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六章 · 五 線上閱讀

她想起明天是星期四,是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定時來訪的日子,但她還是給了他一個不容申辯的解決辦法:「後天下午五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她表示了感謝,拿着帽子匆忙地做了一個告別的姿勢,一口咖啡也沒喝就走了。她困惑地站在大廳中央,不明白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汽車的聲音消失在街道盡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車后座上找了個可以減輕疼痛的姿勢,閉上雙眼,放鬆肌肉,讓自己屈從於身體的意願。他仿佛得到了重生。司機為他開了那麼多年車,早已見怪不怪,對此泰然處之。但在家門口為他打開車門時,司機對他說:

「您要當心啊,弗洛倫先生,這可有點像霍亂。」

幸好,這不過是老毛病。星期五下午五點整,當女僕領他穿過陰涼的客廳,來到院子裡的露台上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為此感謝了上帝。在那裡,他見到了費爾明娜·達薩,她正坐在為兩人準備好的小桌前。她問他要茶、巧克力,還是咖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要了咖啡,那種很熱很濃的咖啡,她則吩咐女僕說:「我還是老樣子。」所謂老樣子,就是好幾種東方茶葉混合在一起的茶,可以在午睡後為她提神。她喝完一壺茶的時候,他也喝完了一壺咖啡。他們已經試着開始並又中斷了好幾個話題,並非因為真的對這些話題感興趣,而是因為想避開另外一些無論他還是她都不敢觸及的話題。兩人都有些膽怯,都不知道在距離年輕歲月已如此遙遠的時候,在一座不屬於他們的房子裡,在用來下象棋的露台上,在還飄着墓地花香的地方,究竟要做些什麼。這是半個世紀後兩人第一次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距離是如此之近,並且有充足的時間靜靜地看着對方。他們看得如此清楚:這兩個被死神窺視的老人,沒有旁的什麼共同之處,一起享有的只是對那個短暫過去的回憶,然而那個回憶早已不再屬於他們,而是屬於兩個消失了的年輕人,那兩個人足可以做他們的孫子了。她想,他最終會說服自己,會看到他的夢想是多麼的不現實,從而把他從荒唐中解救出來。

為避免尷尬的沉默或不願觸及的話題,她問了一些有關內河船的淺顯問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作為船主,只做過一次河上旅行,還是在多年以前,那時他和這家公司還沒有任何關係。她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而如果能夠告訴她,他真願為此付出靈魂。而且她也不了解河道,她丈夫厭惡安第斯山地區的空氣,卻找出各種理由來掩飾,說什麼高山對心臟有危險呀,有得肺炎的可能呀,那裡的人虛偽狡詐呀,集權主義的不公正呀,等等。所以,他們走遍半個世界,卻不了解自己的國家。現在,有一種容克斯水上飛機,能沿馬格達萊納河流域從一個村鎮飛到另一個村鎮,就像鋁做的蚱蜢一樣,上面載着兩名飛行員、六名乘客,還有一袋袋的郵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評價道:「就像一具空中棺材。」她參加過首次氣球旅行,當時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害怕,但如今她幾乎難以置信,那個敢於如此冒險的人是她自己。她說:「一切都變了。」她是指她變了,而不是旅行的方式變了。

有時,飛機的聲音讓她吃驚。她在解放者逝世一百周年時看過飛行特技表演,它們飛得低極了,其中一架,黑得就像一隻巨大的兀鷲,擦着拉曼加的房頂飛了過去,在鄰居家的一棵樹上碰掉一塊翅膀,最後掛在了電線上。即便這樣,費爾明娜·達薩還是沒有接受飛機這種東西的存在。最近幾年,她也完全沒有興趣到曼薩尼略灣去看看:自從警衛艇把漁民的獨木舟和數量越來越多的遊艇都趕走後,水上飛機就降落在那裡。她都這麼老了,人們還選她帶着一束玫瑰花去迎接興致勃勃開着飛機前來的查爾斯·林白,她不理解,一個那麼英俊魁梧、頭髮金黃的男人,怎麼會坐在那樣一個皺巴巴的馬口鐵傢伙里升到空中去呢,還得有兩名機械師推着尾巴幫助那玩意兒起飛。而一些飛機看上去也不比那一架大多少,竟可以同時裝下八個人,這個想法更是無論如何也塞不進她腦袋裡。相反,她倒聽說,乘坐內河船旅行是很愜意的,因為不會像海輪那麼搖晃,但也有另一些更嚴重的威脅,比如淺灘和強盜的襲擊。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她解釋說,那都是些過去的傳奇:現在的船上有舞廳,有像飯店房間一樣寬敞、豪華的客艙,裡面有私人衛生間,還裝有電風扇。而最後一次內戰結束之後,武裝搶劫的事就再也沒有發生過。他還得意地告訴她,這些進步多要歸功於他所倡導的航運自由,由此鼓勵了競爭:原來的獨家經營被取代,如今有了三家活躍、繁榮的公司。然而,航空事業的迅速發展對所有航運公司構成了真正的威脅。她試圖安慰他,輪船將會永遠存在下去,因為願意鑽進那個看上去違反自然的玩意兒的人並不多。最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到郵政的發展,既包括運輸也包括投遞,試圖引導她提起他寫的那些信。但他沒有達到目的。

