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六章 · 九 線上閱讀

十一點鐘時,她已準備停當,洗過澡,渾身散發着花一般的香皂氣味,身着一套極為樸素的灰色紗羅寡婦服,已完全從夜晚的苦痛中恢復過來。她向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色制服、專為船長服務的侍者要了份簡單的早餐,但沒有讓他捎口信叫誰來接她。她獨自走到指揮台上,天空萬里無雲,有些晃眼。她看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正在與船長交談。她覺得他像變了個人似的,不是因為她此時已對他另眼相看,而是因為他真的變了模樣。他沒有穿他那身穿了一輩子的參加葬禮似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雙舒適的白皮鞋,亞麻長褲,亞麻開領短袖襯衫,胸前的口袋上繡着他姓名首字母的花押字。此外,他頭上還戴了頂蘇格蘭帽,也是白色的,那副他始終戴着的近視鏡上則夾了一副可拆卸的深色鏡片。顯然,這些東西他都是第一次穿戴,而且是專為這次旅行才買的。只除了那條早已過舊的棕色皮帶,費爾明娜·達薩一眼就看見了它,仿佛發現了湯中的蒼蠅一般。看到他如此明顯地為自己着意打扮,她的臉頰不禁泛起一抹火辣辣的紅暈。跟他打招呼時,她心慌意亂。見她如此,他也慌亂起來。當兩人意識到他們的舉止竟像情侶一般,便越發不知所措,而當他們又意識到自己的窘態時,更是慌亂得一發不可收拾,以至於薩馬利塔諾船長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心中不禁同情地為之一顫。他把他們從尷尬中解救出來,花了整整兩個小時,向他們講解如何指揮輪船以及輪船的機械構造。他們緩慢地航行在一段看不見兩岸的河道上,河水在荒蕪的河灘間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上。與交匯處的渾濁水流不同,這裡的河水平緩而清澈,在無情的烈日下閃爍着金屬的光芒。費爾明娜·達薩覺得,這裡就像一片被沙島包圍的三角洲。

「這是我們僅剩的一片河水了。」船長對她說。

的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河道的變化感到詫異。第二天,當航行變得更加艱難時,他就更是驚訝了。他發現,世界大河之一,他的父親河馬格達萊納河,如今已成記憶中的幻影。薩馬利塔諾船長向他們解釋了毫無理性的濫伐森林如何在五十年裡毀掉了河流:輪船的鍋爐將茂密的雨林消耗殆盡,想當初,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旅行時還曾因那些參天的大樹感到壓抑呢。費爾明娜·達薩也不會看到她夢中的動物了:新奧爾良皮革廠的獵人們殺光了在河岸峭壁上一連幾小時張着大嘴裝死、伺機捕捉蝴蝶的短吻鱷;隨着枝繁葉茂的森林的消亡,嘰里呱啦叫個不停的鸚鵡和像瘋子一般吵嚷的長尾猴也逐漸銷聲匿跡;而用碩大的乳··房在河灘上給幼畜餵奶、像悲傷的女人一樣哭泣的海牛,也被尋開心的獵人用穿甲子彈滅絕了。

薩馬利塔諾船長對海牛有着一種近乎母性的愛,因為他覺得它們就像是因某種誤入歧途的愛情而被判罪的夫人們,而且,他相信傳說,即海牛是動物王國中唯一一個只有雌性而沒有雄性的物種。他一向反對人們從船上射殺海牛,但儘管有法律明令禁止這一行為,人們還是會習慣性地舉槍。曾經有一個帶着合法證件的北卡羅來納獵人,違背船長的命令,用他那杆斯普林菲爾德步槍一槍打爆了一隻母海牛的腦袋,小海牛痛苦得發了瘋,趴在母海牛的屍體上哭號。船長命人把孤零零的小海牛弄上船,親自照料,而把獵人扔在了荒無人煙的河灘上,就在被他射殺的海牛媽媽的屍體旁。由於來自外交方面的抗議,船長坐了六個月牢,差點丟掉航海執照。但出獄後,他仍準備堅持己見——類似的事見一次就管一次。不過,這次事件已被載入歷史:那隻海牛孤兒後來在巴蘭卡斯的聖尼古拉斯稀有物種動物園裡長大,並且生活了許多年,它是人們在這條河上見過的最後一隻海牛。

