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六章 · 七 線上閱讀

有一次,她曾在單純的衝動之下,把丈夫在某個結婚紀念日送給她的立式收音機發配到馬廄里去。她也想過要把它捐贈給博物館,因為這畢竟是本城的第一台收音機。在服喪的灰暗日子裡,她決定不再使用它,因為像她這樣姓氏高貴的寡婦,聽任何一種音樂都有辱對死者的哀思,即便在私下裡也不行。可是,在度過了第三個孤獨的星期二以後,她命人把收音機搬回了客廳。她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像以前那樣欣賞里奧班巴電台的傷感歌曲,而是想用古巴聖地亞哥電台催人淚下的小說連播打發一潭死水的時間。這樣做是明智的,因為自從女兒出生後,她便開始丟掉丈夫從新婚旅行起就努力在她身上培養的閱讀習慣。隨着視力的逐漸衰退,她最終完全放棄了這個習慣,以至於好幾個月里都不知道眼鏡放到哪兒去了。

她迷戀上了古巴聖地亞哥電台的小說廣播,每天都焦急地等待收聽新的章節。她偶爾也聽聽新聞,以便了解世界上發生的事。極少數單獨在家的時候,她也會把聲音調到最低,遙遠而清晰地聽一聽聖多明哥的美瑞格舞曲和波多黎各的普萊納舞曲。一天晚上,她突然收到一個陌生電台,聲音洪亮清晰,就像從鄰居家裡傳來的。通過這個電台,她聽到一則令人心碎的消息:一對來到四十年前的故地重溫蜜月旅行的老人,竟被載他們出遊的船夫用槳打死了,為的是搶走他們身上帶的錢:十四美元。當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把刊登在本地一份報紙上的整件事情的始末講給她聽時,她的感觸更深了。警察發現兩個老人是被活活打死的,女的七十八歲,男的八十四歲。他們是一對秘密情人,四十年來一直一起度假,但各自都有幸福而穩定的婚姻,而且子孫滿堂。聽小說連播時從未落過淚的費爾明娜·達薩,此刻卻不得不強忍住哽在喉頭的淚水。在接下來的一封信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將這則消息的剪報寄給了她,但沒有做出任何評論。

這並不是費爾明娜·達薩最後一次必須強忍住的淚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沒有完成六十天的幽禁,《正義報》就在頭版以最大的篇幅披露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之間可能存在的私情,還刊登了兩位當事人的照片。報紙推測了他們私通的種種細節、頻繁程度和方式等等,還提到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的丈夫對此欣然接受,因為他更熱衷於雞姦自己蔗糖廠中的黑人。用血紅色的特大號印刷字體刊登出來的這篇報道,像一聲災難性的轟雷,震撼了本地早已四分五裂的貴族階層。事實上,報道中沒有一行字是真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從單身時起就是親密的朋友,結婚後依舊如此,但他們從不是情人。無論如何,這篇報道的目的似乎並不是為了玷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名譽,人們對他的回憶一致是充滿敬意的,而是為了毀掉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的丈夫,他在上周剛剛被選為社交俱樂部的主席。沒過幾個小時,醜聞就被平息了。但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從此卻再沒去拜訪過費爾明娜·達薩。費爾明娜·達薩把此舉視作她默認了自己的過錯。

然而,接下來的事很快就表明,費爾明娜·達薩也沒能逃脫她這個階層所要面臨的危險。《正義報》殘忍地攻擊了她唯一脆弱的一面:她父親的生意。當初父親被迫遠走他鄉時,她只了解到他那齷齪生意中的一小段插曲,還是加拉·普拉西迪婭告訴她的。後來,烏爾比諾醫生在和省長會面後向她證實了此事,但她仍然堅信,父親是某樁卑鄙行徑的犧牲品。事情是這樣的:兩名政府警探帶着搜查令出現在福音花園的家中,從上到下搜了個遍,都沒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最後,他們命令打開費爾明娜·達薩原來那間臥室中那個門上帶鏡子的衣櫃。當時,只有加拉·普拉西迪婭一個人在家,而她又無法通知任何人,於是就藉口沒有鑰匙,拒絕打開衣櫃。這時,其中一個警探用左輪手槍的槍柄打碎了櫃門上的鏡子,結果發現鏡子與木板之間的空隙里塞滿了一百美元的假鈔。這是他們原先發現的一連串線索的終點,最終指向洛倫索·達薩,表明他是一樁巨大的國際交易的最後一環。假鈔做得很高明,居然帶有真鈔的水印:他們通過魔法般的化學手段抹掉了一美元紙幣的票面,再將其印成一百美元的面值。洛倫索·達薩辯解說,衣櫃是女兒結婚後很久才買回來的,假鈔應該是買來時就已經藏在裡邊了。可警察卻證實衣櫃從費爾明娜·達薩上學時起就已經在那裡,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把假鈔藏到鏡子後面去。這就是烏爾比諾醫生當時告訴妻子的所有情況,他向省長許諾,會把岳父送回老家,以遮蓋醜聞。但這一次,報紙上講的要多得多。