然而,不一會兒,機會自己來了。就在他們遠離這個話題時,女僕打斷了他們,交給費爾明娜·達薩一封剛剛由城市特殊郵政送來的信,這是新開創的業務,和電報使用的是同一個分發系統。像往常一樣,她又找不到看信的眼鏡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保持了平靜。「沒必要找了,」他說,「這信是我寫的。」

的確如此。這封信是他前一天寫的,當時他還無法擺脫第一次見面失敗的羞愧,處於極度的沮喪之中。在信里,他請求她原諒自己沒有事先徵得允許就冒昧拜訪的無禮行為,並且放棄了再次上門的打算。他沒有再想第二遍,就把信投進了信筒,等到細想時已經太遲,信已經拿不回來了。然而,他覺得沒有必要解釋這些,只是請求費爾明娜·達薩不要再看這封信了。

「當然。」她說,「歸根到底,信是屬於寫信人的。不是嗎?」

他往前邁出了大膽的一步。

「正是,」他說,「所以,當關係破裂時,首先退還的就是信件。」

她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把信還給了他,說:「不能讀這封信真令人遺憾,因為之前的信讓我獲益良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說得那麼自然,遠超他的期待,令他驚詫不已。他對她說:「您想象不到,能聽到您這樣說,我有多麼幸福。」但是她改變了話題,下午餘下的時光里,他都沒能讓她繼續說起這件事。

六點過後,屋裡四處亮起燈來,他起身告辭。他感到信心更加充足,卻也不敢抱過多幻想,因為他沒有忘記費爾明娜·達薩二十歲時反覆無常的性格和令人無法預知的反應,他可沒有什麼理由認為她已經改變了。因此,他懷着真誠的謙卑,鼓起勇氣問她自己日後能否再來。她的回答又讓他大吃一驚。

「您可以在任何想來的時候來,」她說,「我幾乎總是一個人。」

四天後的星期二,他沒有事先通知就又來了。沒等僕人端上茶,她就對他講起他那些信令她多麼受益。他說,嚴格來講,那些並不是信,而是他很想寫的一部書里的零散篇章。而她也正是這樣看的。因此,如果他不會把這當作一種輕視的話,她很想把信還給他,以便讓它們有更好的用途。她繼續講着那些信在她最艱難的緊要關頭給她帶來的教益,說得那麼熱情激動,充滿感激,甚至或許還滿懷着深情,以至於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大起了膽子,不只是又往前邁了一步,而是拼死向前一躍。

「從前我們是以『你』相稱的。」他說。

這是個禁忌的詞:從前。她仿佛看到曾經的那個空想天使又從身邊經過,於是試圖逃避。但他又深入一步:「我是說,在我們從前的信里。」她有些不悅,不得不做出極大努力來掩飾這一點。但他還是發現了,於是明白自己應該更加小心地摸索前進。雖然這個挫折向他表明,她仍和年輕時一樣難以接近,但她畢竟已經學會讓自己表現得溫和一些了。

「我的意思是,」他說,「這些信已經完全不同了。」

「世界上的一切都變了。」她說。

「我沒有變,」他說,「您呢?」

她的第二杯茶停在了半途,一雙毫不留情的眼睛指責着他。

「已經無所謂了。」她說,「我都七十二歲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心裡受到一擊。他本想像箭一般快速地憑藉本能做出反駁,但年齡的重負戰勝了他:他從未在這樣短暫的談話中感到如此筋疲力竭,他覺得心臟在隱隱作痛,每跳一下,便在動脈中產生一聲金屬般的迴響。他感到自己衰老、淒涼、無用,有一種想哭出來的急切渴望,以至於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在被各種預感犁出一道道溝壑的沉默之中,他們喝完了第二杯茶。她再開口時,不過是為了讓女僕把收着信件的夾子取來。他差點就想請求她將信留下,因為他已用複寫紙存下了副本,但又想到這種謹慎反而會讓人覺得不夠高尚。於是,已經無話可說。告辭前,他請她允許自己在下一個星期二的同一時間再來。她暗自思忖是否應該如此遷就他。