「每次經過這段河灘時,」船長說,「我都懇求上帝讓那個美國佬再來坐我的船,我好再次把他扔在這裡。」

起初對船長並沒有什麼好感的費爾明娜·達薩,此刻被這個充滿柔情的彪形大漢深深打動,從這天早晨起,她就把他擺在了自己心裡一個特殊的位置上。她是對的,旅行才剛剛開始,日後她將有更多機會發現自己做得沒有錯。

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指揮台上一直待到午飯時間,那時船剛剛經過卡拉瑪爾村。這個村莊在幾年前還天天都像過節一樣喜慶,如今,街道上卻滿目荒涼,成了一個廢墟港口。從船上能看到的唯一生命是一個身穿白衣的女人,正揮動手絹打着手勢。費爾明娜·達薩不明白,她那麼可憐,為何不把她接上船來。船長解釋說,那是個溺水而死的女人的靈魂,做出欺騙的手勢,為的是把船錯誤地引向對岸危險的旋渦。他們從離她很近的地方駛過,陽光下,費爾明娜·達薩真切地看清了所有的細節,毫不懷疑那個女人事實上並不存在,可她的臉卻讓費爾明娜·達薩覺得似曾相識。

那是漫長而炎熱的一天。費爾明娜·達薩吃過午飯,便回到艙室去睡她那必不可少的午覺。但因為耳朵痛,她沒能睡好。在「老峽谷」上游幾里處,他們的船和另一艘CFC的船相遇,按規矩互相鳴笛致意,這讓她的耳痛更嚴重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坐在大廳里打了個盹兒。和夜裡一樣,大部分沒有艙室的旅客此刻都在那裡睡覺。在離他當初看見羅薩爾芭上船的地方不遠處,他在夢中見到了她。她在獨自旅行,還穿着那身上世紀蒙波斯的衣服。但這一次是她,而不是那個嬰兒,在那隻掛在廊檐下的柳條鳥籠里午睡。這是一個既令人費解又十分有趣的夢,整個下午,他都一邊和船長及兩名旅客朋友玩多米諾骨牌,一邊回味着這個夢。

太陽落山時,炎熱消退,船上又恢復了生氣。旅客們像剛從冬眠中甦醒一般,洗好澡,換上乾淨的衣服,紛紛露面,占據了大廳的藤椅,等待開晚飯。五點鐘整,一名侍者從甲板的一頭跑到另一頭,在人們嘲弄的掌聲中搖響教堂司事的鈴鐺,宣布晚餐開始。用餐時,樂隊奏起方丹戈舞曲,舞會將一直持續到半夜。

費爾明娜·達薩由於耳痛的煩擾,不想吃晚飯。她看見了航船首次加裝鍋爐木柴的情景。那是在一個光禿禿的峭壁旁,除了成堆的木頭,以及照顧這項生意的一個年邁的老頭兒之外,周圍什麼也沒有,甚至方圓幾里都空無一人。在費爾明娜·達薩看來,一次如此漫長而枯燥的臨時停靠,在歐洲的遠洋輪船上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即便在裝有冷氣的瞭望台里,她依舊感到酷熱難耐。但當輪船重新起錨後,一陣清風吹來,仿佛讓人聞到了森林內心的芬芳,船上的音樂也變得更歡快了。在希蒂奧·諾埃沃鎮,只有一所房子中的一扇窗里亮着一盞孤燈,港口辦公室也沒有發出有貨物或乘客登船的信號,因此,輪船沒有鳴笛致意便開了過去。

