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六章 · 六 線上閱讀

儘管如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是跟着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冒了一次風險。結果,雖然沒有人邀請他在金色的貴賓簽名簿上簽名,他卻受到了特殊的禮遇。午餐很簡短,只有他們兩人,在低沉的小調氣氛中進行。第一杯波爾多開胃酒下肚,從前一天下午起便一直煩擾着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愁雲一下子消散了。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想和他談一談自己的母親。他滔滔不絕地講了很多,從他的話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現她跟兒子說起過他,而更讓他吃驚的是,她竟然為他撒了謊。她告訴兒子,他們從小就是朋友,自從她從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來到此地,他們就一起玩耍,是他教會她識字讀書,因此,她對他一直懷有深深的感激之情。她還告訴兒子,每當她放學回家,都會先去特蘭西多·阿里薩的雜貨鋪里和她一起做好幾個小時的精美刺繡,因為她是一位出色的老師。後來,她沒有再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經常見面,並非出於她的意願,而是因為他們各自有了不同的生活。

在沒有深入談到自己的意圖之前,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先信口開河地談論了一番對老年的看法。他認為,如果沒有老人阻礙,世界會發展得更快。他說:「人類,就如同遠征的軍隊一樣,是以隊伍中步伐最慢者的速度前進的。」他預見將會有一個更人道,從而也更文明的未來,那時,人到了不能自我料理的年齡,都將被隔離到邊遠城市,以避免老年的恥辱、痛苦和可怕的孤獨。從醫生的角度來看,他認為界限應該是六十歲。但在社會達到那樣一個仁慈的高度之前,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養老院。在那裡,老人們可以互相安慰,分享自己的好惡、怪癖和痛苦,並逃開與下幾代人不可避免的分歧。他說:「老人在老人們中間,就顯得沒那麼老了。」因而,他很想感謝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他母親孤獨的寡婦生活中,很好地陪伴了她,並懇求他為了他們兩人好,也為了讓所有人都舒心,繼續這樣做下去,另外,他還請他對母親上了年紀後的壞脾氣抱有耐心。這次會面的結果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如釋重負。「請您放心,」他說,「我比她大四歲,而且不只現在如此,從很久以前,在您出生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接着,他忍不住用隱晦的譏諷一吐為快。

「在未來的社會裡,」他總結道,「您這會兒就得去墓地為我和您母親的午餐送上一束火鶴了。」

直到這時,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才意識到自己的預言是不恰當的。他匆忙鑽進解釋的峽道,結果又把自己繞了進去。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幫他走了出來。他容光煥發,因為他清楚自己遲早要和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有這樣一次會面,以便履行一項不可避免的社會手續:向他的母親正式求婚。這頓午餐很是振奮人心,不僅由於它的初衷,更是因為它向他表明,他那勢在必行的求婚將會被愉快而順暢地接受。事實上,要是他現在已經徵得了費爾明娜·達薩的同意,那麼沒有比此刻更合適的機會了。甚至可以說,在這次歷史性的午餐談話之後,形式上的求得允許已顯得多餘了。

還年輕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上下樓梯就特別小心,因為他知道老年常常是在一次無關緊要的摔倒之後開始的,而死神則跟隨着第二次跌倒到來。在所有樓梯里,他覺得辦公室的樓梯最危險,因為它又陡又窄。而且,早在他還不太費力就能不拖着雙腳上樓之前很久,他便在每次上樓時雙眼緊盯台階,雙手緊扶欄杆。大家曾多次建議他換一個不那麼危險的樓梯,但他總是推說下個月再做決定,因為在他看來,這是向衰老讓步的表現。隨着歲月的流逝,他上樓需要的時間越來越長,但並非像他匆忙解釋的那樣,是因為越來越吃力,而是因為越來越小心。然而,在跟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共進午餐後回來的那天下午,由於喝了一杯波爾多開胃酒和半杯佐餐紅葡萄酒,尤其是又進行了那麼鼓舞人心的對話,他試圖以年輕人的舞步一下躍上第三級台階,結果扭傷了左腳腳踝,仰面朝天地跌下來,沒有摔死已屬奇蹟。在摔倒的那一瞬,他頭腦十分清醒地想,他不會跌一跤就死掉,因為在生活的邏輯中,兩個在這麼多年以來一直深愛着同一個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前後只隔一年就以同樣的方式死掉。他是對的。他從腳一直到小腿都被打上了石膏,並被迫臥床靜養,但人卻比摔倒之前還要精神。當醫生命令他六十天不許走動時,他無法相信自己竟會如此不幸。