報上說,在上個世紀那無數次內戰中的一次,洛倫索·達薩曾是自由黨總統阿吉萊奧·帕拉政府和一個名叫約瑟夫·科·科澤尼奧夫斯基的波蘭人之間的牽線人。這個波蘭人混在掛法國旗的商船聖安東尼號的船員中間,在本地逗留了數月,試圖做成一筆不清不楚的軍火生意。這位後來以約瑟夫·康拉德之名聞名於世的科澤尼奧夫斯基,不知怎麼與洛倫索·達薩聯繫上了。後者用政府的錢向他買下了這船武器,手中持有政府的委任狀和正式收據,而且是用法定純金支付的。之後,據報上的說法,洛倫索·達薩聲稱那批武器在一次偷襲中丟失了,而那次偷襲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實上,他是以實打實的雙倍價格把武器賣給了正在與政府作戰的保守黨人。

《正義報》還說,洛倫索·達薩曾以很低廉的價錢買下了英國軍隊一船多餘的靴子,那時正值拉法埃爾·雷耶斯將軍組建海軍的時期,單憑這一筆買賣,他就在六個月里把自己的財富翻了一番。據報上說,這批貨物到港時,洛倫索·達薩拒絕接收,因為運來的全都是右腳靴子。可當海關按照當時的法律將貨物拍賣時,他卻又是唯一的參加者,於是,他只以一百比索的象徵性價格買下了貨物。而幾乎與此同時,他的一個同夥也在相同條件下買了一船進入里奧阿查港海關的左腳靴子。兩批靴子配成對後,洛倫索·達薩利用自己與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的親戚關係,把它們以百分之兩千的利潤賣給了新建的海軍。

《正義報》最後說道,洛倫索·達薩上世紀末之所以離開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並非像他常常愛說的那樣,是要為女兒的未來尋找更好的天空,而是因為他在進口煙中摻雜碎紙屑的勾當被逮了個正着。他的手段極其精巧,就連最講究的吸煙者也不會察覺到其中的騙局,他的生意因此十分興隆。報紙還披露了他與一家地下國際公司之間的聯繫。這家公司在上世紀末利潤最大的買賣便是從巴拿馬非法引渡中國移民。看起來,曾最令他名譽受損的可疑的騾子生意反倒成了他唯一做過的誠實買賣。

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帶着仍在灼燒的後背走下床來,第一次用雨豆樹做的硬木拐杖代替雨傘出門時,去的第一個地方便是費爾明娜·達薩的家。他幾乎認不出她來,在他面前的仿佛是一個備受摧殘的陌生老婦,忿恨奪走了她活下去的欲·望。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放逐於世外般的養傷期間,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去看望過他兩次,還把《正義報》的兩篇文章給母親帶來的沮喪與絕望告訴了他。第一篇文章幾乎使她喪失理智,對丈夫的不忠和女友的背叛憤怒之極,甚至放棄了每月都找某個星期日去家庭墓地祭奠的習慣,因為只要一想到他在那隻盒子裡根本聽不見她的大聲咒罵,她就不禁怒火中燒:她是在和死人吵架。她找願意帶話的人告訴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在和她上過床的那麼多人中間,至少有一個男人,她也算有個安慰了。至於有關洛倫索·達薩的報道,她不知道究竟哪一點最讓她難過,是文章本身,還是自己這麼晚才發現父親的真正身份。但這兩者之一,或是兩者一起,把她徹底擊垮了。那曾將她的面容襯得高貴無比、有着純淨的鋼鐵顏色的頭髮,此時變成了黃色的玉米須,美麗的母豹眼睛即使閃爍着憤怒的火花,也已失去昔日的光芒。不願再活下去的決心表現在她的一舉一動之中。很久之前,她就已放棄了抽煙的習慣,無論是把自己關在浴室里,還是在其他什麼地方,可如今,她竟當眾抽起煙來,而且抽得十分放縱。剛開始,她仍像從前喜歡的那樣,抽自己卷的煙,但隨後竟抽起從市場上買的最普通的煙來,因為她已沒時間,也沒耐心去卷了。事實上,除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外的任何一個男人,見此情景都一定會自問,像他這樣一個跛着腿、後背像被磨破了皮的驢子一樣火辣辣疼的老人,像她那樣一個除了死亡已不再渴望其他任何一種幸福的女人,未來究竟還能給他們帶來些什麼?但阿里薩不這樣想。他在災難的瓦礫中找到了一線希望之光,因為他覺得,費爾明娜·達薩的不幸使她得到升華,憤怒使她更加美麗,對世界的怨恨使她恢復了二十歲時那桀驁的個性。