「我看不出,見這麼多次面有什麼意義。」

「我沒想過見面要有什麼意義。」他說。

於是,星期二下午五點他又來了。並且,以後的每個星期二都例行如此,從不按慣例事先通知,因為到了第二個月的月末,每星期的見面已納入了兩人的日常習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總是會帶來喝茶時吃的英國餅乾、糖漬栗子、希臘橄欖,以及遠洋輪船上各種聚會時吃的精緻美味。有一個星期二,他給她帶來了她和伊爾德布蘭達的照片,就是半個多世紀前比利時攝影師拍的那張,他在「代筆人門廊」的一次明信片拍賣中花了十五生太伏買下來。費爾明娜·達薩搞不明白照片怎麼會到了那裡,他也不明白,但他把這看作愛情的奇蹟。一天早上,在花園中修剪玫瑰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禁不住誘·惑,想在下次拜訪時為費爾明娜·達薩帶去一枝。但給新寡的女人送花,花語成了難題。紅玫瑰象徵着火一般的激情,對守喪的她來說可能是一種冒犯。而黃玫瑰呢,有時象徵着好運,但更普遍的時候表達的是忌妒。他曾聽人說起土耳其黑玫瑰,或許那是最合適的,但他一直沒能讓它們適應自己院子裡的氣候。想來想去,他決定冒險帶一枝白玫瑰,他從不像喜歡其他玫瑰那樣喜歡它,就因為它平淡無奇,無聲無息:什麼也不能表達。在最後時刻,為避免精明的費爾明娜·達薩賦予它什麼含義,他剪掉了玫瑰上的刺。

作為一件沒有任何隱藏含義的禮物,玫瑰被欣然接受了。就這樣,星期二的例行儀式得以豐富,以至於每當他手持白玫瑰到來時,茶几上都已準備好了盛着水的花瓶。一個星期二,把玫瑰插在花瓶中時,他看似隨意地說:

「在我們那個時代,送的可不是玫瑰,而是山茶花。」

「的確,」她說,「但用意不一樣,這您是知道的。」

總是如此:他試圖前進,而她卻堵住他的去路。不過這一次,雖然她回答得恰到好處,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發現自己已經擊中了目標,因為她不得不轉過臉去,為的是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紅暈。那一片燃燒着的、青春萌動的紅暈,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似的,攪起費爾明娜·達薩心中的不悅:她為這種失態而怨恨起自己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小心翼翼地把談話轉向不那麼敏感的話題,但他的彬彬有禮是如此明顯,她知道自己已被識破,而這更增加了她的憤怒。兩人度過了一個糟糕的星期二。她差點就讓他不要再來,但想到兩人竟在如此年紀和如此境況,像戀人一般吵架,她又覺得荒唐不已,險些笑出聲來。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二,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玫瑰花插到花瓶里時,她檢視了一下自己的內心,高興地發現上星期的不悅沒有留下哪怕最微小的一絲痕跡。

這種拜訪很快便尷尬地擴展到家庭範圍,因為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和他的妻子常常意外地出現,而且還會留下來玩紙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來不會玩牌,費爾明娜·達薩在某次見面時教會了他,於是兩人給烏爾比諾·達薩夫婦發出了下星期二一決高下的書面挑戰。那幾局牌大家都玩得很愉快,很快,牌局便像拜訪一樣被正式確定下來,並規定好每人需為此做出的貢獻。烏爾比諾·達薩醫生一家貢獻出每次都不一樣的別出心裁的蛋糕,因為他的妻子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傑出的糕點師。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繼續帶來在歐洲船上找到的新奇玩意兒。費爾明娜·達薩則每星期都絞盡腦汁搞出些令人驚喜的花樣。紙牌比賽在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二舉行,賭注並不是錢,而是輸者必須在下一次的牌局中做出點特別的貢獻。

烏爾比諾·達薩醫生本人與他的公眾形象並無差別:頭腦貧乏,行事笨拙,不論喜怒都愛一驚一乍,動不動就臉紅更是讓人擔心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毫無疑問,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個好人,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最怕別人這樣評價自己。醫生的妻子卻正好相反。她活躍,有一股小老百姓的機靈勁兒,一切都能做得合乎時宜且恰到好處,這使她在優雅之外更添了一點兒人情味。沒有比他們更完美的牌局對手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愛的貪婪需求由此得到了滿足,他幻想自己是和家人在一起共享天倫。

一天晚上,他們一同走出家門時,烏爾比諾·達薩醫生邀請他共進午餐:「明天,中午十二點半,在社交俱樂部。」這就像是給一頓美味佳肴配上有毒的葡萄酒:出於種種考慮,社交俱樂部保留拒絕客人進入的權利,其中最重要的規則之一就是拒絕私生子入內。叔叔萊昂十二就有過這類令人惱火的經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己也曾在已就座的情況下受此侮辱。當時,邀請他的是俱樂部的一位合夥創始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在河運生意中幫過他很大的忙。最後,這位合伙人不得不帶他到別的地方去吃飯。

「我們這些制定規則的人,更有責任身體力行。」他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