「請別這樣對我,醫生。」他哀求道,「我的兩個月就如同您的十年啊。」

他好幾次試圖用雙手抬着那條雕塑般的腿站起來,但每一次,現實都打敗了他。當他終於拖着那隻仍舊疼痛的腳踝、挺着裸露鮮肉的脊背重新開始行走時,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命運用一次天意的跌倒嘉獎了他的堅貞。

最糟糕的一天是跌倒後的第一個星期一。疼痛已經減弱,醫生所下的診斷也令人鼓舞,但他拒絕接受第二天下午不能去看望費爾明娜·達薩的命運,這是四個月以來他第一次無法赴約。然而,無可奈何地睡過午覺之後,他向現實屈服了,給她寫了一封表達歉意的信。信是手寫的,寫在一張散發着香味的紙上,用的是在黑暗中也能閱讀的發光墨水。他毫不害羞地戲劇性誇大了這個不幸事件的嚴重性,企圖引起她的同情。兩天後,她給他回了信,很有感情,也很和善,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中規中矩,就像當初熱戀的日子裡她寫的那些信一樣。他立即抓住機會,又給她寫了一封信。她第二次回信後,他決定要前進一大步,超越每星期二那打啞謎似的交談,同時,他以監督公司每日工作進度為藉口,在床前裝了電話。他請總機接線員接通了那個他從第一次撥過後就牢記於心的三位數號碼。那個由於神秘的距離而有些緊張的低沉音色、那個他傾心愛慕的聲音接了電話,並聽出了打電話的人是誰,但只客套地問候了兩三句就和他道別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因她的冷漠傷心欲絕: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階段。

然而兩天後,他收到一封費爾明娜·達薩的信。她在信中懇求他不要再給自己打電話。她的理由非常充分:城中的電話屈指可數,而且是通過同一位接線員轉接,她認識所有用戶,了解他們的生活和奇聞逸事,而且不管用戶是否在家,她能在任何地方找到他們。她那高效工作的回報,便是她知曉用戶之間的全部對話,能窺見他們私人生活中的大小秘密,發現他們那些隱藏得最好的動人故事。有時,她甚至會介入他們的談話,發表自己的觀點,或平息他們的情緒,這都不足為奇。另一方面,那一年城中創辦了一份晚報,叫《正義報》,唯一的宗旨就是抨擊擁有長長姓氏的家族,指名道姓,毫無顧忌。那是報紙主人的報復,因為他的子女未被獲准進入社交俱樂部。費爾明娜·達薩向來潔身自好,尤其是此時,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是對最親密的朋友。因此,她仍然採用通信這種不合潮流的方式與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保持聯繫。最終,他們來往的信件如此頻繁而密切,以至於他忘記了自己的腳傷,忘記了臥床的懲罰,忘記了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寫信之中,整日伏在一張醫院裡供病人吃飯用的輕便小桌上。

他們又開始以「你」相稱了,又像昔日的信中那樣交換起對生活的看法來。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又一次操之過急:他把她的名字用大頭針的針尖刻在一朵山茶花的花瓣上,夾在一封信中寄給了她。兩天以後,他收到她退回的花,沒有任何評論。費爾明娜·達薩無法不這麼做,因為她認為這些都是小孩子的把戲。尤其是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堅持回憶他在福音花園中閱讀傷感詩句的那一個個下午、她上學路上的那一個個藏信地點,以及杏樹下那一堂堂刺繡課的時候,她更是如此以為。她懷着內心的痛苦,試圖讓他回到他應在的位置,用一個夾雜在平常評論中的看似偶然的問題點醒他:「你為什麼偏偏要說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呢?」後來,她又責怪他那永不會有結果的固執,責怪他不肯順從自然讓自己老去。在她看來,這就是他常常墮入並迷失在回憶之中的原因。她不明白,一個善于思考並以其思考讓她獲益良多,幫她減輕了寡婦生活的種種苦楚的男人,為何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時,卻用那樣一種幼稚的方式陷入到一團亂麻之中。於是,兩人的角色顛倒過來。此時,反而是她盡力給予他展望未來的新的勇氣,在信中寫道:讓時間流逝吧,我們會看到它究竟帶來了什麼。他在一時的茫然間不知該如何破解這句話,要知道,他從來不是一個像她那樣的好學生。被迫臥床不動、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識到時光飛逝,同時又要忍受想見她的瘋狂渴望,這一切都在向他證明,他對跌倒的恐懼比他所預見的更加合情合理,也更具有悲劇性。他第一次開始用一種理智的方式思考死亡的現實。