整個下午,費爾明娜·達薩都在問自己,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會用什麼辦法在不敲開她艙門的情況下見到她。快到八點時,她再也按捺不住想跟他在一起的渴望。她來到走廊上,希望以一種看似偶然的方式遇見他。事實上,她不需要走多遠: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坐在走廊的一張長靠背椅上,像在福音花園中一樣沉默而憂傷,從兩小時前,他就在問自己如何才能見到她。兩人都露出同樣吃驚的表情,但心裡都清楚那是裝出來的。他們一起漫步在一等艙的甲板上。那裡擠滿了年輕人,大部分是吵鬧的學生,他們正急切地享受假期的最後狂歡,筋疲力盡地歡鬧着。在小酒吧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和費爾明娜·達薩也像學生一樣,坐在吧檯前各自喝下了一瓶冷飲。她突然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可怖的境地,不禁說道:「多可怕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問她在想什麼,是什麼帶給她這樣的感覺。

「我在想那對可憐的老人。」她說,「就是在小艇上被人用槳打死的那兩個。」

他們在昏暗的瞭望台上暢快地長談起來,直到音樂停歇,才回去睡覺。這晚沒有月亮,天空陰沉,地平線上划過一道道無聲的閃電,時而在一瞬間將他們照亮。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為她卷好一支支香煙,但她被耳痛折磨着,只抽了四支。疼痛偶爾會減輕一些,但每當他們的船與其他船隻相遇,或是從某個熟睡的村莊前經過,又或是為了試探水深而緩慢前行時,它那汽笛的鳴叫聲便會加劇她的痛楚。他告訴她,每當他在花會上,在熱氣球飛行時,在雜技腳踏車的展覽中看見她,他的心情是多麼激動,一年又一年裡,他又是多麼熱切地盼望公眾節日的到來,只為了能夠看見她。她也曾見過他許多次,但從未想過他出現在那裡僅僅是為了與她相遇。然而,不到一年前,當讀到他的信時,她曾突然問自己,他怎麼可能從未參加過花會的詩賽。毫無疑問,如果他參加了,一定會獲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她說了謊:他只為她寫作,所有的詩句都是獻給她的,而只有他自己是那些詩句的讀者。這時,換成她在黑暗中主動搜尋他的手,當她找到時,它並不像前一晚她的手那樣在等待,而是在被抓住時驚慌失措。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心仿佛凝固了。

「女人多奇怪啊!」他說。

她發出一陣深沉的笑聲,像年輕的小鴿子一般,但隨即又想起小艇上的那對老人。命中注定,那影子將會一直跟隨着她,但這天晚上,她承受住了,因為她覺得平靜安詳,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時刻:一身清白,毫無負罪感。她真想就這樣一直待到天亮,什麼也不說,只把他那汗涔涔的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但無奈,她忍受不了耳痛的折磨。當音樂停下來,普通艙的旅客在大廳里忙碌了一陣,紛紛掛起吊床之後,她感到自己耳痛的程度超過了想和他在一起的願望。其實她知道,單是把疼痛告訴他就能減輕自己的痛楚,但她沒有這樣做,為的是不讓他擔心。因為此時的她覺得自己已對他瞭然於心,就仿佛和他共度了一生似的,她相信,只要能讓她減輕疼痛,他會下令讓船開回港口。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預料到這一晚事情會如此發展,於是起身告退。走到艙室門口時,他試圖親吻告別,但她向他側過了左臉。他一再堅持,呼吸急促起來。於是,她又湊過右邊的臉頰,那嫵媚的嬌態甚至在她上學時他也不曾見過。他再次堅持,終於,她用雙唇迎接了他。她發自內心地顫抖着,試圖用自新婚之夜起就已經忘記的笑聲壓制住自己的顫抖。

