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六章 · 十 線上閱讀

早在還沒當上CFC的董事長之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多次接到過有關河流狀況的警示性報告,但他幾乎連看都沒有看。他讓股東們安心:「諸位別擔心,等木柴燒光的時候,就已經有燒油的船了。」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激情使他暈頭轉向,從未為此事操過心,待到發現實情時,已經無計可施,除非能開闢一條新的河流。晚上,即使在河水情況最好的時候,也必須停下船來才能睡覺。此時,單是活着這件事,都變得讓人無法忍受。大部分旅客,特別是歐洲人,都走出腐臭的艙室,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以度過漫漫長夜,用毛巾一邊擦拭不斷滲出的汗水,一邊驅趕各種活物。天亮時,他們都精疲力竭,個個被叮咬得鼻青臉腫。十九世紀初,一個英國旅行者在提及某次可能持續了五十天之久的駕獨木舟與騎騾相結合的旅行時寫道:「這是一個人所能經受的最糟糕、最難耐的長途跋涉。」在蒸汽船開航後的前八十年,情況已得到了極大的改善,但當短吻鱷吞掉了最後一隻蝴蝶,母海牛被趕盡殺絕,鸚鵡,長尾猴和村莊銷聲匿跡,所有都不見了蹤影的時候,一切就又回到了老樣子,而且將永遠持續下去。

「沒關係。」船長笑着說,「幾年後我們再來時,將開着豪華汽車跑在乾枯的河床上。」

旅行的前三天,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保護在瞭望台柔和的春光里。但自從木柴定量配給、冷氣系統無法運行,總統艙就變成了一隻蒸汽咖啡壺。她借着從敞開的窗子吹進來的河風,才得以熬過夜晚的難關,還得不停地用毛巾驅趕蚊子,因為船停泊時,殺蟲劑噴筒已毫無用處。耳痛變得無法忍受。可一天早上她醒來時,疼痛突然消失了,就像一隻唱破了肚皮的知了,歌聲戛然而止。直到晚上,她才發現左耳已失去聽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左邊跟她說話時,她不得不轉過頭才能聽見。她沒有告訴任何人,順從地忍受着,這不過是在年齡帶來的那許多無法挽回的缺陷上再加一條罷了。

不管怎樣,輪船的延誤對他們來說是天意的磨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讀到過這樣一句話:「災難中的愛情更加偉大而高尚。」總統艙里的潮濕使他們沉浸在一種超乎現實的昏睡之中,這種環境更容易使人相愛而互不詢問。在難以想象的漫長時間裡,他們幾小時幾小時地坐在欄杆前的靠背椅上,手拉着手,緩慢地親吻,陶醉於愛撫之中,從不會因失去耐心而掃興。第三個昏沉的夜晚,她準備了一瓶茴香酒等他到來。她曾同伊爾德布蘭達那群表姐妹們一起偷偷喝過這種酒,結婚生子之後,她又和那個本不屬於她的世界的女友們一起關起房門來喝過。此刻,她需要讓自己糊塗一點,為的是不必太清醒地去思索命運。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以為,她這樣做是為了鼓起勇氣邁出最後一步。在這種幻想的驅使下,他大起膽子,用手指肚探索着她那乾癟的脖頸,她那仿佛裝着金屬骨架的胸·部,骨骼已被銷蝕的臀部,以及那老母鹿般的大腿。她閉着眼,心滿意足地任他撫摸,但並沒有顫抖,只是抽着煙,時不時地呷一口酒。最後,當他的愛撫滑至她的小腹時,她的心裡已經充滿了足夠的茴香酒。

「如果我們一定要干那種見不得人的事,那就干吧。」她說,「不過要像成年人那樣。」

她把他帶到臥室,亮着燈,開始毫不扭捏地脫起衣服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仰躺在床上,努力控制着自己,他又一次在殺死老虎後不知該如何處置虎皮了。她對他說:「你別看。」他問為什麼,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天花板。

「因為你不會喜歡的。」她說。

於是,他瞥了她一眼,看見她赤·裸的上身,跟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她的肩膀布滿皺紋,乳··房耷拉着,肋骨被包在一層青蛙皮似的蒼白而冰涼的皮膚里。她用剛剛脫下來的襯衫擋在胸前,關掉了燈。這時,他坐起身來,在黑暗中脫下衣服,每脫一件就扔到她身上,而她又把它們扔回去,笑得前仰後合。

兩人仰面朝天地躺了好一陣子。隨着醉意退去,他越來越不知所措。她卻很平靜,幾乎失去了意志力,但她祈求上帝不要讓自己無緣無故地笑起來,就像每次喝多了茴香酒時那樣。他們交談着,為的是消磨時間。他們談起自己,談起各自不同的生活,談起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性:就在應該去思考時間對他們來說已所剩無幾、只能用來等死的時候,他們卻赤身裸·體地躺在一艘停泊輪船的漆黑艙室里。在他們的城市,一切甚至在發生之前就會盡人皆知,可她卻從未聽說過他有女人,一次也沒有。她以一種隨意的方式提及此事,而他立刻做出了回答,聲音中沒有一絲顫抖:

「那是因為我為你保留了童貞。」

即便這是真的,她也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因為他寫的那些情書里也儘是一些這樣的句子,其價值並不在於它們準確的含義,而在於那種令人頭暈目眩的力量。但她喜歡他說這話時的勇氣。而此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突然問了自己一個從未敢問過的問題:她在婚姻之外,還有過怎樣不為人知的生活。無論答案是什麼,都不會讓他感到驚奇,因為他知道,在秘密冒險這方面,女人和男人一樣:同樣的狡詐伎倆,同樣的心血來潮,同樣的沒有絲毫愧疚的背叛。但他沒有張口問她,這是對的。曾經,在她和教會的關係相當不愉快的那段時期,懺悔神甫竟出其不意地問她是否對丈夫有過不忠。她直接站了起來,沒有回答,沒有做完懺悔,甚至沒有向神甫告別。此後,她再也沒有做過懺悔,無論是向這位神甫,還是向其他任何一位神甫。此刻,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謹慎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回報: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撫摸着他的小腹,他身體的兩側,以及他那幾乎已經沒有毛髮的恥骨。她說:「你的皮膚就像嬰兒一樣。」接着,她邁出了最後一步:她尋找着它,發現它並不在那裡,她繼續無望地找着,終於找到了那個手無寸鐵的東西。

「它死了。」他說。

這種事在他身上常常發生,他已學會了和這個幽靈共處:只是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似的,要重新去學習面對之法。他拿起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費爾明娜·達薩幾乎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那顆不知疲倦的老人之心正以年輕人的力量、速度和慌亂跳動着。他說:「過多的愛和過少的愛都對它有害。」但他說這話時並沒有信心,事實上,他羞愧難當,正和自己慪氣,渴望找個理由把失敗歸咎於她。她看出了這一點,開始用嘲弄似的愛撫挑逗這個毫無自衛能力的身體,就像一隻殘忍地幸災樂禍的溫柔小貓。終於,他無法再忍受這種折磨,起身回自己的艙室去了。她一直想着他,直到天亮,終於確認了自己對他的愛。隨着茴香酒帶來的醉意散去,她獨自漂浮在緩慢的海浪中,憂鬱漸漸襲上心頭,她擔心他生她的氣,不會再來了。

然而,他當天就來了,在上午十一點這個不同尋常的時間,還容光煥發,精神抖擻。他帶着某種炫耀的神情,當着她的面脫光了衣服。在光天化日之下,她高興地看到他和自己在黑暗之中想象的一模一樣:一個沒有年齡的男人,皮膚很黑,像撐開的傘一樣光亮、緊繃,除了腋下和恥骨處幾根稀疏而平直的毛髮,渾身再無其他茸毛。他的侍衛昂首挺立,她發現他並非偶然讓她看見他的武器,而是像炫耀戰利品一樣有意地展示,以鼓舞自己的士氣。他甚至沒給她時間脫掉她在清晨吹起微風時穿上的睡衣,這種新手般的倉促慌亂使她因感到同情而渾身一顫。但這並沒有令她不快,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她很難分清自己是出於同情還是愛情。然而,做完之後,她卻感到心裡空蕩蕩的。

這是她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做·愛。整個過程中,她因為好奇而恍惚出神,體會着停歇了這麼久之後,又在這樣一個年齡,再做這件事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但他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讓她想清楚自己的身體是否也同樣愛他。一切迅速而可悲。她想:「現在可好,我們把事情搞砸了。」但她錯了。儘管他們都有些失望,儘管他為自己的笨拙而後悔,儘管她因茴香酒帶來的瘋狂而內疚,在餘下的日子裡,他們卻片刻也沒有再分開過,甚至連吃飯都幾乎沒再走出過艙室。薩馬利塔諾船長憑藉着本能,向來能夠洞悉他的船上任何一個試圖隱藏的秘密。他每天早上派人給他們送來白玫瑰,夜晚為他們演奏他們那個時代的華爾茲小夜曲,還打趣似的吩咐廚師為他們準備添加了催情佐料的食物。此後很久,他們才又一次嘗試了做·愛——等到靈感自然而然地找上門來,而非他們刻意去尋找靈感。能夠待在一起,這種簡單的幸福對他們來說就已經足夠。

他們從未想過要走出艙室,直到船長用一張紙條通知他們,經過十一天的航行,船在午餐後就將到達此行的最後一個港口:黃金港。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艙室中看見,山岡上的房子在蒼白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便自以為理解了港口名字的由來,但當他們感到空氣蒸得像在鍋爐里一樣,看見街道上的瀝青都已沸騰時,又覺得那個名字沒那麼貼切了。他們的船並沒有停靠在港口這邊,而是停到了對岸,那裡是開往聖菲的火車的起點站。