萊昂娜·卡西亞尼每兩天來幫他洗一次澡,更換睡衣。她為他灌腸,為他放好尿壺,為他在脊背的潰爛處敷上山金車花葯膏,還遵照醫生的囑咐給他按摩,以免缺少活動讓他患上其他更嚴重的疾病。星期六和星期日,阿美利加·維庫尼亞來替換她。這年的十二月,她就能獲得教師學位了。他答應她,由河運公司出錢,送她到阿拉巴馬州的高等學府去。這樣做,部分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但更多的是為了逃避她尚沒有找到方式提出的指責以及他欠她的一個解釋。他永遠也想象不到她在寄宿學校里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在沒有他的周末、沒有他的生活中過得多麼痛苦,因為他永遠也想象不到她有多麼愛他。從學校寄來的官方信件中,他得知她由原來一貫的第一名跌至最後一名,在期末考試中還險些沒有及格。然而,他逃避了監護人的責任:他試圖逃避自己的負罪感,因而沒有向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的父母報告任何情況,也沒有跟她本人談過此事,因為他有足夠的理由害怕,她會把他和自己學業上的失敗牽連在一起。於是,他對一切聽之任之。他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在開始拖延自己的種種問題,期盼死亡能解決一切。

不僅這兩個照顧他的女人,就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人也對自己的變化之大感到吃驚。不到十年前,他還在家中的主樓梯後面突襲了一個女僕。她當時穿着衣服站在那兒,而他竟以比菲律賓鬥雞還短暫的時間迅速讓她受了孕。他不得不贈給她一幢帶家具的房子,才讓她發誓說使她失去貞潔的罪魁禍首,是那個每逢星期日才見上一面、連吻都沒吻過她、頂多算半個情人的男人。她的父親和叔叔都是砍甘蔗的好手,強迫那小伙子跟她結了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簡直和過去判若兩人。兩個在幾個月前還令他愛得顫抖的女人,如今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把他翻過來又掉過去,給他全身上下塗滿肥皂,又用埃及棉毛巾為他擦乾身體,給他做全身按摩,可他卻連一聲神魂顛倒的嘆息也沒有發出。對於他沒有了欲·望這事,兩個女人各有各的解釋。萊昂娜·卡西亞尼認為這是死亡的前奏。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則把它歸為一個隱秘的緣由,但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她尚未琢磨清楚。事實上,只有他知道真相,而這真相只有一個名字。無論如何,這是不公平的:她們照顧着他,他享受着無微不至的照顧,可她們卻遭受着比他更大的痛苦。

僅僅三個星期二,就足以讓費爾明娜·達薩察覺到自己有多想念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拜訪。她和一直來往的女伴們相處得不錯,特別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她離死去丈夫的習慣越來越遠,而她們也相處得越來越愉快。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去了一趟巴拿馬,為的是治療用什麼辦法都無法緩解的耳痛。一個月後她回來了,疼痛大為減輕,但別在耳上的助聽器反而使她聽到的東西比以前更少了。費爾明娜·達薩是她的朋友中最能忍受她答非所問的一個,這讓她很受鼓舞,幾乎每一天都隨時可能出現在她家裡。但費爾明娜·達薩無法用任何人來取代她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度過的那一個個平靜的下午。

並不像他堅持相信的那樣,回憶並不能拯救未來。恰恰相反,對過去的記憶更加堅定了費爾明娜·達薩的信念,那就是二十歲時的火熱躁動是某種高貴而美麗的東西,但絕不是愛情。儘管她率真到有些刻薄的地步,卻也不願親自向他揭示這一點,無論是寫信還是當面。她也沒有勇氣告訴他,在認識到他筆下的那些思考多麼具有撫慰心靈的奇蹟作用之後,他信中那些傷感主義的言語聽上去有多麼虛偽,那些抒情詩似的謊言又會多麼貶損他的價值,那樣發了瘋似的堅持要回到過去更會多麼損毀他的事業。不,他往昔的信中沒有一行字,她自己那百無聊賴的青春中也沒有片刻像此時這樣,讓她感受到沒有他的星期二下午竟會如此漫長、如此孤獨、如此不堪忍受,可事實的確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