「我的上帝!」她說,「在船上我多瘋狂啊!」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戰慄了一下:的確,如她先前所說,她身上有一股上了年紀的酸味。然而,當他在熟睡的旅客那一張張吊床組成的迷宮中辟出道路向艙室走去時,還是自我安慰地想,他身上肯定也有同樣的味道,而且還要再老上四歲,而她一定也懷着同樣的激情感受到了這一點。這是人發酵後的氣味,他曾在那些最老的情人身上察覺到過,而她們也在他身上聞到過。拿撒勒的寡婦向來毫無顧忌,說的話更為刻薄:「我們聞上去已經有股兀鷲的味兒了。」兩人互相忍受,是因為彼此半斤八兩:我的味兒正好與你的味兒相當。然而,對阿美利加·維庫尼亞,他很多時候都要小心翼翼,她身上那股襁褓中嬰兒的味道時常喚起他內心母性的本能,可一想到她一定無法忍受他那股老色鬼的氣味,他便十分不安。但這一切都過去了。重要的是,自從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將彌撒經書放在電報室的櫃檯上的那個下午,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未像今晚這樣幸福過:這種幸福如此強烈,他甚至惶恐起來。

五點鐘時,他才剛剛睡着,船上的會計在桑布拉諾港把他叫醒,為的是交給他一封加急電報。電報的署名是萊昂娜·卡西亞尼,於前一天發出。全部的驚恐集中於一行文字: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昨日死亡,原因不詳。早上十一點,他通過電報與萊昂娜·卡西亞尼取得了聯繫,了解了事情的細節。他親自操作發報設備,自從他不再當電報員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由於期末考試不及格,阿美利加·維庫尼亞陷入了極度的沮喪,喝下了一瓶從學校醫務室偷出來的阿片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內心深知,這並非事情的全部。但是,不,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能讓人們將她的決定歸咎於什麼人。她的家人此刻正從父親港趕來,是萊昂娜·卡西亞尼通知了他們,葬禮將在當天下午五點舉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吸了口氣。為了繼續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這個回憶折磨他。他把它從記憶中抹掉了,儘管在餘下的歲月里,他時常會不合時宜地突然想起這件不幸的事故,就像舊日的傷疤帶來的那種瞬間的剌痛。

接下來的幾天炎熱而沒有盡頭。河水變得渾濁不堪,河道也越來越窄,初次旅行中曾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大吃一驚的那些縱橫交錯的參天大樹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燒焦的平地、被輪船鍋爐耗盡的整片森林的殘骸,以及被上帝遺棄的村莊的瓦礫——如今,這些村莊的街道,即使在最為乾旱的時期也會洪水泛濫。夜晚,讓他們醒來的不是河灘上的海牛那塞壬般的歌聲,而是漂向大海的屍體惡臭。雖然戰爭已經結束,瘟疫也不再流行,但一具具腫脹的屍體還是源源不斷地漂過。船長第一次欲言又止:「我們奉命告訴旅客,這些人都是意外溺水而亡。」昔日裡,鸚鵡嘰里呱啦的叫聲和看不見的長尾猴的喧鬧,會加劇午間的悶熱,而此時,只剩下荒蕪的大地上無邊的寂靜。

供應木柴的地方少之又少,而且間隔很遠,旅行的第四天,「新忠誠號」就斷了燃料。船停泊了幾乎一個星期,在此期間,船上的人分批深入到四處漂浮着灰燼的沼澤中去,尋找零星分散的最後幾棵樹木。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樵夫們已離開了林間小路,以逃避大地之神的暴虐懲罰,逃避看不見的霍亂,以及政府借轉移視線的法令試圖掩蓋的隱秘戰爭。這段時間,百無聊賴的旅客搞起了游泳比賽,還組織了狩獵探險隊。他們帶回一隻只活鬣蜥,從上而下剖開它們的肚子,取出一串串半透明、軟乎乎的蛋,然後用打背包的針把肚子縫上,將那一串串蛋掛在欄杆上曬乾。附近村莊的窮妓女們追隨着探險隊的足跡,在岸邊的峭壁上搭起臨時帳篷,帶來音樂和酒桶,在停泊不前的輪船對面狂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