而她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感激剛剛又多了一個新理由,因為就在那兩篇卑鄙的文章發表後不久,他給《正義報》發去了一封堪稱典範的信,談論報紙所應負的道德責任以及對別人應有的尊重。該信未能得到發表,但他又把信的副本寄給了加勒比沿岸歷史最悠久、態度也最嚴肅的一家報紙——《商業日報》。他們把信醒目地刊登到頭版上。信上署的筆名是朱庇特,整封信文采斐然,有理有據,一針見血,以至於人們認為它定是出自本省最傑出的某位作家之手。那是汪洋大海中一個孤獨的聲音,但聽上去是那麼的深邃,一直傳到遙遠的地方。無需別人指明,費爾明娜·達薩也知道信的作者是誰,因為她看出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見解,甚至看到了一句有關道德思考的原話。因此,在她自暴自棄、心亂如麻的時候,還是懷着一種復甦的親切接待了他。也正是在這段時期,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獨自一人在窗戶街的臥室中,純屬偶然地發現了那些記錄着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思考的打字機信件的副本,以及費爾明娜·達薩手寫的信件,就在一個沒上鎖的衣櫃裡。

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很高興地看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重新登門極大地鼓舞了母親。可他妹妹奧菲利婭的態度卻截然相反。她剛一聽說費爾明娜·達薩與一個品行不那麼端正的男人保持着一種奇怪的友誼,便立刻搭乘最早一班運送水果的輪船從新奧爾良趕了回來。從第一周起,她的驚恐就變成了一種危機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她家大門時對一切都很熟悉,隨意自如,並且拜訪一直持續到天黑後很久,其間不斷傳來兩人的竊竊私語,偶爾還有像情人一樣的短暫爭吵。在烏爾比諾·達薩醫生看來,兩位孤獨的老人情投意合是件有益健康的好事,可她卻認為,那是一種無異於秘密姘居的醜陋行為。奧菲利婭一向是這個樣子,她更像她的祖母布蘭卡夫人,簡直就像祖母的親生女兒,甚至比女兒還像。她和她一樣出類拔萃,和她一樣自命不凡,也和她一樣依靠偏見生活。她無法想象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能有純潔的友誼,就連五歲時都不可能,更何況八十歲。在與哥哥的一次激烈爭論中,她嚷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差和母親一起鑽到她那張寡婦床上去安慰她了。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沒有勇氣和她對峙,從來如此。但他的妻子為他解了圍,平靜地辯解道,任何年齡的愛情都是合情合理的。奧菲利婭失去了控制。

「我們這個年齡的愛情已屬荒唐,」她叫喊道,「到了他們那個年齡,那就是卑鄙!」

她義無反顧,堅持要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家中趕出去。最終,她的話傳到了費爾明娜·達薩的耳朵里。她把她叫進臥室——當她想說一些不讓女僕聽見的話時就會這樣做——讓她把那些指責再說一遍。奧菲利婭沒有減緩語氣,聲稱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墮落行徑盡人皆知,她敢肯定,他試圖得到一種可疑的關係,而這會比洛倫索·達薩的胡作非為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天真冒險更加有損家庭清譽。費爾明娜·達薩一言不發地聽着,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但等女兒一說完,她就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她又有了生命。

「我唯一感到難過的,是沒有力氣用鞭子抽你一頓,那是你應得的,為的是你的無禮兼惡毒。」她說,「你現在馬上給我滾出這個家,我以我母親的遺骨發誓,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再踏進這個家門。」

沒有什麼力量能使她收回成命。奧菲利婭只好搬到哥哥家去住,並且從那裡派來一位又一位德高望重的說客,轉達了各種懇求。但無濟於事。兒子的調停和女友們的介入都沒能使她心軟。最後,她用她最好歲月里的精妙口才,對一直以來與她保持着某種庸俗默契的兒媳道出了心裡話:「一個世紀前,人們毀掉了我和這個可憐男人的生活,因為我們太年輕;現在,他們又想在我們身上故伎重施,因為我們太老了。」她用煙蒂點燃另一支香煙,將侵蝕着她五臟六腑的毒氣徹底呼出體外。

「讓他們見鬼去吧!」她說,「如果說我們這些寡婦有什麼優勢的話,那就是再也沒人能對我們發號施令了。」

沒有什麼可做的了。奧菲利婭最終確信她的一切請求都徒勞無用時,就回新奧爾良去了。她從母親那裡唯一得到的,是允許跟她道別。這是她再三懇求後,費爾明娜·達薩才答應的,但不允許她踏進家門:她已向母親的屍骨發了誓,對她來說,在那段黑暗的日子裡,母親的屍骨是唯一乾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