旅客們一下船,他們就離開了自己的避難所。費爾明娜·達薩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呼吸着未受污染的新鮮空氣。兩人從船舷上望向一群喧嚷躁動的遊客,他們正在一列玩具一樣的火車車廂里尋找自己的行李。他們很可能來自歐洲,尤其是那些女人,她們身上罩着的北歐式的大衣和上世紀的帽子同這裡塵土飛揚的夏日氣候格格不入。一些女人的頭髮上還裝飾着的美麗的土豆花,已經開始在炎熱中枯萎。他們坐了一天的火車,穿過夢幻般的大草原,剛剛從安第斯平原來到這裡,還沒來得及換上適合加勒比的衣服。

在喧鬧的市場中,一位看上去很可憐的老人正從乞丐外衣的各個口袋裡掏出一隻只小雞來。他是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的,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大衣顯然曾屬於一個比他魁梧得多的人。他摘下帽子,口朝上放到碼頭上,看看是否有人願意往裡面扔一枚硬幣。接着,他從各個口袋裡掏出一隻一隻稚嫩的、幾乎沒有顏色的小雞來,仿佛是從他的指間繁殖出來的。一時間,碼頭上像鋪了一層小雞地毯,它們驚慌失措地啾啾叫着,到處亂跑,有些匆忙的旅客把它們踩在腳下都全然不知。費爾明娜·達薩被眼前神奇的景象迷住了,她覺得這仿佛是在歡迎她的到來,因為只有她看到了這一切。她看得出神,甚至沒有注意到返程的旅客是何時開始上船的。她的節日狂歡結束了:在陸續登船的人中,她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些是她的朋友,前不久還曾在服喪期間陪伴過她。她倉皇地躲回艙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現她萬分沮喪:她寧願死,也不願被那個圈子中的人發現她在丈夫剛去世不久就愉快地出門旅行。她的垂頭喪氣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心疼不已,他發誓要想出辦法來保護她,而不是讓她像坐牢似的待在艙室里。

當他們在私人餐廳用晚餐時,他突然想出了主意。船長一直在為某個問題煩惱,好久以前就想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討論一下,但阿里薩總是以他那一貫的理由避而不談:「這些瑣事,萊昂娜·卡西亞尼比我處理得更好。」然而,這一次他仔細聽了船長的話。事情是這樣的,船上行時載着貨物,回程卻是空的,而載客情況卻正好相反。「載貨是有利的,付的錢多,而且貨物還不用吃飯。」他說。費爾明娜·達薩的這頓晚餐吃得索然無味,兩個男人就設立不同票價制度的好處進行的冗長討論讓她感到無聊。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堅持到最後,才提出了一個在船長看來可能是拯救方案之前奏的問題:

「我們來假設一下,」他說,「有沒有可能做一次直航,既不載貨,也不運送旅客,不在任何港口停靠,總之就是,途中什麼都不做?」

船長說,這只在假設中成立。CFC有各種勞務協議,這一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比誰都清楚,關於載貨、載客、郵件運輸以及其他很多項義務都簽有合同,其中大部分是不能推卸的。唯有一種情況可以跳過一切條款,那就是船上發生瘟疫。輪船宣布進入隔離檢疫,升起黃旗,在緊急狀態下航行。由於沿河出現過很多次霍亂,薩馬利塔諾船長曾有好幾次不得不這樣做,儘管後來衛生部門強迫醫生簽署了死者死於普通痢疾的證明。此外,在這條河流的歷史上,很多時候輪船升起代表瘟疫的黃旗是為了逃避稅收,或是不願搭載某個乘客,又或是躲避不合時宜的檢查。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桌下找到了費爾明娜·達薩的手。

「那麼好,」他說,「我們就這麼辦。」

船長大吃一驚,但很快,他就憑着自己老狐狸的本能洞察了一切。

「我指揮這條船,而您指揮我們所有人。」他說,「因此,如果您是認真的,就請給我一份書面命令,我們馬上開船。」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當然是認真的。他簽署了命令。不管怎麼說,誰都知道,儘管衛生部門對形勢估計樂觀,但霍亂時期遠未結束。至於船本身,並不是問題。已經裝船的貨物本就不多,它們被轉移到了別的船上,旅客則被告知輪船的機器出了故障,當天清晨已被安排搭乘其他公司的一艘輪船。如果說這樣做的理由並不道德,甚至有些令人不齒,但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來,既然都是為了愛,那麼也就沒有什麼不合理不合法的。船長唯一的請求是在納雷港停一下,把一個陪他旅行的人接上船來:他也有自己隱秘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