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六章 · 四 線上閱讀

這是因為,她不僅僅收到了他的信,還以極大的興趣讀完了,並在其中發現了嚴肅而發人深省的理由讓她活下去。收到第一封信時,她正坐在餐桌前,和女兒一起吃早餐。因為信是用打字機打的,她好奇地拆開了。認出簽名的首字母時,她的臉一下子紅得像燒着了一般。但她很快就恢復了自然的神態,將信收進圍裙的口袋裡,說:「是政府的弔唁信。」她的女兒很驚訝:「所有的弔唁信都已經到了呀。」她泰然自若:「這是另一封。」她本打算等過後女兒不再追問的時候將信燒掉,可最終還是沒能抵制住先看上一眼的誘·惑。她以為信中是對她那封辱罵信應有的回應,事實上,那封信她剛一送出去便後悔了。可是,從莊重的稱謂和第一段的主題,她便明白世界已經發生了變化。她如此好奇,於是把自己關在臥室里,以便在燒掉之前能從容地讀上一讀。結果,她一口氣讀了三遍。

那是對人生、愛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這些想法曾無數次像夜間的鳥兒一般撲扇着翅膀掠過她的頭頂,可每當她想抓住它們時,它們就驚飛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們就在這裡,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達的那樣。她又一次感到難過,丈夫已經不在了,無法再和他一起討論這些,就像每晚睡前他們都會討論這一天發生的事情一樣。由此,她發現了一個陌生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他的真知灼見和他年輕時那些熾熱的情書不相符,也和他一生陰鬱的舉止不相符。他的話更像是出自一個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所認為的受到聖神啟示的男人之口。這個想法又讓她像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時那樣害怕起來。但無論如何,最令她安心的是,她確信這封由一個睿智老人所寫的信並非試圖重申葬禮那天的無禮言語,而是意在抹掉過去,可謂高尚之舉。

接下來的那些信最終使她平靜下來。但不管怎樣,她還是在懷着越來越濃厚的興趣讀過之後,便把它們燒掉了,儘管隨着信一封封地被燒掉,她的心底漸漸沉積下一種揮之不去的愧疚。於是,當她開始收到有編號的信時,她終於找到了一直期待的不毀掉這些信的道德依據。無論如何,她最初的意圖並非是為自己保留它們,而是想等待機會將它們還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免這些在她看來對人類如此有用的東西被白白扔掉。但糟糕的是,隨着時間流逝,信件一如既往地到達,整整一年裡每隔三四天便收到一封,她卻不知道如何將它們歸還,才能既不讓他難堪,因為她已不想再如此,又無需寫一封信前去解釋,因為她的驕傲不會允許她這樣做。

這最初的一年已足夠她適應寡婦的生活。對丈夫的純淨回憶不再妨礙她的日常行動,不再妨礙她的內心思考,也不再妨礙她的一些最簡單的意圖了,而是變成一種時時注視着她的存在:指引她,但並不煩擾她。有時,她會看到他,並不是看到一個幽靈,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出現在當真需要他的場合。確信他就在那裡,她感到鼓舞。他還活着,但沒有了男人的任性,沒有了家長式的命令,也沒有了那些令她精疲力竭的需求:時時要求她以他愛她的那些方式來愛他,比如不合時宜的親吻,以及時時掛在嘴邊的甜言蜜語。她比他活着的時候更加理解他了,理解他對愛的渴望,理解他迫切地需要在她身上找到足以支撐起他的社交生活的安全感,而事實上,這種安全感他從未得到過。曾有一天,她絕望之極,沖他喊道:「你就沒有發現我一點也不幸福嗎?」而他以他特有的姿勢摘下眼鏡,不溫不火,用他那孩童般天真的眼睛中的一汪清水淹沒了她,只說了一句話,就讓她體會到他那令人難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遠記住,對於一對恩愛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穩定。」從守寡最初的寂寞時光開始,她便明白,這句話中隱藏的並不是她當初所認為的卑劣威脅,而是一塊為兩人帶來過無數幸福時光的月亮寶石。

