哪〔4〕!」

〔3〕指當時女巫所信奉的一種邪術:把所要加害的人物,塑成蠟像,放在火里熔化,以為可致對方死命。

〔4〕巫士對人作祟時,先用眼神攝住對方,使其無法掙脫魔法的擺布。

那個小女巫只管瞪着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做出一副惡狠狠的神氣來;約瑟夫可當真嚇得要命,直發抖,一邊還禱告着,還喊着:「惡毒哪!」逃了出去。

我認為她這行動是為了悶得發慌,鬧着玩罷了;如今屋子裡剩下我們兩個,我想拿我當前的困難對她說一說。

「希克厲太太,」我懇切地說,「你得原諒我打擾你。我相信,憑你這樣一副容貌,不用說,你的心腸怎麼會不好呢?請你給我指點幾個路標吧,我好找路回家。回去該怎麼走,我心裡一點譜子也沒有,就像你不知道上倫敦去的路徑一樣。」

「打你來的路上走回去,」她回答,穩穩地坐在自己的椅子裡,她面前點着一支蠟燭,那本大書攤開着。「這句話很簡短,但也是我能給你出的最妥當的主意了。」

「那麼,要是你以後聽得我給人發現凍死在蓋滿着積雪的泥潭裡,或者是坑裡,那時候你的良心會不會低聲指責你:這裡也有你的一份過錯嗎?」

「怎麼會呢?我又不能夠一路送你。他們不容許我走到花園護牆的盡頭。」

「你!在這樣一個夜晚,我如果為了貪圖自己的方便,要求你跨出門檻一步,那我心裡真是太難受了,」我嚷道。「我只是求你指點我一條路,決不是要你領路;不然呢,向希克厲先生討個情,給我派一個嚮導吧。」

「派誰呢?他本人就在那兒,加上歐肖、齊拉、約瑟夫和我。你要哪一個?」

「難道農場上沒有孩子嗎?」

「沒有,就這幾個人。」

「那麼這樣看來,我只得在這裡過夜了。」

「那你自個兒去跟主人商量吧,我管不着。」

「我希望這是一個教訓,叫你以後少在這些山頭裡亂跑,」只聽得希克厲的嚴厲的聲音從廚房的門口傳過來。「說到在這裡過夜,我可並沒有為來客預備什麼床鋪,你要留在這裡,你只能跟哈里頓或是約瑟夫合一張床鋪。」

「我可以睡在這間屋子的椅子裡,」我回答。

「不,不行!不管有錢還是沒錢,陌生人總是陌生人,我不容許隨便哪個在我防範不到的時候,待在這地方,這可不合我的口味!」那個沒有禮貌的無賴說。

受了這個侮辱,我的忍耐到頭了。我恨恨地回了他一句,從他面前衝過,直奔院子;我又氣又急,竟撞到了歐肖的身上去。天已經斷黑,連該往哪兒出去都看不清了,正在摸索的時候,我聽到了他們的說話聲,而這又是他們彼此間多麼有禮貌的一個例子。起先,那個小伙子倒是似乎有些同情我的。

「我陪他走到林苑那兒就打住,」他說。

「你還是陪他到地獄裡去吧!」他的東家(或是不管他的什麼人)喊道,「再說,叫誰來看管那些馬兒呢,呃?」

「一條人命總比一夜沒有人看管馬兒要緊得多吧,總得有人陪他走一遭。」希克厲太太喃喃地說道。我沒有指望她的心地那麼好。

「用不到你來指派我!」哈里頓頂回去道。「要是你放心不下他,頂好別吭聲。」

「那麼我但願他的鬼魂會來纏住你!我還巴望直到田莊倒塌了,希克厲先生也找不到第二個租戶!」

「你們聽聽,你們聽聽,她在咒人哪!」約瑟夫咕嚕着,這當兒,我正向他奔去。

他坐得不遠——說話聽得到的地方——借着一盞燈光,正在擠牛奶;我不打一個招呼,就把他的燈籠奪了過來,嘴裡嚷着明天派人送回,腳步兒已向最近的一個邊門衝去了。

「東家,東家,他把燈籠搶走啦!」老頭兒一邊嚷,一邊追。「嗨,『牙血』!嗨,看家狗!嗨,『虎狼』!別放過他,別放過他!」

剛推開小門,兩隻毛蓬蓬的怪物就直撲到我的喉頭,我站腳不住,跌倒了,燈火也滅了;耳邊只聽得希克厲和哈里頓兩個哈哈大笑,叫我的憤怒和羞辱到達了頂點。

幸虧那兩個畜生仿佛只想張牙舞爪,搖尾揚威,並不當真要把我連血帶肉吞下去;可是它們也決不容許你站起來重新做人。我被迫躺在地上,聽候它們的惡主人發落。到後來,我頭上帽子也掉了,渾身氣得發抖,我命令這些惡棍立即放我出去,要是膽敢耽擱一分鐘,管叫他們後悔莫及——我還口口聲聲嚷着此仇必報,吐出一串不連貫的威脅性的話來,那股黑森森的怨氣,不禁叫人想起李爾王〔5〕來。

〔5〕李爾王,古代蘇格蘭國王,曾在黑夜的暴風雨中,光頭散發,呼天搶地,詛咒他的兩個忤逆的女兒。

我怒火直冒,鼻血流個不停;可是希克厲還是在大笑,我還是在罵。我真不知道這情景該怎樣收場,要不是這時來了另外一個人,頭腦比我清醒,心地比我的主人仁厚。這個人就是齊拉。這位壯健的管家婦聽得外面的鬧聲越來越大,終於趕出來瞧瞧是怎麼一回事。她只道有誰對我下了毒手,可又不敢得罪東家,就轉身過去,扯開嗓門,對準那個小流氓開火了——

「好哇,歐肖先生,」她嚷道,「我可不知道下一次你會幹出什麼好事來啦!難道咱們要在咱們家大門口鬧謀殺案嗎?我看這一家我是待不下去啦。——看這苦惱的小伙子,他氣都喘不過來了!得啦,得啦!你快別這樣。進來吧,我來給你醫一下。就這樣,你別動。」

說完了這幾句話,她就突然把半桶冰冷的水潑在我的脖子上,接着把我拖進了廚房。希克厲先生跟了進來,他難得流露的高興很快又消失在終年的陰鬱中了。

我不好受得厲害,頭暈目眩,不得不勉強在他家裡借宿一夜;他關照齊拉給我一杯白蘭地酒,隨即就回到內室去了。齊拉看我的光景着實可憐,勸慰了幾句,照她主人的話,讓我喝了酒,我多少振作一些之後,就領我上床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