在多次週遊世界的旅行中,費爾明娜·達薩買回所有因新奇而引起她注意的東西。她想要得到它們都是因為一時的衝動,但丈夫卻樂於為她的衝動找出合適的理由。這些東西擺在它們原來的環境中,都是美麗且有用的,比如在羅馬、巴黎、倫敦的玻璃櫥窗里,或是在正因查爾斯頓舞而抖動不止、一座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的紐約的櫥窗里。然而,它們經不起施特勞斯的圓舞曲、煎豬皮,以及在四十度的高溫下找個陰涼處舉行節日慶典的考驗。她每次回來都帶着五六個巨大的立式箱子,由上過漆的金屬製成,鎖和包角都是銅的,就像神話故事中的棺材。帶回來的東西讓她成為世界最新奇蹟的代言人,可實際上,除了他們本地的圈中人看見這些東西的第一瞬間,其餘時候,它們根本不值那高昂的價格。不過,它們本來也就是為了讓別人看見一次才買的。她在步入老年之前很久,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公眾形象不過是虛榮,因而常常能聽見她在家裡說:「得弄走這些破爛才行,都沒有住的地方了。」烏爾比諾醫生嘲笑她的這種想法徒勞無益,因為他知道,騰出的地方只會被重新填滿。但是她堅持要這樣做,因為多一件東西確實也放不下了,更何況所有地方沒有一件東西是真正能派上點用場的,比如掛在門把手上的那些襯衫,還有壓了又壓才塞進廚房柜子的歐洲冬衣。於是,一天早晨,她情緒高漲地爬起床來,翻箱倒櫃,把閣樓翻了個底朝天,發動了一場戰爭般的掃蕩,清理了一堆堆過時已久的衣服、一頂頂在流行時都沒有機會戴的帽子,以及歐洲設計師們依據女王們加冕時穿的式樣設計的鞋子——它們在本地被那些門第高貴的小姐們鄙視,因為款式和黑女人從市場上買回來的居家便鞋一模一樣。整個早上,內陽台一直處於一片忙亂之中,樟腦球散發出的一陣陣刺鼻氣味讓家裡的人呼吸困難。但幾小時後,家中又恢復了平靜,因為她最終心軟了,那麼多的絲綢衣物被扔在地上,那麼多的錦緞、廢棄的金銀絲帶、藍狐尾,竟通通要被扔進火堆。

「燒掉這些東西真是罪過,」她說,「還有那麼多人連飯都吃不上呢。」

就這樣,焚燒活動被推遲了,而且是無限期地推遲。東西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從特權的位置挪到已變成廢舊物品倉庫的舊馬廄里,而騰出來的空間,正如他所言,又重新被塞進新的東西,滿得幾乎要溢出來。這些東西都只為一刻而活,註定要死在衣櫥里,直到下一次清理焚燒。她說:「真該發明個辦法,好處理那些既派不上用場又不能扔掉的東西。」正是如此:物品的貪婪使費爾明娜·達薩害怕,它們逐漸侵占着空間,代替了人,把人擠到角落裡去生活,直到她把它們放進看不見的地方去。她不像別人想象的那樣有條理,但她有自己的辦法,一個絕望中的辦法:把混亂的東西藏起來。在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去世那天,大家不得不騰出半間書房,把東西都堆到臥室里去,以便有個地方為他守靈。

死神的來訪使問題得到了解決。在燒掉了丈夫的衣服後,費爾明娜·達薩發現自己的手並沒有顫抖。於是,她以同樣的動力繼續每隔一段時間就點起火堆,把所有的東西都丟進去,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也不顧忌富人的忌妒和餓得要死的窮人的報復。最後,她讓人把芒果樹連根砍倒,讓這場不幸徹底不留一點痕跡,又將活着的鸚鵡贈給了新建的城市博物館。直到這時,她才得以在這個家裡暢快地呼吸,像她一直夢想的那樣:一個寬敞、自由、只屬於她的家。

女兒奧菲利婭陪伴她三個月後就回新奧爾良去了。兒子每星期日都帶着家人過來吃午餐,其他日子,只要有可能也會來。服喪期一過,費爾明娜·達薩最親近的女友們便開始來看望她,面對着光禿禿的院子玩牌,試驗新菜譜,還把她缺席的這些日子裡這個依舊運轉的貪婪世界裡的種種秘聞講給她聽,以讓她跟上潮流。最常來的女友之一是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一個老派貴族,費爾明娜·達薩一直和她很要好,自從胡維納爾·烏爾比諾死後,她和她更加親近。被關節炎折磨得身體僵硬並對自己昔日的放蕩生活感到懊悔的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不僅是她最好的女伴,還常常會向她詢問城中正在醞釀什麼愛國舉動或世俗活動。這讓她感到自己還是有用的,而不是僅僅倚仗着丈夫的保護傘。然而,人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把她同丈夫視為一體,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樣叫她做姑娘時的名字,而是開始稱呼她烏爾比諾的寡婦。

這讓她無法理解。但隨着丈夫去世一周年的臨近,費爾明娜·達薩覺得自己漸漸進入一種陰涼、清爽、安靜的環境之中:無法避免的必然之境。但她還不十分清楚,之後的很多個月裡她也沒有意識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筆下的見解對她重獲精神的平靜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她將他的思考付諸實踐,這才漸漸懂得了自己的生活,平靜地等待着暮年的種種安排。周年彌撒上的相遇是上天賜予的一次機會,她藉此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明白,多虧了他那些令人鼓舞的信,她也正準備忘掉過去。

兩天以後,她收到一封他寄來的與往日截然不同的信,是手寫的,用的是一張亞麻紙,信封背面清晰地署了寄信人的全名。和早年的那些信一樣,同樣的花體字,同樣的情真意切,但內容就只有一段簡短的感激之言,感謝費爾明娜·達薩在大教堂里對他與眾不同的問候。讀過之後的好幾天裡,費爾明娜·達薩都懷着一種躁動不斷地想起這封信。她胸懷坦蕩,於是,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四,她突兀地問起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問她是否湊巧認識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內河航運公司的老闆。盧克雷西婭回答說認識:「好像是個放蕩的魔鬼。」她重複了那個流行的說法,說他從不結識女人,但為人很大方,還說他有一間秘密辦公室,專為把夜晚在碼頭上弄到手的男孩帶去。費爾明娜·達薩幾乎自打有記憶以來就聽到這種傳言,她從來不信,也不放在心上。但她聽到也曾一度被認為有些怪異嗜好的盧克雷西婭·德爾雷亞爾·德爾奧比斯波也言之鑿鑿地說起此事時,忍不住要即刻把事情解釋清楚。她告訴她,自己從小就認識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她還說,記得他的母親在窗戶街有一家雜貨鋪,除此之外,還在內戰時期收購舊襯衫和床單,拆開後當作急救藥棉出售。最後,她十分肯定地得出結論:「他是個正經人,全憑雙手養活自己。」見她說得如此激動,盧克雷西婭收回了自己的話:「說到底,別人也是這樣說我的。」費爾明娜·達薩並沒有好奇地自問,為何她會如此熱切地維護一個不過是她生活中的影子的男人。她繼續想着他,特別是當郵差到來卻沒有帶來他的新信時。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了兩個星期,直到這天,一個女傭用慌張的口吻小聲地在她耳邊把她從午睡中叫醒。

「夫人,」女傭對她說,「弗洛倫蒂諾先生來了。」

他真的來了。費爾明娜·達薩的第一反應是驚慌。她甚至想,不行,讓他改日找個合適的時間再來吧,她現在無法接待來訪,而且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但她馬上鎮定下來,吩咐女傭把他帶到客廳,給他送上一杯咖啡,她收拾好就去見他。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等在臨街的大門前,在下午三點地獄般的烈日下炙烤着自己,但自信十足。他已做好被拒絕的準備,儘管她的藉口很可能是和善的。確信了這一點反倒使他非常平靜。但她傳來的口信之堅決讓他顫至骨髓。走進陰涼的客廳中時,他根本沒時間去思考自己正在經歷的這一奇蹟,因為他的腹部突然脹起來,像要爆炸一般,充滿了疼痛的氣泡。他屏住呼吸坐下來,被該死的回憶糾纏着,想起他的第一封情書落上鳥糞的情景。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陰涼處,第一陣寒戰過去之後,他決心在此時接受任何不幸,只要不讓那件不公平的倒霉事重演就行。

他非常了解自己:雖然患有先天性便秘,但這麼多年來,肚子還是有三四次當眾背叛了他,而每一次他都不得不投降。只有在那幾次,以及另外幾次緊急情況中,他才發現自己開玩笑時常說的一句話千真萬確:「我不信上帝,但我怕上帝。」他來不及去懷疑,試圖找出任何一句所能記得的祈禱詞來禱告,卻一句也找不到。小時候,另一個小孩曾教過他一句用石頭打鳥兒的神奇咒語:「打中,打中,若打不中,就把你變。」他第一次上山時,用一把新彈弓試驗了這句咒語,鳥兒果然被擊中,掉下來死了。他迷茫地想,一件事和另一件事之間總有些關聯,便帶着祈禱的熱情重複了這句咒語,但沒有產生同樣的效果。腸子像根螺旋軸似的絞動着,使得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肚子裡的氣泡越來越密,越來越疼,最後發出了一聲呻·吟,他則出了一身冷汗。給他送咖啡的女僕看見他死人般的臉色,嚇了一跳。他嘆了一口氣:「是因為熱。」她打開窗,以為這樣會使他滿意,可下午的太陽正好照到他臉上,她不得不又把窗戶關上。他心裡明白,再多一分鐘自己也忍不了了。正在此時,費爾明娜·達薩出現了,她的身影在陰暗之中幾乎看不清楚。看到他這副樣子,她也嚇壞了。

「您可以脫掉外套。」她對他說。

比起要命的絞痛,若是讓她聽見自己肚子裡嘰里咕嚕的聲音,他會更加痛苦。他盡全力要多忍片刻,說了一聲「不」,並說自己此次前來是為了問她何時能接受他的拜訪。她站在那兒,困惑地說:「可您已經在這裡了呀。」她請他隨她到院子裡的露台上去,那裡會涼快些。他拒絕了,聲音在她聽來更像一聲遺憾的嘆息。

「我懇求您,明天吧。」